“我讨厌她,恨她,才不会对她发情。”衔烛仰面浸在湖里,白发飘荡开,嗓音散漫,“我只是生性淫.荡而已。”
老虬龙不敢吱声,小和尚不敢点头。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决定退到一边守着去。
刚挪了没两步,少年的声音沉沉传来:“去给我找只十年前的鬼,叶惜莲。”
“十年?恐怕她转世都有九……”
老虬龙锤了小和尚一下,抢过话头道:“俺记下了,就算是抽魂夺魄俺也定会把她揪过来!”
“把她复活。”
老虬龙一呆:“复,复活?”
“嗯。”
衔烛整个没入了湖底,半露在湖面上的蛇尾时不时翻弄起几朵水花。
老虬龙愁得脸都皱了,找鬼不难,关键是阴岁十年的鬼肉身早烂泥里了吧,怎么复活嘛!
几天过去,方别霜越想越觉得那天午晌做的那个梦太蹊跷。
特别是见到两个来府里镇宅的师婆和小和尚以后,她怎么感觉好像在梦里见过这两人?
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师婆不像师婆,和尚不像和尚,老的不护幼,幼的不尊老,每次见到他们不是在拌嘴就是在互殴,弄得府里下人事儿都懒得做了,就爱围在一起看他们的热闹。
虽然心里狐疑,但方别霜要发愁的事太多了,还顾不上这些神神鬼鬼的。
方仕承受了重伤,吴氏当然不好再带她们姐妹外出交游了,苏家听闻后竟要遣二公子来探望,喜得方仕承夫妇嘴都合不拢了。
方别霜倒不至于忧心自己真会被人家看上,苏家是京城望族,皇亲国戚,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没见过?只怕两家交往越密,方仕承越要动不该有的心思。一旦事发新账旧账一起算,她也要被连累死。
两日过去,姚庭川竟都没再来方府。还是那婆子找前门小厮打听了才知道,原来他自从观音寺失约后就病了,至今未能起身。
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是指望不上了。
她的小蛇又不见了。她偷偷在院子里找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兴许它是真不想被她养着。
事事皆不顺心,方别霜想破罐子破摔了。
干脆她收集了方仕承卖官鬻爵上下勾连、侵吞赈灾款的证据直接找苏家投诚呢?
虽然风险巨大,代价巨大,但至少有机会活下去……
也不是不行。
方别霜越想觉得可行。
这证据不难找,方仕承在吴江县做了十多年的县令,自以为根基稳固,早没了警惕之心,与那些官员豪绅往来的时候几乎不做什么遮掩,想必书信之类的也没有特地销毁过。若能找到那些书信,顺藤摸瓜,定会牵扯出不少人……
只怕那时她要面临新的险境了。但毕竟她在暗处,掌握这些就意味着她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如果能顺利嫁出方家脱身当然最好,如果不能,这就是她的筹码。
夜里睡不着,方别霜把守在外间的芙雁叫了进来。两人关了门窗,方别霜在一片漆黑里握住了她的手。
听完这些,芙雁当下手脚都冰凉了,低声说她疯了。
“疯了总比死了好。”
方别霜的眸子静沉沉的,映着凛冽的月光,芙雁从中看出了一抹清醒的疯狂。
芙雁回握住了她的手。纵使心中惧怕,她还是愿意与她共谋。
下定决心的这晚,方别霜终于睡了这几个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这世上她谁都无法依靠,除了自己。也唯有完全依靠自己走出来的路,什么样的结果她都能甘心接受。
等少女渐渐入眠,衔烛卧到了她身畔,百无聊赖地捻着她的头发丝玩。
在人间待了几天,有老虬龙和小和尚的介绍,衔烛大概理解了方别霜的生活与处境,也知道她下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她果然没变。
有仇必报,敢堵上一切去搏一个渺茫的希望。
也还是那么讨厌。
说喜欢他,却给他取那么敷衍的名字。不过想想也是,她从前嫌弃他赤.裸的人身,今世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他的蛇身呢。
衔烛仍没有想好该怎么报复她。
不如带她走吧。
褪去她所有凡衣俗饰,把她锁在笼子里……高兴了便去看看,不高兴了便把她彻底忘记。给她取一个敷衍至极的名字,听她喊自己主人,居高临下地看她摇尾乞怜。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衔烛轻贴着少女的额头,缓慢地眨着眼睛。
真不敢想,他竟有一日能走出笼池,这样亲密地贴着她。
晨曦渐浓,方别霜模糊地感觉到帐内似乎飘荡着一阵一阵的微风,吹得她脸上痒痒的。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每回睡醒她都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玩她的头发。
衔烛隐身在侧,还在往她脸上吹气。玩着玩着,少女猛地一下睁开眼,定定地望向了帐顶。衔烛身体微僵,心如擂鼓地与她对视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从她乌黑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但没一会儿方别霜就把视线移开了。
真是奇怪……纱帐无痕,那股撩动她头发的风似乎在刹那间消散了。
衔烛眨眨眼,不高兴地虚搂住了她的肩膀。他就知道,她当然看不见自己。
方别霜揉揉眼睛坐起身,在床边愣了会儿神。她还是觉得奇怪,回身翻翻枕头被褥,试探着唤了声:“嘶嘶?”
