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人的中秋聚会就放在八月十四日夜里。
为何不是十五日?是因为十五日那天晚上要做生意。
汴京城里民俗,每到中秋夜晚,城中的有钱人在自家台榭作乐,普通人则争先包下酒楼高处赏月①,极为潇洒恣意。
叶家酒楼也早就接到了许多预定,叶盏本想让大家放假休息,谁知问过伙计们,上下一致都要求加班做生意:"这一夜只怕赚得比我们好几天多。"、“我看中了一套蚕丝被,正好指望多些工钱来买。”摩拳擦掌各个等着大干一场。
叶盏便决定了中秋节晚上加班,毕竟做餐饮嘛,旁人休息的节假日是自家的工作日。
热情的食客们将整个酒楼的诸多席位都一扫而空,甚至还有没订到的食客主动询问可否在城里的叶家食肆订位,叶盏问过青娘子之后索性也包了食肆一夜的使用权,由着蓬蕊来主持食肆的席面。
也不能一味劳作,叶盏便定下了十四晚上一起来过节。
小娘子们也聚在一起,她们下工后便又开始准备晚上的节日,关上酒楼外院的篱笆,再将桌椅摆放在庭院里,有人切削蔬菜,有人摆放碗碟,有人挪动桌椅,有人摆放水果甜食。
正满院里闹得热闹,就听院外一声马嘶,诸人瞧过去,见一人一马,英俊的男子骑在马上,后背挺得笔直。
“这不是裴大人吗?”有人认出了裴昭,赶紧招呼叶盏,“二娘子,小裴大人来了。”
却被同伴赶紧扯了回来,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小娘子赶紧吐吐舌头,她刚来,只知道小裴大人常来寻老板,不是来送食材就是搜寻些罕见的食器,却没想过两人还有求亲不得这样的往事。
叶盏却面色如常从灶房出来,招呼裴昭:“小裴大人?”
裴昭早就利落潇洒飞身下马,他没想到店里的小娘子们都在,原本想好的说辞此时倒有点不好说出口了:“婆婆让我带了些节礼过来。”
“不是送过了吗?”叶盏惊讶,下午时裴管事就送来了两车石榴柿子之类的蔬果,说是裴家庄子秋收时候出产的收获,正好分赠友人,她便收下了,还回赠了一坛子秋梨膏方便裴老夫人泡水喝。
裴昭闻言耳朵尖更红几分,罕见得卡了壳:“我……带了两篓子螃蟹来。”
月光如水,虽然没到正日子还是极其亮堂,将夜里照耀得简直如同白昼一般,不用灯火都极其明亮,小娘子们本来围着看热闹,这下都瞧见了小裴大人的窘迫,登时你推我我推你齐齐笑了。
乡下丫头笑起来自然是怎么畅快怎么来,不似深闺淑女般的内敛,登时嘻嘻哈哈,银铃般的乐声此起彼伏,将满地月光都笑得震了一震。
裴昭耳尖越发红。
“好了。”玉姐儿赶紧解围,“锅里还煮着菜呢,再不去做饭今晚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饭?”
小娘子们一哄而散,留下裴昭和叶盏二人,裴昭这才从容了不少,献宝一样将马上背着的两竹篓东西卸了下来,许是有事做了之后尴尬褪去,话也合乎逻辑起来:“我名下的庄子献上的稻田蟹,收割稻子时抓的,说是吃了稻花,最是肥美。”
“多谢。”叶盏想起裴家的家事,猜测或许是裴昭和裴老夫人两头家所以才会送重复节礼。
又想着跟裴昭解释方才的情形:“我们店里明天晚上订满了位置,因此提前放在今夜过节庆贺。”
“明晚?”裴昭抬头,似乎有一丝失望。
“是哩,原本我们店里晚上不开门,可城里时兴中秋夜里庆祝,我们便也跟着开门。”叶盏解释,"这些伙计们不愿回家,又不能让她们孤零零,便跟我家人一起过了。"
裴昭将蟹笼放下:“里头用稻草养着,饿净了脏东西,蒸了便能吃。”说完便准备告辞。
“小裴大人,今日留下吃口饭罢。”宓凤娘忽然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大声招呼。
