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眉目冷峻地看着孙主簿和汪县丞二人,给他打伞的张达察觉到此刻的微妙气氛,连忙握紧油纸伞的伞柄,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异响。
“本官认为二位应该心里清楚,要是本官的乌纱帽保不住,你们说说看,你们的位置还坐的安稳吗?”
秦修文的声音在雨声下,没有提高音量,反而是平铺直叙,似乎连情绪都无,显得异常清冷又模糊,却让孙、汪二人心中一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知县大人一下子发这么大的善心,要救下面的刁民,但是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么也只能尽全力而为。
毕竟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谁也不想掀翻桌子,大家都没得吃,不是么?
孙主簿和汪县丞对视了一眼,然后孙主簿咬了咬牙道:“要不然,下官召集县衙中的同僚还有县中富户,大家可以筹措一些钱粮作为赈贷物资如何?”
秦修文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生,赈贷和赈济不同,后者是无偿援助的,前者则是需要等到灾情过去,收到赈贷者需要偿还的。
说白了,就是和现代人用信用卡一样,先消费,后还款。
如果是没有利息的倒也算是善事,但是一般这种情况下,秦修文大概心里清楚,到偿还的时候,老百姓头上又要被剥一层皮。
但是现在,能先让人活下去,至于偿还之事,以后再说吧。
见秦修文似乎不是特别满意的样子,孙主簿心中一动,又拱手上前:“大人,下官可以让石千户过来维持秩序,属下看这下面之人也不乏一些壮劳力者,到时候可以组织这些人,一起到城外茂林处砍一些木材回来,再去采买一些油布,搭建简易的棚子,让这些父老乡亲暂时有个落脚之地也好。”
主簿一职不过正九品,是官员中最末等的存在,他本身是秀才出身,一路考到而立之年才得的秀才功名,见自己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干脆花大力气走了门路,在新乡县混了一个主簿做。
即便官职不高,但是孙主簿在新乡县很有一些能量,和汪县丞的有些自视清高不同,孙主簿是很会审时度势的,他和知县大人之间差了两品四级,虽然不明白为何今天大人突然大发善心,但是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万不敢得罪的。
哪怕这些话可能会让汪县丞心生不满,他也不得不说。
汪县丞听了孙主簿的话是心里不得意,毕竟这钱粮要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这些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次水灾,又无田地质押,说是赈贷,不知道何日才能拿回本钱。
秦修文虽然是一县父母官,照理是一把手,当然应该是说一不二的,但其实整个县衙并不是铁板一块,暗暗分成好几股势力,小吏们盘踞新乡县日久,自成一派,而王县丞出身名门旁枝,又有其他依仗,孙主簿老家是在大名府,离新乡很近,其父的私塾在大名府极有名气,门生故吏在新乡县就有不少,那石千户就是孙主簿其中一位师兄,故而使唤的动。
明代的兵权和政权是完全分割开的,文臣如非特殊情况是使唤不动的武将的。新乡县地理位置特殊,自然有自己的兵防护卫,在其县城外设有千户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听从河南都指挥使司调令。
在这种灾害天气下,自然是国家机器运转起来,有军队来统一调度是最好的,但是奈何原身人微言轻,和那石千户也只是一份面子情,还没自己的下属来的得力,需要靠孙主簿的面子,才喊得动石千户来帮忙。
汪礼远听罢,知道大势已去,也连忙补充了一二,完善了孙主簿的提议。
下面两位新乡县的二三把手既然也真的花心思去思量这事了,倒是将这些流民的安置问题暂时有了初步的解决之道。所以说并非汪、孙两人能力不行,不过是事不关己,消极怠工而已。
不管怎么样,秦修文都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表现出满意的样子,对着两个下属肯定了一番他们的想法,然后才语气郑重道:“非是我要难为诸位,而是此刻情况已经刻不容缓,不出三日,朝廷就会发旨派遣赈灾官员前往卫辉府,我们新乡县离卫辉如此之近,是必然有官员会来此地巡查,若是见到如此场景,那位大人将会作何感想?诸位到那时又作何感想?”