衔烛躺在原处,心脏在这一瞬间再次激烈跳动起来。他睁着水亮的红眸望向她,下意识张了张唇。
他可真贱,竟想应下这个名字。
方别霜翻两下就不翻了,也没再唤他。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一边梳弄头发,一边胡想八想。
想了一阵,她与铜镜里的自己对望了,眸中渐渐聚起光芒。生死天定,从今往后不如活得痛快一点吧。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谁要给她气受,她就给谁苦吃。
再也不要窝窝囊囊地活着了。
方别霜收拾好心情,又往周围寻了寻。她总疑心小蛇会不会就在这里,只是躲起来了。
真生气了吗?
一条蛇到底能有什么脾气。
方别霜尝试着哄了哄:“你出来好不好,晌午我让芙雁留半只烧鸡给你吃。”
衔烛负手站在她身后,觑着镜子里的她,鼓着腮帮子不搭理。谁稀罕你那点贡品。
“你乱跑,会被人踩死的。院子里还有野猫,你也打不过的。”
衔烛厌烦地别开脸。数万仙魔都为你杀了,你凭什么以为我连只猫都不如。蔑视神,要遭报应的。
“该不是真死了吧……”久无动静,方别霜搁下梳子,自言自语道,“你是最漂亮的小蛇,我最喜欢你了。死了就太可惜了。”
衔烛再度看向镜子,扬了扬下巴。
……哼。
又拿这种恶心的词形容我。
方别霜觉得身后怪怪的,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正要转回身,视线里却闪过了一小道白影。
定睛一看,竟是多日不见的小银蛇缠着椅子上来了。
方别霜惊喜地捧过它,这下不得不信它真听得懂人话了。没想到真是在跟她闹脾气……还挺难哄。
小蛇拿尾巴在她腕部缠了一圈又一圈,脑袋伏在她手心里,朝她吐信子。方别霜吹气逗它玩,又让芙雁去厨房取些鹌鹑蛋过来。听说蛇能吃蛋。
衔烛仍不能接受嘶嘶这个名字,可如果她非要这么叫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气还是要生的,他再也不会听她的话了。
芙雁把鹌鹑蛋拿来了,方别霜让她放到桌上,又鼓励衔烛快点吃。
老虬龙尖叫着从外面传音给衔烛道:“啊啊啊啊小神君您可千万不能碰这些凡人给的俗物啊,吃了要受罪的啊!”
刚才他路过溪汀阁,远远地看见芙雁手里拿着好几个生蛋,拦下一问,芙雁左顾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老虬龙就多多少少猜出来了,以防万一赶紧传音过来提醒他。
衔烛不搭理。
他当然不会吃这种恶心的东西了,怎么可能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全部听话照做。
方别霜抚了抚衔烛的身体,笑眼弯弯地端详着他:“我们小蛇这么漂亮,嘶嘶这名字是有些配不上。你通体雪白,唯有眼睛是红的,像缀了两颗红玛瑙。叫衔朱吧……不行,俗了些,你又是这么有脾气的小雄蛇。叫衔烛吧,眼睛又红又亮像烧透了的烛芯。芙雁,好听吗?”
