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乡试,他们卫辉府出去的秀才,好几个都高中了,比例是往年之最,这些人更加将秦大人对他们的恩德铭记于心。
结果到了京城后,就发现了秦大人如今身处此等困境,京城内外都在议论秦大人,甚至一盆盆脏水往秦大人身上泼,别人看不懂那“白蛇传”的文笔,和严知行一同出来的沈月横哪里不清楚?
“许仕林”的困境,就是秦大人的困境啊!
他们必须为秦大人做点什么,否则胸口中的一团怒火,无以发泄!
于是卫辉府当先一步到京城的举子们一起坐下来商讨了此事,准备集结举子们的力量,一同联名上书给皇上,让皇上主持公道!
尽管这些年轻人的举动太过冲动和想当然,可是这已经是他们仅有的本事了,他们连官都不是,如何与这些人斗,如何帮的上秦大人的忙?
甚至于,有些举子本身就出自官宦之家,也悄悄加入了沈月横他们的队伍,他们的热血并没有消散,他们宁可自己家族的利益受损,也要坚定的站在秦修文那一边!
而这,就是秦修文在卫辉府文人心中的地位!
数年筹谋,一朝迸发,秦修文,从来不曾想过仅靠自己一人,就能颠倒乾坤,思想的种子悄然播下,如今已经茁壮成长成巍巍之林。
而被沈月横认为是同道之人的举子,名叫叶向高。
此人并不简单。
叶向高看着底下被他煽动起来的举子们,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刚刚第一个举子他知道,是去年刚刚中举的沈月横,此人来自卫辉府,投宿客栈的时候两人恰巧就住在对门,叶向高细心观察之下知道了一些对方的底细。
联想到那位风头正劲的秦大人之前也在卫辉府做官后,叶向高很快就明白过来,对方有一定的可能就是秦大人的人。
叶向高二十几许,童年时期的历经艰辛,让他有远超同龄人的社会智慧,整日里在底层的摸爬滚打,也比那些生来就是家境优渥的读书人更敏锐。
叶向高生于福州府福清县,当年他母亲生他之时,恰逢倭寇肆虐乡里,其母亲当时已经十月怀胎,只等瓜熟蒂落,没想到家里却遭了这么大的难,逃亡之中突然腹痛难忍,迫于无奈之下在路边一个破茅厕中将叶向高生了下来。
可以说,叶向高的童年,一度在食不果腹,颠沛流离中度过,几次险象环生差点丧命!一直到戚继光平定了福州府的倭寇之乱,他们一家才得以返乡。
可想而知,在这样一贫如洗的家庭里,甚至几度连小命都保不住的情况下,叶向高依旧可以一步步地从福州府走到京城,可以坚持不懈地读书习字,科考到举人,彻底跳出农家,可想而知,叶向高此人是多么的天赋卓绝,同时又是多么得心性坚毅。
叶向高心中清楚,这位沈举子,有可能是秦大人派来煽动大家情绪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自发的行为,但是不管哪一种情况,他都是想要驱动其他人为他助力。
在这种情况下,叶向高理应保持理智,独善其身,但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加入了沈月横的队伍,将众人的情绪煽动地更加旺盛,把所有举子都绑在了一起,将原本还有些分散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
叶向高知道他或许正被人利用着,但是他愿意往这个坑里跳,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条畅通的官道代表了什么。
福清县多低山丘陵,道路崎岖难行,别说其他道路,就是唯一的一条官道都杂草丛生、泥泞不堪,有和没有根本没区别。
可是当他到了京城后,踏上京城街道的那一刻,他惊呆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道路,如此平坦光滑,下雨不毁、车辙不留痕迹,杂草不乱生,踏进京城的那一刻,他仿佛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一刻,他以为这就是天子脚下,这就是京城的不凡之处,是他在福州府那样的偏远之地根本比不上的。
可是,当他几番打听,知道这个路也是最近才刚刚修好的,同时还修了一条从京城通往天津卫的官道,现在朝堂上正为了将官道修往其他地方而争吵不休,那位力排众议,要修天下官道的官员,叶向高也记在了心中:户部郎中秦修文。
当时叶向高就在想,如果当年他们福州府也有这样的道路,是不是他们一家能快点逃到府城里去?是不是他阿姐发烧的那个晚上,他也可以更快地将阿姐背到医馆里,而不是因为救治不及时,直接趴睡在他的肩头,再也没醒来过?是不是戚大将军的队伍能更快地赶到,那些相熟的乡亲们就不用死?
简简单单的一条路,叶向高却看到了无限可能,这对许多普通百姓来讲,或许是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
他不管这位秦大人的初衷是什么,但是只要能将这路修实了,那么就是被秦大人当作枪使了又如何?他叶向高愿意做这把最锋利的枪头,一往无前!
五月初六,这将又是被载入史册的一日,这天万历依旧不上朝,天色还未亮,许多官员都还在梦乡之中,这时候却有一大群书生,穿着举人服饰,浩浩荡荡地前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围观的百姓。
午门前守门的将士放眼望去,居然有数千人之数,顿时紧张了起来,拿起武器防备,并且火速派人禀告上峰调派人手,以防发生民变。
这里可是午门,每日早朝群臣的等候之地,在往后面就是皇帝的居所,这里出了纰漏,他们难辞其咎!