叶盏扭头看过去,发现从二楼那个位置居高临下,能将自己与裴昭在楼下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就是,你现在回城里人马疲乏,上哪里再吃一口饭去?”叶大富也从篱笆旁一处树荫里踱步出来,热情挽留裴昭。
那桂花树荫很是隐蔽,站在树下正好遮住叶盏的视线,可是对面看叶盏这边却是一览无余。
叶盏:……
有的父母嘴上说不干涉儿女的终身大事,实则一上一下比僚机还要犀利。
既然两位老人留饭,裴昭便大方留了下来,捋起袖子就去抓螃蟹:“我来洗螃蟹。”
笼子一开,螃蟹立刻开始到处爬。
小娘子们有的没见过螃蟹,当即开始低呼,还有的吓得缩在同伴后头。
裴昭果然做事很尽力,一手稳准狠就捉住螃蟹肚子,一手拿稻草将捉住的螃蟹捆住,一会功夫就捆了一扎。
“看着张牙舞爪吓人,真能吃么?”瑛娘缩在后头,看了看。
“自然是能吃。”
瑛娘便不好意思缩缩脖子:“我不曾见过这个。”
“那有什么,谁能见过各地所有土产么?”叶盏想起《梦溪笔谈》记载,便笑道,“听说关中秦州一带人没见过螃蟹,便将螃蟹挂在门口辟邪③,吓唬妖鬼。”
“看来鬼也有地域之分,不是一步千里随心所欲的?不然怎么可能秦州的鬼也不曾见过外地的螃蟹呢?”叶璃不知想到哪里,陷入了沉思。
裴昭笑着将螃蟹扔进盆里:“好比那玉蕊花和杜鹃花,过了长江就是山野间的灌木野草,到了汴京便是珍稀花卉④,不也是一个道理?”说罢自然而然寻了刷子,坐在小板凳上就开始刷洗螃蟹,谁能想到他是位朝廷命官呢?
宓凤娘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挺般配,若是能成婚岂不是痛快?
转念又笑话自己是老寿星吃砒霜,自找苦吃。女儿如今自在逍遥又有酒楼傍身,又不是非要嫁人才算有出路,索性自嘲一笑,起身去捣姜泥去了。
裴昭送来两筐螃蟹,再有叶大富买的一筐螃蟹,叶盏便全都捆了加姜片上锅清蒸,再挑了其中几十个肥美的做了洗手蟹和橙酿蟹。
挑选肥大的螃蟹焯水煮熟后,揭开盖子,剪掉螃蟹胃等物,看蟹黄肥美的,加盐、米酒青梅和生姜腌制,用花椒橙子掩埋覆盖②,洗手后可以直接吃,叫做洗手蟹。
大宋的洗手蟹自然还是吃生的,类似生腌,但是叶盏照旧严格以现代卫生条例要求自己,非但自己坚持煮熟再腌制,还给徒弟们也教授不可吃生食否则会将上面的虫卵都吃进肚里的道理。
宓凤娘嗔怪:“就你讲究,听说皇亲贵胄们都吃生腌的洗手蟹呢。”语气却很自豪,一副“我女儿什么都知道”的自豪模样。
叶大富像看什么珍宝一样笑眯眯看着自家女儿:“虫子可分不清那个,管你什么帝姬宰相,该长照样长。”
做完洗手蟹再做橙酿蟹,这两道菜都是宋人流行的吃蟹方法。
橙酿蟹是将螃蟹蒸熟后剔出里头的蟹肉,再将橙子挖成容器,将蟹肉与橙肉微微炒制后倒入橙碗,上锅蒸熟。
她这边做好螃蟹,那边徒儿们做的菜式也差不多好了,再从腌菜缸里捞些芥辣瓜、配盐瓜茭之类的腌渍小菜,便是热热闹闹一桌。
诸人都上桌,因着都是家宴,便也不讲究男女,诸人分坐。
自然都是先吃螃蟹,宓凤娘不忘提醒诸人:“每人手边配了生姜醋做蘸料,剥出来后可以蘸着吃。”
这吃螃蟹配生姜是常识,为的除去螃蟹中的寒气,宓凤娘为何要多此一举?裴昭看了看手边的小碗,一下就想明白了宓凤娘是怕那些没吃过的小娘子不懂,所以贴心介绍一句。
他点点头,不愧与叶盏是母女,叶盏也是这般体贴俯就,毫无架子。
坐在裴昭旁边的金哥儿却不管裴昭在沉思什么,先拿起一块洗手蟹送进嘴里。
蟹黄肥得流入手中,他舍不得浪费,赶紧吮吸下手指,“吸溜”一口就将蟹黄吸进嘴里,这一尝让他惊讶:“好吃!”