汪礼远和孙文秀两人听罢,顿时悚然一惊!
朝廷的邸报和旨意都还没到,知县大人怎么已经知晓朝廷会派人来卫辉府赈灾一事?
之前一直以为自家大人在京中没有靠山,难道消息有误?否则怎么能率先知道京中的动向?
毕竟这次水灾受灾最为厉害的地区是北直隶,他们这边虽然也上报了灾情,但是其实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而且朝廷那边上报了近十日没有什么动静,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等到雨水停歇,自己整顿一番便是,没想到朝廷是真的准备来赈灾了?
能被皇帝派来赈灾的,不是有实权的高官就是皇帝的心腹,在这些人面前还不好好表现,自己真的是嫌命太长!
幸好,幸好,有自家大人的提点,速速将所有准备工作做好。至于这些流民,自然是一定要妥善安置好的!
不等秦修文再行催促,汪、孙两人将眼中的惊诧忐忑按耐下之后,就准备马上去行动了。
秦修文也转身准备下城墙离开,毕竟刚刚只是三言两语说了一说,还得回县衙进行仔细的部署。
所有在城墙外的流民还在等着秦修文等人的宣判,却见对方好似讨论了一些什么后,俱都转身离去,不说放他们进县城,就连在城墙之上高喊几句的安抚之言都没有。
流民中顿时有了几丝骚动,原本寂静的人群中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却因为其声调太过悲悯,还是隐隐约约传到了秦修文的耳边。
秦修文要离开的背影顿了一顿,不过也就瞬息,继续抬步离开。
然而有人忍不住了。
只见下面的人群中有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了出来,明明是个粗糙的老爷们,但是此刻却哭的份外大声,语气中带着极致的恳求高声大喊道:“大人!大人请留步啊!大人,请放草民,不,放草民妻女进县城吧!草民淋的住雨,这孩子真的淋不住了啊!”
第12章
原来这个汉子就是刚刚秦修文看到的小婴儿的父亲,此刻那小婴儿的哭声渐弱,尽管她的母亲已经尽量佝偻着腰背,为她遮风挡雨,可是又哪里挡得住那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大雨呢?
汉子名叫陈大山,是陈家庄的村民,家中本就一贫如洗,幸好只有他和妻子冯氏二人过日子,虽然没有土地,但是陈大山自己佃了富户人家的地去种,冯氏手巧,做做针线浆洗的活计,日子倒也勉强能凑活下去。
唯一不足的,就是陈大山已经二十又五了,还没得个一儿半女。幸而上天垂怜,冯氏终于有了身子,把陈大山高兴的跟个什么似的。不过贫家过日子,有了身子也不会闲着,冯氏的日子照常过,只不过陈大山心疼妻子,隔三差五的想办法弄点荤腥,给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补一补。
好不容易孩子呱呱坠地,虽然是个女儿,但是陈大山也不嫌弃,整天乐呵呵的,自觉生活更有了奔头,先开花后结果,女儿是小棉袄,儿子么,总归也会有的!
陈大山都和冯氏合计过了,等马上入了冬农闲了,自己就去镇上做零工,再攒了一笔银钱后,看看能不能买上几亩薄田。陈大山是个干活的好把式,保准将田地都伺候的妥妥当当的,这样家中进项就又多了一笔。
可谁知道女儿生下来后,先是大旱接着又是暴雨,眼看着自己佃的庄稼地都泡了水,自己辛辛苦苦了半年多,最后却落得个颗粒无收的结果!这也就罢了,忽然一日狂风暴雨过后,自家的茅草房顶居然都被掀飞了,再之后,又经受了几日大雨的冲刷,家中土墙塌了,桌椅板凳都泡在水里了,家中本就一贫如洗,如今更是直接连个落脚之地都没了!