所以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守门将士,一下子都挺直了背脊,当先两人走了出来,抽出腰间配着的大刀,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来者何人?午门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等依律处置!”
沈月横和叶向高作为领头人,自然马上站了出来,手中高举着一长条卷轴,朗声道:“我等都是明年会考的举子,在此联名上书给皇上,望皇上支持修路之策,严惩朝堂奸佞!”
拉开的长卷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堪比会试放榜时候的杏榜,上面写着何地何人哪年的举子,并且在下面签字画押,粗粗看去,竟然有几百人都在上面签字了!
每年从各地奔赴到京城参加会试之人大约五六千人,如今才五月初六,已经赶到京城的举子最多不过一千之数,而现在名册上的人应该已经超过了在京举子人数的半数之多。
这些人是真的胆子大啊!
底下的举子们同样高声应和道:“支持修路之策,严惩朝堂奸佞!”
数百之人呼声震天,原本就因为这些举子们的举动跟着一起过来表示支持的百姓听闻之后,也马上跟着一起呐喊:支持修路之策,严惩朝堂奸佞!
一浪接着一浪的喊声响彻寰宇,许多听到动静的人,纷纷派人往午门方向前去探听情况,而驻守午门的将士们则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种事来的,只要不是闹什么民变,那这种事情他们管不着。
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否则那些朝中官员们追责下来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能混到午门做守备的人,那都是勋贵之后,对朝中情况也有些了解,知道最近闹的纷纷扬扬的就是这修路一事,如今面对这些举子,虽然他们尚没有官身,可谁知道这些人里面明年会有谁就进士及第了?到时候像那个秦修文一般,一飞冲天,焉知不会记恨他们?
况且如此多的举子,不是一个两个,大明对读书人又极为敬重,他们今天要是胆敢对这些人动粗,以后可是要被天下文人追着讨伐的。
打不能打,骂骂不过,守备们只能装模作样的拦阻了一番,想要劝解他们散去,他们会将联名之书上呈。
大事化小,先安抚了这些人再说。
没想到沈月横与叶向高直接一步步走上了高台,然后在登闻鼓前站定。
守备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要阻拦,却被其他举子团团围住,只好冲着叶向高二人喊话:“我们已经派人上报给宫中了,你们少安毋躁啊!这登闻鼓一敲,事情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午门外的登闻鼓,还是明太祖刚刚开国的时候敲过几回,受理过民间的冤假错案,但是到后来就越来越成了一个摆设,大牢里的案件都来不及审理,再加上皇权越加和民众分离,普通老百姓根本不敢去敲登闻鼓,这个鼓伫立在此这么多年,一直以来在守备们眼里只是一个熟悉的物件,从来没听人敲响过它。
难道,今日这个登闻鼓要被敲响?此事要直接摆到皇上面前?
沈月横早就想清楚敲鼓的后果,毫不在乎道:“若能留公道在世间,待我敲响鼓面之后,沈某任军爷处罚!”
一般民众要敲响登闻鼓,需要先被鞭笞三十,但是沈月横是举人身份,守备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打,而沈月横和叶向高想的是,他们读书人的身子骨,还是先敲了鼓再受刑罚,以防先被打了后面没气力敲鼓。
沈月横拿起鼓槌,用尽浑身力气一下一下敲在了登闻鼓上,“咚、咚、咚”的鼓声在皇城上空响起,惊醒了许多还在睡梦中的人,有些人听到这个鼓声甚至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一阵阵地发闷。
“咚、咚、咚”鼓点声仿佛直接击打在了京城百姓的心上,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午门的方向赶来,而京城的官员们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是登闻鼓的鼓声!
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登闻鼓,居然被敲响了!
