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方别霜只盯着小和尚的反应观察,“正好,我有不少问题要问你。走吧,出去说。”
她开了门,领他一路走到院中小亭。
转回身,能看到屋内少年还懒散地坐在桌前,捧腮看着他们的方向。
一进亭子,小和尚肉眼可见地松懈了精神,摆袖擦汗,拿起桌上陈茶就一阵牛饮。
方别霜轻笑:“你不怕了?这么点距离,以他的能力,我们说什么,他会听不见么。”
“您单独领我出来,神君便知道您有些话不愿意让他听见,他绝不会听的。”
“这样么。”
方别霜再看一眼门后。
少年双目轻闭,似乎又睡着了。他这两天又总犯困。
所以他也从没想过要探入她的念识?
原来真是这样?
他这个人。
“方姑娘,这是虬龙仙君的仙露罐子和药草罐子,您拿好,给神君用的。”小和尚掏出两只巴掌大的玉罐递给她,交代道,“很多,能用很久,您只管倒,务必让神君每日都泡上一二个时辰。”
方别霜垂看这两只玉罐,没有接。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反正他听不见。”
小和尚的表情绝望而为难:“我哪里敢!您是聪明人,有些事既然猜得到何必再刨根究底。我若阻止得了,我就不会只为带这两样东西吓成那样了。”
“所以你特地过来,是暗示我去阻止。阻止什么?阻止他,”
情绪堪堪激上去,即刻滞在半途。
干瘪的枯叶在枝上撇动两下,掉下来。
院子里有小丫鬟一边扫,一边踩,“呲喇呲喇”“吱嘎吱嘎”。
方别霜继续凝视房门的方向,拿过玉瓶。
她终于还是把话完整地问了出来:“阻止他自伤自毁,是吗?”
尽管她问他是不是永远不会走的时候,他每一次都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但有太多迹象了。
睫毛上沾落的灰,难以彻底愈合的伤口,越来越频繁的昏睡。还有最直接的,那夜他自己动手撕开的心。
……或许该从更早的时候算起。
从那个他把护心鳞递向她的夜晚算起。
这一切,他都能承受,都能不在乎吗。
少女觉得冷,揽臂抱着玉罐,眼睛却不曾眨动,圆圆地睁着:“为什么呢。因为爱我吗。假使我爱一个人,我也要这样Ɩ吗。”
小和尚抓抓头皮。说不清啊!
“我并不能做到。到底什么是爱。”
方别霜实在很费解,两弯眉紧紧蹙在了一起。
她不会再疑惑他为何爱她,冥冥中她已经有了理解。但这种爱比她见过的任何一种都要匪夷所思。
他什么都不要。从哪一刻起他开始什么都不要的?
之前他分明还很想要她的爱。照常理说,也的确没有人做得到在付出爱时不渴望任何一点回报。
她也回报不起。当然回报不起,早已回报不起。从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心知肚明。
但是,她不是为了回报呢?
她不为回报。
少女迷惘微涣的瞳孔聚了焦:“我怎么爱他?”
“唉……诶?!”
小和尚一下愣住。
僵手僵脚,瞠目结舌。
“我认真地在问你。”方别霜移目盯向他,“我想爱他,可我找不到办法。”
“这个这个,我,这,我,”
小和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有这样的想法。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难道不正说明了什么吗?
啊太奇怪了。
难道她意识不到,他也意识不到?
太奇怪了!
小和尚一下反应不过来,给不出回答。
少女还在耐心地等他捋直舌头。
小和尚脑子都要打结了。
“这个,”结解了半天解不开,他呆滞道,“您是不是,该问神君本人啊?”
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怪问,除他们自己以外,有谁解得了?