更让人无奈的是,妻子冯氏因为刚刚生产完不久,身子本就亏空的厉害,接连的变故和打击,让她病了一回。冯氏和陈大山相依为命多年,陈大山哪里舍得让冯氏撒手人寰,求了村里略懂医术的铃医,又花光了家中仅有的存银抓了药,才把冯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是也就是这样,陈大山一家失去了家园,没有了积蓄,除了一床棉被几件单衣并几样吃饭的家什,什么都没剩下。
辛辛苦苦了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不过一场天灾大雨,就能将这个小家庭瞬间打回赤贫之境。
眼瞅着在陈家庄已经没有了活路,陈大山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妻女深一脚浅一脚地冒着大雨走到了县城城门口,希望能进县城谋一份生路——不管是做零工也好,还是自卖自身也罢,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只要能活着,就好。
在城门下等了一夜,终于见到了知县大人过来主持大局,原本以为这么多人已经如此苦苦哀求了,知县大人应该能发发善心让他们进去,谁知道却是转身要走,丝毫没有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陈大山和其他流民一样,发自心底的畏惧官老爷,可是这人已经逼到了绝境了,实在是没了办法,才硬掐着自己的手心,高声喊出了这么几句话。
秦修文原本接下来还要回县衙和汪县丞还有孙主簿商量部署安置流民的事情,同时还得处理县衙中其他堆积的公务,此刻风大雨大,已经了解了情况,再继续站在这里和下属们讨论问题,实属不智。
其实刚刚秦修文就注意到了老弱病幼的情况,心中已经有了章程,正准备第一步就是解决最紧迫的问题,没想到却被底下的流民叫住,一下子还真没法不对他们做一番交代。
在秦修文看来,如今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在这大风大雨之下,扯着嗓子说一些冠冕堂皇之言,让下面的人多淋一会儿雨?何必将那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上。
却不知,安抚民心,同样是当官者的必备素养。
有时候做十分说一分,还不如做一分说十分,更加让人感激涕零。
秦修文只是还没习惯作为一个官员的思维逻辑,并不表示他没有悟性,只不过思索片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应该错过这一次的个人“首秀”。
尽管更为妥当的方式是和底下的人商议过后,再拟成章程让下面的人逐条去办,但是事急从权,刚刚自己已经隐晦地敲打了汪、孙二人一番,此时就是自己“一言堂”了,想必这二人也不会如何。
秦修文对身边的张达吩咐了几声,张达有些惊讶和不解:“大人身体贵重,而且也是大病初愈,怎可……”
秦修文摆摆手:“无妨。”
张达只能将口中的未尽之言吞下,快速走下城门。
然后,众人便看到原本为知县大人撑伞的一位衙役拿着油纸伞下来了,城门打开了一些,那位衙役举着伞,撑在了冯氏的头顶。
扎实的竹条撑起涂刷着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成的伞面,伞面上还细细绘制着青山绿水的图案。宽大的油纸伞一撑起,就将风雨挡在了外面,冯氏和她的孩儿躲在其下,而那穿着一身衙役服的张达,却是只批一身蓑衣,任那风吹雨打。
冯氏吓得讷讷不敢言,僵硬着身体抱着孩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陈大山刚刚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才迫使自己喊住了知县大人,此刻见原本为知县大人撑伞的衙役在为自己的妻女撑伞,慌得整个人都软了,“扑通”一声,就倒在了泥水里。
随后,众人便听到城墙上方传来了知县大人的声音。
“诸位,既然在危难之刻投奔于我,我作为新乡县的父母官,自然是要接纳各位的!”
此言一出,底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人都暗暗抹了眼泪,原本灰暗的双眸中闪现出了一丝神采。
“只是此刻,尚且还不能让所有人都进县城来。”
秦修文的每一句话都让人神经紧绷,不敢松懈半点,支着耳朵听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如何说。
“凡年六十以上的老者和年十岁以下的孩童,待县衙中的书吏过来誊记入册后,便可入县城内育婴堂处率先安置,三岁以下孩童之母可以跟随一同前往。”
“剩下之人,凡壮劳力者,跟随县衙所派之人一同前往城北茂林处砍木材,在城郊五里处指定空地处,搭建临时棚屋,以避风雨。”
“其余有劳力者,生火烧水、清洗衣物、打扫屋舍,助力县衙人员。”
“县衙会派人前来开设粥铺施粥,参与林木砍伐、搭建棚屋者每日可领三碗稠粥,其余参与轻省活计者,每日可领两碗稠粥,有劳力却不参与劳动者,无粥可领!”