“我又没什么学识,不懂呀。”
“我又能有多少,你就说好不好听嘛。”
芙雁笑道:“衔烛,好听。我光想想这个字的意境,就觉得美。”
“嗯,这名字一听就能让人知道他有多漂亮。”
芙雁指指那两颗鹌鹑蛋:“小姐啊,这蛋比它头小不了多少,它吞得下嘛?”
“它嘴巴能张得很大呢。”方别霜摸摸衔烛的脑袋,再次鼓励道,“衔烛乖,直接吞,不会噎着的。”
当然不会……
衔烛觉得好烦。
他缠着她的手指,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脑海里却闪过了自己刚刚出世时被她在笼池外冷冷垂视的那一幕。
又闪过不久前那个雨天的情形。再度相逢,她已不记得从前,竟然朝他笑。
还是九天仙子的时候,她的目光永远清冷如霜,见到他便难掩嫌弃。为他赐名时也惜字如金,似乎连个理由都说不出,只丢下一句“叫衔烛吧”。
今世的她看见他便笑,见到他第一眼,就说“好漂亮的小东西”。
衔烛感受着她掌心与指腹的温度。鲜活温暖,颠覆了他从前对她的想象。有些认知好像也被她的三言两句颠覆了。
她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回荡着。
“这名字一听就能让人知道他有多漂亮。”
叫衔烛吧……
叫衔烛吧。
因为觉得他漂亮,所以为他赐名衔烛。
当初她站在笼池外,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因为觉得他漂亮,所以看那么久吗?
她从那时起,就觉得他漂亮吗?
连着吞下两颗生蛋后,衔烛神息胶着,浑身剧痛难忍,直到老虬龙连夜取了大量仙家甘露为他浸身,才消解掉这股浊气。
老虬龙又是心疼小神君受了这等不该受的苦,又是心疼那些百年难攒一滴的甘露,抱着他的手臂好一顿哭:“您可千万别再碰这些凡人才会吃的东西了,螣馗乃至洁之神,人间的油盐荤腥皆会玷污您的啊!”
衔烛泡在山湖之中,不耐烦地把手臂抽了出来。
老虬龙又骂方别霜:“都怪那阴毒的女人,竟敢逼迫您吃下那等腌臜物,等您跟她解了契,俺定要活剐了她!”
“我自己要吃的。”衔烛不咸不淡地打断他的话,“让你们找的那只鬼呢。”
小和尚表情凝重:“生死簿上和往生河内,皆没有姑苏叶惜莲这号人。虬龙仙君亲自过问了五路阎君,他们说,她应当是一缕仙魄……”
老虬龙抹抹眼泪正经道:“还是一缕冰寒之气极重的仙魄,在阳间难以维持太久,早已回归本体了。俺怀疑是昆仑飞雪塔的囚仙。”
“把她带过来。”
老虬龙直挠头:“可是,那里囚仙多了去了,很难确定到底是谁。而且昆仑归天后管,想从她手上拿人可不容易……”
“好吧。”衔烛化了人身便要踏出山湖。
老虬龙紧张问,“您去哪?”
“找叶惜莲啊。”
“不行啊!您好歹再歇歇嘛!”老虬龙又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不撒手了,“您,您为什么非得找那女人的母亲啊?”
原本小神君难得下个任务给他,老虬龙的办事积极性一度十分高涨,可一下查下来,叶惜莲竟然是方别霜早逝的亲娘,老虬龙一下就不想干了,他想不通小神君这是要干嘛。
救个囚仙出来,不是不能办,而是为着这么个人,老虬龙觉得不值得。
但也绝不能让小神君去亲自动手。
仙魔两界对他虎视眈眈,虽说那一战下来两界元气大伤,绝对不敢再得罪他们了,但小神君的神力也尚未完全恢复,还刚受了那股凡间浊气的罪,万一有人对他使什么阴损招数,老虬龙真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他又叽叽喳喳地阻挠衔烛。
衔烛一抬手直接挥开他,湿淋淋地出了山湖。
小和尚追上去道:“神君,您与方姑娘结了情契的事瞒不过别人,只怕等您一走,他们会趁虚而入,对她下手……”
衔烛停步:“我很快的。”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只怕您赌不起。”
老虬龙从湖里一游回来就听到这话,怒而捶他:“好好说话!什么叫赌不起,整个三界加起来都敌不过俺们神君一个好吧!”