小和尚离开以后,方别霜独自抱瓶回了房。
恰好到了用晚饭的时辰,芙雁正领着人布菜。
方别霜放好玉罐,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妆台前少年白毛毛的脑袋。
衔烛抬起脸,迷蒙地望着镜子里的她,弯了眼睛。
吃了饭,人都出去了,方别霜秉着灯,领衔烛走到隔间。
隔间里放置着浴桶。
她先拧开两个罐子,底朝上倒置在桶底,对少年道:“进去。”
衔烛静静看了一会儿,沉默地穿过桶壁,走进去,面对着她,交臂趴下来。
桶中仙露漫上,仙息四溢。
方别霜拨拢拨拢他的头发,捧起他的脸。
昏暗中,少年红眸澄澈,映着烛光和她。
方别霜盯着他眼睛里的自己,张开唇,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放开手,手落到他颈间,弄他的衣襟:“都脱下。”
水线已达少年腰际。
衔烛垂着睫毛,神袍松带解扣,自行脱落下来。
露出白腻如羊脂的肌肉。
肌肉覆满了狰狞伤口。
少女温暖的指尖落在他的锁骨上。
痒而麻。
伤口被轻轻地抚碰。
衔烛若有所觉,无声仰头。
少女的视线果然正凝在那道伤上。
衔烛眉间一蹙:“主人。”
主人将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手指轻揉他的后颈。然后回过来,再一次捧起他的脸。
眼睛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胸膛开始起伏不定,颈上青筋愈加明显。
似怜非怜的抚摸、对视。
轻易就能让他欲如火烧。
“你想亲我吗。”少女开口,声音混在水声里,格外轻盈,“是不是很想。”
水线已没至胸下。
少女黑瞳幽亮,致命的吸引。
眼底又似乎冷意涔涔。
冷得残酷。
水不再往上涨了。
两只罐子漂浮水面。
衔烛别过脸。
看那两只沉沉浮浮的罐子。
他捞起来。
拿在手里,一遍遍地揩。揩了又揩。
揩掉罐身的水渍。
终于把罐子递向她。
眼睫遮着眼瞳,平静如一。
他一言不发。
手臂上,却有水珠在“哒哒”地、不断地,往下滴。
方别霜没接罐子。
她轻柔擦掉他耳际冰冷的汗珠,按摩他的头皮。脸与他挨得很近,几乎鼻尖对鼻尖。
他一切动情的反应,包括鼻翼轻微的翕动,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对他说:“想亲就可以亲。”
衔烛一手握两只罐子,抵在她面前,出声提醒:“满了。”
方别霜怜惜地抚摸少年白里透粉的脸。
不理罐子。
她当然感觉得到他的回避。但她要他直面。
难禁撩拨,□□焚身。偏还衣不蔽体,无处遮掩。
越敏感,越强抑,越可怜。
“乖乖,”她气息一拂再拂,告诉他,“我允你亲。”
衔烛抬起眼。
少女柔软的手从他的肩膀顺下去,像片花瓣无意顺风往下落,最终落到他的虎口上。她让他松开虎口。
罐子咕咚咕咚掉回水里。主人,主人。
少女半握他的手腕,然后几根细软的指插进他湿乎乎的指缝里。蓬勃的欲望在汹涌地滋长。她拿他的手,放到她的肩上。
多亲昵的举动,多暧昧的距离。好像他也可以捧她的脸,揉她的肩颈,摸她的耳朵,感受她的体温。
“亲一亲我。”她的吐息分两次喷惹在他的口鼻间。
眼睛依然睁得很圆,很大。
她好像近在咫尺。
衔烛看着她黏在颊边的发丝,伸着指尖,想为她拨到耳后。
终于没有拨。
他看着她的眼睛,乌黑乌黑,冷冰冰的眼睛。
他一直看。
一边尝试着,凑近唇,听话地亲她。
上唇被她温热的呼吸软软地拨着。
他停在那里。
属于他的思绪突然变得不可控了。
突然想要委屈地诉说、愤懑地质问。
少女瞳仁黑圆,始终透着浓浓的兴趣与好奇,没有一丝波澜。
他轻握着她的肩,对着这双眼睛,幻想那些情绪和思绪都不存在。
然后再一次递上自己的唇。
将要贴上时,还是停下了。
舌头紧抵上颚,眉拧起。
却不能阻止视线在下一瞬变得极度模糊。
一连模糊的还有她的表情和目光。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他问出来了,没有声音。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至少不要这样欺负我好不好。
泪滚着泪。
他心里一片茫然。
她欺负了谁,他在求她不要欺负谁。
衔烛把她颊上那绺发拨去,唇角抿出一个笑。
他怎么净生出一些荒唐没意义的问题。多烦人。
然而不论他如何想,视线却不受控制,一再地模糊。这副身体总是不依他。
倏地,少女那双柔暖的手拨弄起他的眼睛,胡乱地给他擦泪。
她语气有些慌:“怎么了?”
