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个赵启鸣对崔丽娘没那种意思,他秦修文就白活了这么多年,白当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了!
所以秦修文私以为,事情十有八九就是王义流说的那样,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位崔丽娘要歪曲事实,而赵启鸣更是见缝插针,明明自己心里最清楚怎么回事,却表现的大义凌然、义愤填膺。
那个王义流,还是年轻了点啊!生瓜蛋子被人糊弄,也是正常,正好长点教训,做人不能那么嚣张!
不过就通过这个事情,秦修文再次对自己敲响警钟——在这里,不要仗着自己的先知先觉、不要以为自己是从四百年后来的,就放松警惕,自以为是,否则很可能自己都活不过寿终正寝那一刻!
若是原身或者一般县令断案,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赵启鸣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县官也不想得罪,既然主要证人并没有检举他调戏,自然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没一些银子,口头训诫几句即可;而王义流,虽然是被打的苦主,但是没有弄清事实,挑衅在先,诬告在后,打他几板子,甚至下手狠一点,褫夺了他的秀才功名,那也不为过。
毕竟这个事情记录在档,事后有人查起来,这样判决,也是合法合规的。就算将来崔丽娘反口,也要问问她夫家同意不同意,况且一个不拿自己的清白当回事的女子,随意更改口供,这样的说辞谁又能信?不管从何角度,既然崔丽娘这样说了,要让她翻供,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这世道,对女子行为十分之苛刻,讲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断然不会公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么,这个崔丽娘如此去帮赵启鸣,必有所求。
那她求什么呢?一个刚刚丧父的貌美女子,看证词还是个外乡流落过来到新乡县的,她之所求,显然已经呼之欲出了。
秦修文闻一知十,虽然之前没有断过案,但是他逻辑思维能力强悍,擅长从一堆数字和新闻材料中找寻企业发展的动态和真相,从而使他在一次次交易中能够实现正向盈利。
而如今,这项能力也随之用在了做官上。
是选择人云亦云,直接按照“惯例”做出判决,还是坚从本心,找到事情的真相,还公道于世间?
秦修文选择后者。
要那崔丽娘主动说出真相,如今看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就只能另辟蹊径。
看着堂下的王义流从一开始的不解、迷茫到现在的愤怒、憎恶,再看着赵启鸣的得意与猖狂,还有一直不停地在啜泣的崔丽娘,真是世间百态,俱在上演。
突然,只听惊堂木再次被重重拍下,所有人都是一惊,就连崔丽娘的啜泣声都停住了,整个大堂落针可闻,继而又听到秦修文清冷又疏离的声音响起:“崔氏,作证前洪书吏说的作伪证者,若是影响了本官的判决,最后也会同罪处罚,你可还记得?”
崔丽娘连忙道:“民女记得。”
“那你可知道,若是赵启鸣确实是调戏良家妇女,轻则处以杖刑,重则处以绞刑?”
当崔丽娘听到“绞刑”二字时,瞳孔一缩,但是仍旧咬牙道:“民女知晓。”
是的,没错,在明代对于调戏良家妇女的罪责可轻可重,倒也不是秦修文在胡说,曾经他看到过有相关的案例,有一私塾先生路过一个巷子口突然感觉到尿急,就直接在巷子隐蔽处小解了,谁曾想被一个阁楼上的闺阁女子不小心目睹了!目睹了之后该闺阁小姐觉得自己失了清白,第二天吊死在闺房中,而那私塾先生也被抓捕归案,处以绞刑。
事情就是这么离谱,但是也确有其事。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崔丽娘根本没有寻死觅活的心思,而且还处处为赵启鸣说话,事情根本不太可能发展到这一步,之所以说到“绞刑”,秦修文承认确实是有吓唬她的意味在。
接下来秦修文的话,听在崔丽娘耳朵中就犹如催命符一般,声声入耳,刀刀刺心!