最终,登闻鼓的响声终于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万历。
郑贵妃一边服侍着万历穿朝服,一边有些担忧道:“陛下,这大清早的,登闻鼓怎么就响了?多少年都没响过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万历因为修路一事,再次和朝臣闹僵,虽然他没有很正面地去回应,但是不接受两方势力的互相弹劾,已经是一种对秦修文的偏袒。
要知道,秦修文背后可只有一个宋纁,而申时行背后,可是代表了整个文官集团。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照理申时行一派在朝堂上应该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秦修文碾碎,但是因为万历的无为而治,反而就将此事以和稀泥的方式应付了过去。
这也是万历对申时行的回敬。
相对于万历的老师张居正而言,申时行做首辅,万历是稍微舒心一点的,毕竟没有人天天压在自己的头上,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申时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拦,这让万历尝到了一丝大权在握的畅快感。
可是这样的大臣同样也不彰显自己的政治主见,在一些根本性问题上墨守成规,这让尚且还处在青年阶段、力求开拓创新的万历来讲,实在是很难与申时行君臣相得。
尤其是在国本之争一事上,申时行两边不得罪、两边和稀泥的态度,更加触怒了万历。如今万历找到了更好用的一把刀秦修文,干脆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两边和稀泥、不参与,坐山观虎斗,反正无论谁输谁赢,万历不吃亏就是了。
可是没想到,两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会打的越演越烈,秦修文这边制造出来的舆论浪潮就连万历听了都心惊,今日一听到这登闻鼓响了,万历心中已经开始琢磨开了,感觉十有八九就还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果然,当郑贵妃服侍着万历穿戴好之后,张公公就躬着身子进来了,将午门外的情况一说,万历双眉一挑,撩开龙袍衣角,对着张公公道:“摆驾,去午门。”
张公公连忙小跑着出去,让人将御撵准备好,亲自小心搀扶着万历上了御撵。
郑贵妃将万历送到翊坤宫门口,看着万历的仪仗走出去了老远,这才蹙着柳眉往回走。
郑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杨令人安慰道:“贵妃娘娘切莫过分忧心,陛下胸有丘壑,一定能处理好的。”
郑贵妃秀美的脸庞上闪烁过犹疑之色,杨令人见状,屏退了其他伺候的宫人,搀扶着郑贵妃进入了内室。
杨令人是从郑贵妃一入宫就贴身伺候的宫女,一路从正七品的良侍到如今正三品的令人,可以说她和郑贵妃二人是相辅相成。
虽然后宫中的正三品令人和前朝没法比,但是对女官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杨令人熟读诗书经义,做事沉稳谨慎,看待事情也颇有远见,是郑贵妃如今最信任的宫人。
“昭昭,你说我一心要让洵儿做太子,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我退一步,陛下也不会如此为难?况且洵儿还这般小,到底如何暂且看不出来,又何必现在就逼着陛下?如今惹出了诸多事情,本宫心里,实在难安啊!”
杨令人和郑贵妃多年深宫相处,虽为主仆,但是情谊并不比亲手足少,她知道郑贵妃生于小官之家,家中人物简单,父兄对这家中唯一的女孩犹为疼宠,养成了其活泼明艳的性格,除了极为出色的外貌外,她真正吸引万历的地方就是这简单活泼的内在。
杨令人看的清清楚楚,她一方面为郑贵妃筹谋着以后,一方面又尽量保护着郑贵妃的一颗单纯之心,但是说到了最为重要的立太子之事,两人已经好不容易将此事推进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步,就连陛下的整颗心都偏向了三皇子,又如何能让郑贵妃此刻退缩,功亏一篑?
“贵妃娘娘,纵览前史,一个宠妃若是她的儿子不能上位,那么等到陛下,”杨令人顿了顿,但是郑贵妃明白杨令人的意思,犹豫着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便听杨令人继续道:“到时候的结果想必不会太美,毕竟您宠冠后宫日久,多少人面上对您百般逢迎,心底却是实实在在记恨您的。奴婢就问您一句,若是今日陛下移情她人,您可否做到对那人不嫉不恨?”
郑贵妃立马紧张得打断了杨令人的话:“这如何可能?陛下与我,是真心相爱的,如何会移情她人?”
郑氏对待万历确实是真心一片,在这个最是天家无情的地方,偏偏真实存在着爱情,这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杨令人面上闪过一丝苦笑:“可是贵妃娘娘,陛下不是您一个人的陛下。”
只这一句话,就将郑贵妃钉在了当场。
是啊,她是属于陛下一人的,但是陛下是整个后宫嫔妃的陛下,虽然这么多年已经算是独宠她一人了,但是在她不方便伺候之时,陛下也有歇在其他嫔妃处的时候,每每此时她都心如刀割。
就这样她都接受不了,又如何能让后宫其他女子对她不嫉不恨?
王皇后是圣人,早就退出了后宫纷争,只做一个皇后应有的本分,可是其他人并不这般想。
而现在,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就是陛下的长子朱常洛,就连王皇后都数次在陛下面前褒奖朱常洛,若是朱常洛真的上位了,他的生母王恭妃会好好地放过自己和洵儿吗?
到那时候,将脖颈放在敌人的手中,用自己和儿子的命,赌他们一时的心慈手软?
她赌不起。
郑贵妃原本觉得她们郑家已经荣宠至极,自从她受宠以来,父兄的官位一升再升不说,就连堂兄弟等都在朝庭中各有官职,可谓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自己如今也是荣宠不衰,陛下对三皇子的喜爱,称一声唯一的爱子都不为过,若是还步步紧逼,尤其是最近看到的听到的,这一桩桩因她而起的事情,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但是杨令人的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原本软下来的心肠也逐渐硬了起来,郑氏让杨令人附耳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话,杨令人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马上转身出门派人去办了。
当万历出现在午门前的金水桥高台处,便看到领头几百名举子跪在午门广场上,外围还有许多京城中的百姓在观看,京中守备已经来了不少人,正在神情紧张地来回巡视,生怕有意欲不轨之人出现。
但是广场之上,在敲完登闻鼓后,只剩下一片静默,就连围观的百姓们,也被举子们的一腔赤诚所感动,陪着静立在一旁,没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知道比起这些身负功名的举子,自己一个白身,在达官贵人面前更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只能用自己最淳朴的方式,给这些举子们一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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