衔烛竭力逼停眼泪,轻松地笑笑,摇头道:“发情了,难受。”
方别霜迷茫地望他还在大颗大颗往下砸泪的血瞳。
这双过于干净的眼睛其实根本掩饰不住任何情绪,无论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假若真是发情让他难受得掉眼泪,亲她不是会好受些吗?
少年眨眨眼睛,愧悔着,轻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
方别霜脑子直发胀。
她捧了这张挂着泪光的脸,根本想不透。
怎么会这样?
他如何理解她的话的?她是要他亲她啊。为什么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这么痛苦了还要对她道歉?
为什么啊?
少年还是那样望她,眼里凝着晶莹,又轻轻地摇头。
他想自己该好好回答她,但他真不知道说什么。他感到割裂。乖巧听话的他、不停流泪的他。他为自己的不乖不听话道歉,解释却要由那个一直哭、惹人嫌的他来做。他不想做。因为需要解释的原因是,他没能做成主人要他做的事,心里好难受。
惹人嫌只想哭。阿霜欺负了他。她这样欺负他。
这一切,怎么说。
不如不说。反正不重要,无所谓,她怎么理解都可以。
衔烛坦然地对她笑,想把这件事揭过去。
少女却捉着他的耳朵不松手。
方别霜更看不得他溢着眼泪弯起的眼。
他一定错解了她的意思。虽然匪夷所思。她让他亲她,能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要她直接问他本人如何爱他,她当时便想起,其实早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真的喜欢他,要用力地亲他、不吝啬地夸他,紧紧地抱他。
她知道光这些一定不够。所以她允他亲她,难道不是更好吗。
他到底怎么理解的?难过成这样。
“我喜欢你,才要你亲我。”方别霜全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俯身亲他的眼睛、眼尾,声音有点抖,“你最漂亮,最好,我最喜欢你了。你不要哭。”
又咸又苦。少女抖了抖。好苦的眼泪。她从未尝过这般浓郁难消的苦。
他竟会有这样的味道。
从舌根一连苦到心脏,接连苦遍全身。她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水中人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默默地承受。
她被苦得不行,他忽然开口了:“谢谢主人。”
她停下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用这样,待自己。我会没事的。”
方别霜撤开身,愣愣地盯他。
眼珠从左往右颤一下,又颤回去。细长的眉聚拢起,像一笔画皱了峰部的远山。
呼吸屏着,抑在胸下不发。
好像很不能明白他的话。
衔烛轻缓地拿下她的手,笑了笑:“伤都会好的,我真的不会死。”
不知她是从哪天起看到了他的伤。她心那么软,见他的伤口一直不能愈合,这些天一定非常担心。他知道的,她从来,也根本,就不是什么虚伪自私的人。她的心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坦荡,都要柔软。
方别霜的眉越皱越深。
“你觉得,我是想救你,才做这些。你这样觉得?”她口吻一下冷了。也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屏息,才说一句话她的胸膛就明显地起伏了几次。
她突然很恼,很烦,很急躁。也很难受。
吸气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心肺耗气的速度。
好气人。
气死了。
不等他说话,她推开手,脚步即刻往后转。她不管他了。然而转了脚没用,身子还固执地立在原处。
她就没能走掉。
她回视这条空有美貌的笨蛇,扭个头的功夫,眼泪竟就掉出了眼眶。
“你根本不明白我!”