小和尚气得往他嘴上甩了张禁言符咒过去,咬着后槽牙道:“那你刚才还拦什么拦?”
老虬龙不得不闭嘴了,泪眼汪汪地望向衔烛。
衔烛瞥向小和尚。
小和尚老老实实揭了符咒,老虬龙把满腔话一嘟噜全吐出来了:“俺们虬龙族千万族众皆追随神君您一人这点小事何须您亲自出马!不提先神君为您留下的那些数都数不清的仙宝神器了就是俺手里的那些,随便拿几样也够换个囚仙了!您等着,俺这就找几个徒子徒孙把这事儿交代下去!”
老虬龙忙不迭去办了。
衔烛坐在石上,随意把玩着指尖的火焰。
山间的萤火虫贪图他身上难以遮掩的神息与那些滴滴答答未凝干的仙露,绕着他来回地飞。衔烛勾了一只火焰照亮湖面一角,支腮望着自己的水中倒影。
“我漂亮吗?”
虫嘶蛙鸣声更甚,都在回答他。
小和尚也答道:“当然!螣馗乃神族之最,踏破三界也绝寻不到能胜过神君姿容的人。”
衔烛红眸微弯,水面荡漾,显得这抹笑意格外真挚:“我是最漂亮的?”
“当然当然!”
小和尚溢美之词不断,衔烛听烦了,但还是任由他说了下去。
天亮之前,衔烛回到了溪汀阁。
方别霜还在睡着,只是夏日炎热,她睡不踏实,时不时就要翻个身。
衔烛拨去她脸颊上汗湿了的碎发,少女眉心舒展开,却贪凉地将自己整张脸都贴进了他的掌心。
少女肌肤柔嫩,纤长的睫毛在他指际轻扫着。衔烛沉默片刻,轻而又轻地抚了抚。
帐内的温度降了下来,方别霜睡着睡着,又把自己卷进了薄被里。
衔烛手肘撑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她。
不如就这样守着,一直守到她睡醒。等她视线投过来的时候,他也不躲开。
反正,他很漂亮。
既然她已经不记得从前了,他堂堂螣馗之神,可以不与她计较的。
不计较被她锁在笼池里,不计较被她当成食物圈养,也不计较被她利用神魂结下情契。
她想让谁死,他就让谁死。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省得她什么都愁,洗着澡还能掉眼泪。
哭起来真是讨厌死了。
衔烛又把玩她的头发。绕在指尖玩,抓在手心里玩,玩了一会儿变出只玉梳来,学她对镜时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梳。
少女乌发如云,将她的睡颜衬得百媚千娇。
衔烛动作微顿,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相反的颜色。
没见识的凡人,会被他的样子吓到的吧。
衔烛将自己的一头银发变作黑发,将一双红眸变作了黑眸。
他变出水镜照了照,说不上满意不满意。
他又把自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衔烛,就该通身雪白,只一对眼睛像缀着的红玛瑙。否则如何对得起这个名字。
衔烛静静地坐到了天亮。
在方别霜睁开眼的那刻,他变回幼蛇,爬回了她的枕畔。
管家婆子一早送了套时新衣裙和一盒金银首饰过来,说今日苏二公子就要来了,这是老爷交代她送来给二小姐穿戴用的。
方别霜收拾完去了藏杏院请安。
进去的时候,吴氏正喂着方仕承喝汤药,方问雪在一旁闹着要穿什么金掐丝的湘裙,闹不过就说方仕承偏心,气得方仕承咳嗽半天缓不过来。
方别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金丝芙蓉掐腰线的湘裙,再看看方问雪含怒的泪眼,明白了。
但是关她什么事。
方别霜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谦和堂的房梁已经修好了,但大概是因为对那晚的事心有余悸吧,方仕承说什么都不肯再搬回去了。这原是吴氏的主屋,现下多了不少他的东西,摆置得很凌乱,没个主次。依她对这恶心爹的了解,应该不会在藏杏院待太久,毕竟吴氏再对他百依百顺,也不可能容忍那些个女子爬到她的床上来伺候他。
果不其然,一喝完药方仕承就跟吴氏商量起了重建谦和堂的事。吴氏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心里正惦记着那位马上要来的苏二公子呢,要他别再凶方问雪了,方家往后的富贵说不定还要靠她……这一家三口又吵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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