“既然如此,那么本官会继续安排人去调查当天所发生的事情,相信当日之事闹的那么大,总会有路边人看到听到。崔氏你刚刚既然说过自己是流落至此,那么也将你的户籍地上报给我们的捕头,本官会派人去你户籍所在地了解你卖身葬父之事,待到验证好汝之所言为真,那么本官会依律判决。”
秦修文的声音明明清冷,但是却犹如一块火石丢入了崔丽娘的心房,让崔丽娘听的肝胆俱裂!一时之间,冷汗如雨,面白如纸。
崔氏作为证人,当然也是验过文引,确认过身份文书的,这就如同现代验一下身份证,确认一下本人一样。
“文引”是一个出远门的人必须携带的文书,“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若无“文引”,可立即擒拿送官。
只是核验身份是一回事,这人到底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年代没有电脑,也调取不到此人的档案记录,那么想要对一个人刨根问底,就只能去她原籍进行追访。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一些大案要案才会如此行动,毕竟等于是跨地域进行追查,还要其他地区的长官进行配合,非必要不会如此。
别说跨地域进行追查了,就是刚刚秦修文说的第一条,由捕快们进行民间走访对于一般的案件也不会这么认真,毕竟一个县衙经制正役的捕快不过四十余人,一个县那么多事情,如何会浪费人力在这种鸡毛蒜皮的案件上?
就是知道这个案子不大,崔丽娘才敢在堂上这么说的,可是面对着上首仿佛洞若观火的知县大人,崔丽娘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她区区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女子,到底哪里来的胆量敢去蒙骗知县老爷!实在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以为天下男子都如是呢!这回,不就踢到铁板了!
若是知县大人真的这样去查的话,那么自己……一想到“绞刑”,崔丽娘又是浑身一个哆嗦!
“当然,若是你刚刚之所言有任何偏颇或模糊之处,你此刻将事情讲明白,你又是苦主,本官有言在先,会恕你无罪;若是你对你之前所言没有异议,那么今日就退堂,择日再审。”
秦修文话音刚落,崔丽娘立马直挺挺地就跪倒在地,“咚”地一声,膝盖骨和地砖相撞,听着声音就感觉到疼,但是崔丽娘仿佛没了知觉一般,只知道一边磕头一边认罪,像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生怕慢了一点,最后一丝机会没抓住,自己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
待她讲完,整个大堂内再次一静,别说原告被告两个牵扯其中的听得目瞪口呆,就连秦修文和堂下一干书吏衙役也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女人,真的很不简单!
秦修文知道期间事情曲折有隐情,但是真的没想到期间竟然如此曲折!
原来这崔丽娘本是青州府乐安县一富户人家的小妾,因为颇得男主人喜爱,偏又主母善妒,待得男主人外出会友之际,寻了个由头将其发卖出去。也是崔丽娘命好,被一个行脚客商看中,不仅花了银子买下了崔丽娘,还在她的温言软语下给她办了良籍,准备回乡后娶她做填房。
客商年纪已有三十七八,前头娶过一房,只是妻子难产早丧,留有一子,大儿子已经和崔丽娘差不多大,也已经娶妻生子。所以客商想的很清楚,娶她回去做填房动不了儿子的地位,若是有幸,再得一儿半女,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客商老家在湖广的荆州府,两人一路从青州南下,途经新乡时,正好遇到连日的大雨,被困在新乡县的客栈中,不得继续赶路。客商上了些年纪,又加上连日的赶路,耗费了心神,一时风寒入体,却又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去何处寻医问药,短短不过几日,竟在客栈中病逝。
两人投宿客栈的时候,因为年纪相差过大,崔丽娘又称自己既然将会被明媒正娶,那么在没有过门之前,还是分开房间住,两人一路上只以父女相称。客商喜她自珍自重,倒是也没有反对。