方别霜冲他吼出来。
堪堪吼到“不”字,剩下几个字全被哭腔扭曲了音调。
铺天盖地的委屈压倒了她的理智。她来不及细究自己干嘛要冲他发脾气。她竟想到姐姐方问雪。她那个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姐姐,从小就爱这样跟人耍性子。
她又不是方问雪,她耍什么性子,她冲谁耍性子?她要谁明白她?
方别霜咽着泪推开门,快步走了。
泪却止不住。干嘛要哭?可是一跑进黑黢黢的房里,辨不得物、摸不到路的时候,她又想,总不能连她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了。
她抽噎着慢慢地往前走。
有桌椅凳子就绕,有泪糊了脸就擦。路走难没什么好怕的,哭不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窝回被子里躺着去。
走着走着,一只熟悉的、湿冷的手从身后伸来,一下握了她的胳膊。
被抱住是一瞬间的事。
属于他的体温也是在这一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触觉。
他身上还在滴水。
冰凉凉、湿漉漉的脸小心地埋进了她的颈窝。
少年语气里的无措害怕,与他臂膀间的力道一致。想更用力,又怕伤了她:“我不好,对不起。”
她一哭,他的心跟着碎。
腰背都被他的双臂束得紧紧的。
后脑被捧着,肩膀被扣着。
方别霜抓着他的衣袖,眼泪刚又滚下来,就被他的手指擦去。
她咬腮不言。
手指松了他的袖子。
然后落至他后腰,轻攥了他腰际的衣料。
一刹间,把她抱得铁紧的少年,为她这一个轻到不能再轻的回臂,僵了身体。
方别霜攥得更紧了一些。
开口时,她话音中的泪意已不大明显:“你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她能理解自己冲他发脾气时候的委屈。
委屈于,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还不能懂她?她把话说得那么清楚。
也能理解自己转身要跑时候的后悔。
后悔于,她能仗着他对她有超乎常人的好,就对他有超乎他人的苛刻吗?
她分明可以选择把话说得比面对他人时更清楚、更直接、更细致,便于他真正地去理解她。若要他超乎常人地明白她,她难道不该超乎常人地坦白于他?
把从不撒向别人的气,都不明不白地撒向这一个会真心理解她的人,算什么呢?
而且,她对他,又有几分真正的明白?
“我不该吼你,”方别霜眉骨抵着他的胸口,眼角溢出的泪都渗进了他的衣襟和指间。他一呼一吸间的错落起伏,她都清晰可感。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决定对他毫无隐瞒,“我任性了。知道你不论如何都会待我好,所以肆无忌惮。我不该这样。只是刚才我,我好生气。”
她扒住他为她拭泪的手,仰头试图穿透虚无凝透他的眼睛。
衔烛垂看她。
垂看少女深皱的眉、湿粉的脸、无意轻噘的下唇。
黑瞳上水雾澄莹。
一向倔且不服,从无低头,拒人千里之外的她,此刻正攥着他的中指、无名指、小指。
掌心柔软,和她的泪水一样滚烫。
他心疼如刀绞。
“我是担心你的伤,还总怀疑你是不是要死了。你是不是要死了?”她说着说着就问了,鼻子吸吸气,又道,“可我不至于为救别人的命这样又那样。我觉得我喜欢你,想与你亲近、看你好好的,我才要这样做。你竟然怎么都不明白,我要气死了。”
她咬咬唇,问:“你现在明不明白?”
他如何,会不明白。
正如明白她的冰冷,他同样明白她的柔软。明白她底色的善良、恐惧时的勇敢、无情之下的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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