蟹黄滋味鲜甜、口感绵密、回味丰腴,几乎是满口膏脂都流入嘴里,
怪不得被称为螃蟹最好的部位。
随后又赶紧吮了下螃蟹壳。
这下就里面的生腌汁水都尝了个遍:青梅的酸味和生姜的猛烈、淡淡的咸味、还有柑橘清新的滋味。
聚集在一起呈现出了鲜美的滋味。
金哥儿懒得一点一点拆螃蟹,索性“咔嚓”一下咬开,吃一口里面的肉,果然肉质鲜嫩,蟹肉紧实饱满,满嘴的鲜美,蟹味满舌尖,鲜香咸香汇聚,香气浓郁。
宓凤娘尝了尝橙酿蟹。
雪白的蟹肉和橘黄色的橙肉交织,一勺送进嘴里,橙肉清甜、蟹肉肥厚、蟹黄丰裕、姜丝暖胃。
不错不错,怪不得女儿要费大力气做这道菜呢,原来做出来就比单独吃螃蟹要好吃得多。
吃完橙酿蟹和洗手蟹,大家又开始吃清蒸螃蟹。
这螃蟹都不错,即使只是简单的蒸煮,仍旧吃得出来鲜美,甚至因为没有旁的味道掺和更显清爽,蟹香满口。
叶盏边吃边感慨,怪不得李渔将买螃蟹钱视作买命钱,的确值得惦记。
叶大富帮叶璃剔蟹,一边念叨:“这物件好吃倒麻烦,就如嗑松子一般吃得是那股嗑的劲儿。”
宓凤娘则想起从前在富贵人家的见闻:“先前在杜家见老夫人她们吃蟹,都用什么银子打的物件,看着像掏耳勺剔牙一般,她们拆完后还能将蟹壳拼成一个完整的蝴蝶,说这才叫富贵气象呢。”
叶盏喝一口温好的黄酒,微微眯着眼:“这便是富贵人家的讲究,好比我们剥鸡头米、从豆荚里剥豌豆粒,从没有过人夸耀自己剥得好是因为出身富贵。”
大家先是惊讶,随后慢慢回味觉得有道理,纷纷大笑。叶盏也跟着笑,这做饮食的第一步,就是对饮食切魅。
大家都在笑,裴昭却将一个小碟不动声色挪到叶盏眼前。
小碟里满满一盘雪白螃蟹肉,他眼前则是一碟螃蟹壳爪。
叶盏小声道谢,吃了一口螃蟹。
裴昭见她动筷子,眼梢都了一抹喜色,手剥得更快。
玉姐儿一瞥眼正好扫见这一幕,咳咳笑了起来,旁人问她,她只说:“我笑有只螃蟹顺杆爬得倒快哩。”
诸人不解,玉姐儿不解释,只吃吃偷笑。
吃完螃蟹后,宓凤娘监督着小娘子们喝紫苏汤:“回头受了寒肚子要疼的。”
再用紫苏叶洗手,让手指上怯除螃蟹的腥味,而后用腻子洗去手上的油脂,这又收拾了碗盘,摆上正餐,大家对着月亮吃肉喝酒起来。
小娘子们年纪还小,叶盏不许她们喝酒,只用果子露代酒,大家仍旧喝得开怀不已。有人甚至荒腔走板唱起了民谣。
金哥儿索性从酒楼里取来了一方筝,弹奏了起来。
叶璃几口就吃饱了,跟那些小娘子们讲一些山野精怪的传说,如今月色正好,此地外面人家不多,除了酒楼院子里亮着灯,再往外望去灯火不多,讲这些便极有氛围。
小娘子们极捧场,围坐在叶璃身边,不住问:“当真?”、“你师傅讲的?”,说到要紧处齐齐低呼,抱着胳膊一群人缩成一团,宛如雨天取暖的小狸猫。让叶璃成就感十足,讲的越发起兴:
“山涧流水的精怪叫:喜。你看见它要赶紧叫它的名字,它便能给你取来食物。”
“额滴个乖乖,我才想不起叫他的名字呢,赶紧跑才是要紧。”有个小娘子不安缩缩脖子。
可她同伴有旁的疑问:“它取来的食物是不是变化得来的?还是凭空取来的?若是如此我们酒楼里的食物可要看紧了,别被精怪拿了去讨好路人。”
一时大家哄笑起来,顿觉恐惧被驱散了大半。
“茅厕精叫做:倚,手里扶着白杖,所谓倚仗倚仗,你看见唤它的名字就能祛除它。
茅坑精叫卑,状如美女揽镜自照,唤她的名字便能吓跑它①。”叶璃继续讲述。
叶盏在旁边听得有趣,知道妖怪的名字就不能让对方害到自己,似乎跟自己先前看的《夏目友人帐》和北欧一个神话有点异曲同工之处。
小娘子们有人问:“茅厕精和茅坑精同处一室么?还是会打架?”