如今客商一命呜呼,当时赶路的时候他所带的盘缠也不多,大部分存银都已经寄回了老家,崔丽娘几番思索,最后使了点银子向店小二打听了新乡县的诸多事情,尤其是新乡县有哪些富户,有哪些青年才俊,有何癖好之类的,都打听的一清二楚,然后才有了之后的“卖身葬父”。
崔丽娘交代的很清楚,因为考虑到自己孤身一人去往千里之遥的荆州,很可能还没走到半路就被人害了,就算顺利到达荆州,老客商已死,她又尚未过门,客商家中儿子会应她进门?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空!还不如靠着自己的一番姿色,找那爱慕女色、虚荣轻浮之辈靠上一靠,或得一二庇护。
当赵启鸣听到“找那爱慕女色、虚荣轻浮之辈靠上一靠,或得一二庇护。”时,简直就是怒不可遏,直接上前,狠狠打了崔丽娘一巴掌,直接把崔丽娘秀丽白皙的脸上打出五指红痕:“贱妇!□□!亏我还怜悯与你!真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修文一个眼色给左右衙役,被人制住了。
“放肆!”秦修文冷声怒斥,倒是让赵启鸣理智归笼了,虽然不再有其他过激的动作,但是依旧满脸涨的通红,双眼亦是通红,显然是气狠了。
赵启鸣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是得意于崔丽娘的识相,但是那是建立在自己的绝对自信和做男人的掌控感上的。想他赵启鸣在这新乡一带,要相貌有相貌、要才识有才识,要家势有家势,他只以为崔丽娘是折服于自身,或者是屈服于赵家的权势,不敢得罪,哪里知道这从头到尾,崔丽娘就是将他当猴耍!
尤其是听到崔丽娘口中所说,打听到自己是一个喜欢挑弄良家女子、最是好那强取豪夺一口的人物,所以才想到了卖身葬父、扮作柔弱但是又贞烈的模样,好引他上钩时,更是气的差点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这简直就是把他的面子里子全部扒出来狠狠踩在地上还不够,甚至还要当街唾上一口,简直是屈辱至极!
这公开处刑的,让一干大老爷们看赵启鸣的神色都不对了。就连本来对赵启鸣深恶痛绝的王义流听完,除了懊恼自己居然也变成了崔丽娘激发赵启鸣“强取豪夺”之心的一环外,同时也是心有戚戚——有心做好事,结果碰到的却是这样一对互相拉扯、“情投意合”的男女……
无语问苍天,自己究竟是造了哪门子的孽……
两个大男人为了一个弱女子闹到对簿公堂也就算了,居然两人都是她手里的玩物一般,任她捏扁搓圆,内心真的是直骂娘!
甚至于,崔丽娘都盘算好了,待此案了结之后,赵启鸣必然对她心怀愧疚和感激,不说别的,一个良妾是板上钉钉,到时候入了赵府后院,她自然有的是手段笼络住赵启鸣——毕竟现如今就已把他玩的团团转了不是么?
其实说到底是此时的男子太过轻视女子的缘故,如果换了一个县官,也不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端倪,一个是崔丽娘的表象很有迷惑性,另外一个则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弱女子会有如此心计,不仅仅将两位秀才玩弄于鼓掌,还敢当堂作伪证,面对知县大人也敢屡次撒谎,还一开始表现的颇为镇定。
只是秦修文来自于四百多年后,那时候的女子在各个领域都大放光彩,有心计、有能力、有谋略者不知凡几,从一开始,秦修文就没有小觑过崔丽娘,从来是将她放在和男人同一位置去观察审视的,同时也因为证人过少,便旁敲侧击一番,再利用一些言语技巧,逼得她不得不说真话。
秦修文内心深处都有些佩服这位崔丽娘,虽然说她的做法不可取,但是能在几次险象环生的绝境中找到生路,若是再读一些书、受到良好的教育,这样的女人能力不会比男人差。之所以被秦修文三言两语一诈,就露了馅,一个是身处这个时代,她没有办法将尾巴扫干净,如果秦修文真的去查,还是会查出端倪;还有一个则是受限于她自己的认知见解,对律法的不熟悉以及对判案流程的陌生,导致她对于未知过分害怕了。
事情至此,已然水落石出,秦修文沉吟了一番,当堂做出了判决。
“崔氏丽娘心怀鬼胎,但是毕竟没有主动出手伤人,且没有造成任何无法挽回的后果,况且本官刚刚说了,只要据实以告,那么就恕其无罪。然虽未曾触犯律法,但是实在有伤教化,罚其在育婴堂服役三月,以儆效尤。”
崔丽娘闻言大喜过望,连连磕头:“谢大人恩典!谢大人恩典!”