“本官会遣派一名医者每日在城郊行医两个时辰,有头疼发热者,隔离在一处进行施粥送药。自即日起,不可喝未烧开的生水,用食之前必净手,凡不听令者,停发一日口粮,发现三次者,驱逐出新乡界!”
秦修文一口气说了十条章程,将所有人都安排的明明白白,虽然有些他自己看来是有些严苛的条件,但是在底下的流民听来,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所听到的!
只要干活,就有稠粥吃!还请大夫给他们免费看病抓药!老人和小孩能去县城内育婴堂安置!!
知县大人帮他们方方面面都看顾到了,若是还不听知县大人的调派,这种人别说大人说要赶出新乡县了,就是他们自己看到了,也是第一个饶不了他!
至于能不能进县城,这重要吗?只要能活命,其实对他们来讲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秦修文扫视过去,见没有人提出异议,反而所有人脸上都是强压着欢欣鼓舞的神色,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是感叹——这里的老百姓还真是,好说话啊!
秦修文如此安排,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在,一方面确实是有给上面派下来的赈灾官员“作秀”,就算没有上官,不也有一个潞王正在此地吗?另外一方面,除了安抚人心,不让他们闹事之外,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流民过来,所以在定下安置流民的十策之时,如此考虑周全。
否则,不过一二百流民,难道开了城门后,还真的安置不了吗?
就像汪县丞说的那样,一旦开了城门,其他县的流民见状,岂不是会蜂拥而至?
秦修文要的就是“蜂拥而至”!
在这个年代,没有蒸汽机没有电动机,靠什么发展地方经济?靠什么实现秦修文的政治抱负?无非就是人力!此刻的人力就是第一生产力,不在第一时间抢夺人力,还等什么?
秦修文如今脑清目明,思索过自己所读过的史书,竟然发现很多以前看过忘记的内容现如今却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能是穿越后两个人记忆融合刺激了大脑的某些区域,在最开始的用脑过度之后,居然有了这般好处,倒也是让秦修文欣喜不已。
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万历十三年期间爆发过洪涝灾害,但是不会持续太久,既然如此,秦修文就能有信心去收人。
只是收人也讲计策,老弱安排在城内,青壮年安排在城外,一则进行分工;二则青壮有软肋人质在秦修文手中,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流民聚集在一起,所有当官的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些人揭竿而起。
如此一来,有更多的人涌过来,秦修文也不怕他们翻天。
秦修文可以给他们吃饱饭、穿暖衣,有庇护之所,但是决不允许他们造了自己的反,害自己丢了性命!
“既然来了新乡县,就是本官的子民,本官保证,你们将来会有饱饭吃、有好衣穿,不会后悔此刻举家来投奔于我!”
秦修文说完这些,目光沉沉地扫视过众人,大家只见大雨朦胧中,知县大人背手立于城墙之上,狂风吹起他的衣角,身形清瘦却给人一种力量感,仿佛只要有他在,那么这狂风暴雨又有何惧?纵然雨水模糊了大家的视线,也模糊了秦大人的五官,但是此刻所有人却都牢牢将这一幕记在心间,永生难忘!
底下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高呼:“谢知县大人!谢知县大人!”而这次,声音洪亮,整齐划一,有些人甚至是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呐喊,一边喊一边泪流满面,声音响彻天际!
秦修文觉得自己一向冷心冷情,心若磐石,穿越至此一举一动不过自保,安置这些流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以后,此刻听着下面人的欢呼和哭泣声,看似依旧眉目清隽,没有一丝动容之色,可是袖中的手却忍不住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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