“同处一室罢?”叶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犹犹豫豫回答。
“那也与我们差不多嘛,我和蓬蕊姐姐都是同僚,做工空余还能逗乐约约去夜市闲逛,茅厕精和茅坑精或许也差不多。”小娘子托腮想。
这下大家甚至都觉得两位精怪有点亲切哩。
只不过说归说,一会有人要上茅房时还是不敢去,非得唤了几个小娘子陪着才行。
叶璃说完精怪,又开始说民俗:“黄土涂门扉二寸,能避瘟疫。”
精怪什么的便也罢了,宓凤娘赶紧大力咳嗽,给她使眼色:女儿啊,这里坐着个朝廷命官,正经拜孔圣人的正人君子,娘可不想你被视作异端抓起来。
“或许有道理。”就在这时叶盏开口了,她觉得这有一定道理,就如戴口罩一般,黄土层吸附了漂浮在空中含有病毒的气溶胶。
“?”宓凤娘没想到拦住一个还有一个,赶紧又冲叶盏挤眼。这家里最不操心的女儿怎么也满口神巫之道?
“时疫之人咳嗽打喷嚏的唾沫里头就有毒,这被黄土吸走了,说不定飘不到家里,就能防着些。”叶盏说起自己的分析。
就如中药里一味药是寡妇床头土,后来现代科学发现因着寡妇寂寥,床头多年不动便发霉了,落灰里头有几率生成青霉素,所以这味药其实是青霉素在起作用。这个中医传说叶盏不知其真假,但从侧面反应了叶璃琢磨的巫蛊之道仔细辨认使用或许有其可取之处。
宓凤娘正发急,就听小裴大人开口:“有道理。”瞧着叶盏,目光灼灼。
宓凤娘一愣,那目光她当然不陌生,叶大富有时候瞧她时就这般:崇拜、惊讶、发觉身边人一处优点接着一处时的惊喜。
宓凤娘一笑,好么,若是能成,也算是家风传承了。
金哥儿喝得兴起:“我来做首词罢。”说着便去屋里拿出毛笔宣纸,泼墨挥毫写起了词。
诸人凑过去看,玉姐儿大声念了出来,叶盏听出这词虽然比不上文豪所做,但也平实温情,说尽了月色。
再一瞥见大哥看向瑛娘的方向,面露愁容,瑛娘端了酒转过身去。
再看玉姐儿吃着甜瓜,满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听说这甜瓜是闵穆公子所赠。
叶盏摇摇头,这回可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了。
银哥儿也借着酒劲,抽出佩剑开始舞剑。
裴昭道了声饶,也抽出佩剑与银哥儿共舞。
两人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好不热闹,金哥儿便放下那些愁绪,索性弹筝伴奏。
来如雷霆,罢如江海。小娘子们各个眼睛圆睁,看得尽兴。
一会散席,裴昭和金哥儿银哥儿一起动身回城里,叶大富不想让哥俩走:“喝多了酒,要走到城门那里才能拦到车。”
金哥儿执意要走,宓凤娘便让银哥儿带点解酒的茶水走,几人四处找装茶的葫芦,正乱哄哄,裴昭则小心走到叶盏身边,递过来一方碧玉雕如意灵芝纹的大象:“本想送你象牙的,但听你说象牙残忍,便换了碧玉。”
这是?碧玉雕的象,巴掌大,煞是可爱。
裴昭解释:“旁人家酒楼用象牙做象宴噱头,你们也摆个大象,回头好有噱头。还有一对大些的,明日到。”
寻常礼物能收,贵重的叶盏却不敢收,赶紧摆摆手:“心意领了。”
“这不贵重。”
叶盏想了想,反而将那小的收下:“这样便成了罢。”
她不收大的反而收下小的,裴昭看见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高高兴兴,连眉梢都松快了许多。
第二天便是中秋节正日子,叶家酒楼早早就开始准备晚上的宴席。
叶盏还抽空做了些点心,给各处亲友分赠,叶璃则拎了一篮子去陪师傅过节。
酒楼的小娘子们昨天跟着叶盏学做了橙酿蟹和洗手蟹,有那心灵手巧的已经能做出来八成,笨些的也不气馁,跟着剥螃蟹、拆蟹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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