崔丽娘惜命,只要不死,不过是在育婴堂做三个月的工,实在算不得什么。
赵启鸣心有不甘,但是刚刚已经被秦修文呵斥过一回,此刻也不敢多言,只能隐忍着怒气,心中想着总要找机会教训一番这个臭biao子!
秦修文又看向王义流和赵启鸣道:“王义流状告赵启鸣调戏良家妇女一罪,虽有失偏颇,但是罪名依旧成立,只是内中隐情太多,此女也算不上良家,本应杖刑五十,本官便取折中之数,杖刑二十五,罚银五十两,尔等可有怨言?”
王义流早就被这事情的转变弄的全无兴致了,随意地点了点头,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而赵启鸣则是大惊失色,刚刚光顾着生气了,回想了一下刚刚崔丽娘之言,确实说到了自己如何调戏于她,连忙喊冤:“大人,大人明鉴啊!这个女人处处勾引学生,若不是她勾引,学生又如何会言语轻浮?还请大人恕罪!”
杖刑二十五下啊!他长那么大,破点油皮都要请大夫的,这个罪可怎么受得了?
这就是典型的男人犯了错,都往女人身上推。是,崔丽娘确实居心不良,可是在没有发现她居心不良的时候,赵启鸣是不是也往上凑了?这赵启鸣那么嚣张,秦修文已经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家世了,否则五十棍的杖刑别想跑。
“赵启鸣,本官只问你一句,如果不是本官逼崔氏说出了内情,你有没有上前调戏于她?”
面对秦修文的质问,赵启鸣张口结舌,吞吞吐吐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做事论迹不论心,本官断案,只看事实,不看心中如何想。今日是崔氏心有城府,你中了人家的计而已;若待他日,又有类似之女子在前,汝意欲何为?此次就是一个教训,本官希望你能铭记于心。”
像这种喜欢调戏妇女的斯文败类,不打一顿,实在看不过眼!这次是崔丽娘也想上杆子钓金龟婿,下次若是换了其他女子呢?遇到贞烈一点的,可不是就得一条人命?况且,据刚刚崔丽娘所言,这人可是有前科的!
想到这里,秦修文声音一厉,伸手取出令签桶里的一枚令签,投掷到地上,冷声道:“行刑!给本官打!”
说完之后,两边衙役很快就拖来刑凳,将嘴里还在不停呼叫求饶的赵启鸣按在长凳上,赵启鸣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比得上衙役有力气,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被绑在了刑凳上,两边分别站着一个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刚刚大人说的是“打”,没说“重重地打”,看来是可以稍微放点水的,再说人家好歹是赵家大少爷,可别把人真的打坏了。
两人都是衙门里的老油条了,这种事情又做了不少,眉眼官司只不过一瞬,互相之间都有了默契,一棍接着一棍地打了下去,看着力道挺大,但是最多只打破皮肉,不会伤及腑脏。
要知道二十五棍,若是两人真的用全力去打,可能打到二十棍,这赵启鸣就得命丧黄泉。
秦修文还不知道内里,看着赵启鸣被打的渐渐没了声息,倒是也心里吓了一跳,不过看到最后二十五下打完,这人还能睁开眼怨毒地看向崔丽娘和王义流,便知他无大碍。
但是看他那个表情,秦修文眉头忍不住蹙了蹙。
案件已经判完,也做了处罚,秦修文宣布“退堂”后,众人鱼贯而出,他自己也回到了后衙。
进了后衙,才感觉到自己背后居然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想来是刚刚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还好事情还是圆满解决的,秦修文觉得自己判的还算公道,没有造成什么冤假错案,也算对得起身上这件官服。
可是还没等他喝杯茶缓缓神,季方和慌里慌张地快步走了进来,见左右无人,低声急促道:“大人,您怎么就打了那赵秀才!这真是,这真是,哎!”
秦修文心又一下子提紧了:“什么意思?这个赵秀才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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