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霄悻悻然地起身,出门前略带深意地回眸,“孟超,比起何湘,我觉得芳汀更适合你。”
孟超只当他在说笑,他满心惦念何湘,奈何身体无法动弹。
门外又有动静,孟超不耐地横眸,“韦霄,我要休息了。”
“是我。”薛满清亮的声音响起,“我来给你送药箱。”
孟超忙请她进来,薛满看清他的悲惨模样,同情万分,“孟超,你的眉毛烧没了。”
孟超:“……”
“没有眉毛,你的脸看上去特别奇怪。”
孟超龇牙咧嘴,“阿满姑娘,多谢你好心提醒。”
“不客气。”薛满将药箱搁到桌上,顺便坐下,“我听说是何湘家着了火,你冲进火场救了她,她人还好吗?”
“我暂时不清楚。”孟超道:“阿满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又怎么?”
“眼下我没法起身,想请阿满姑娘代我去探望何姑娘。”孟超哑声请求:“她在火里待了许久,也
不知情况如何。”
薛满歪头看他:他头发凌乱,眉毛全无,手和背均伤得不轻。即便这样,他却更关心何湘的情况。
她由衷感慨:“孟超,你真的很喜欢她。”
孟超没有反驳,低声道:“何姑娘那么好,谁不喜欢呢?”
好人做到底,薛满答应替孟超去探望何湘。
连华巷十八号已被烧得七七八八,何湘被安置在她师父的医馆里。薛满去的时候,恰好遇到药童在关门。
药童误以为她是来求医的病人,“不好意思,今日医馆有事要提前关门,姑娘明日再来吧。”
薛满道:“我不看病,我是受人嘱托来看望何姑娘的。”
“谁?”
“孟超。”
药童忙领她进门,朝里屋喊:“师父,您快出来,孟大哥叫了位姐姐来探望师姐!”
过了片晌,一名灰衣白发的老者匆匆出来,正是何湘的师父裘大夫,“姑娘是?”
“我叫阿满,是御史大人的婢女,如今暂住在衙门里。”
药童插嘴,“我知道你,师姐最近总让孟大哥给你送鱼干。”
“正是在下。”薛满道:“我跟何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听说她家着了火,刚好孟衙役不方便,我便代他过来看看。”
裘大夫神色凝重,“多谢你们关心,只是小湘还在昏迷,情况不容乐观。”
薛满“啊”了一声,“她伤到了哪里,很严重吗?”
裘大夫道:“小湘身上没有外伤,但是吸入了过多浓烟,并且……”
并且什么?
裘大夫没再往下说,“姑娘先回去吧,小湘要是有好转,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薛满只得打道回府,没走几步又听裘大夫道:“阿满姑娘,请问孟衙役伤得如何?”
薛满回身,“他眉毛被烧得精光,后背伤了一片,好在面容无碍,不影响以后娶妻生子。”
裘大夫道:“待我有空,定要亲自上门去探望下孟衙役,感谢他对小湘的救命之恩。”
他送别薛满后,脚步沉重地回到后屋,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何湘。
她面容惨白,气若游丝,虽不像孟超那般烧伤严重,颈间却攀着一道可怖的五指瘀青,分明是被人用力掐害所致。
失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害小湘!
裘大夫惊疑万分:小湘心地善良,待病患尽心尽责,便是遇上胡搅蛮缠之人也从未失态,他实在想不出谁会对小湘痛下杀手。
他回忆起何湘最近的种种异常:她似乎十分忙碌,时不时地告假几日,问她缘由却是闭口不谈。本以为她是姑娘家长大,需要独处的时间了,哪知她会突逢劫难……
裘大夫决定去衙门报官,一定要查出火灾背后的真相,还小湘一个公道!
他心念刚定,出门却见药童张哲气喘吁吁地跑来,“师父,周府的老太爷忽然不好了,周老爷派人来接您去替他看看!”
裘大夫道:“我得先去趟衙门,你跟周府说我晚点再去。”
张哲道:“可周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来人说周太爷危在旦夕,请您一定马上随车过去。”
裘大夫左右为难,一边是小湘,一边是周老太爷……罢了,报案可以稍缓,当务之急是先救周老太爷!
他叮嘱张哲:“我走之后,你好好守在小湘房中,任何人叫都不许搭理。”
张哲满口答应,等裘大夫走后,他片刻不离地守在何湘房中。时间静缓流逝,张哲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一根细小的竹竿捅破窗户纸,悄无声息地吐出一阵细烟……
张哲闭眼陷入沉睡。
烛火摇曳,映出窗外一道高大的黑影。一只黝黑的眼显现在窗户纸的破洞后,须臾后,来人用匕首打开门栓,堂而皇之地进入房间。
一眼能看到头的房间,一只手便可掐死的女子和小童。
来人蒙着面,径直走到床前,微微低下身子,端详何湘片刻后,轻叹一声。
“何姑娘,对不住了。”他眼中有着些许不忍,“记着,下辈子别再多管闲事。”
他聚拢五指,倏然箍紧何湘的脖子。昏迷中的何湘感受到危险,无助地踢动双腿,却唤不起对方的丝毫同情。危急时刻,门外响起裘大夫的声音:“小哲,我走到半路才发现,竟忘记带上药箱。”
话音刚落,裘大夫便跨过门槛,看清了屋内险况。与此同时,蒙面人松开何湘,转奔裘大夫而去——
裘大夫连连倒退,慌乱之中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奋力朝对方脸上挥洒。黑衣人猝不及防被撒个正着,双眼一阵剧痛,连退几步,直至磕到木桌。
裘大夫急喊:“这是我特制的驱蛇粉,专门用来毒蛇虫鼠蚁,若不及时清理,你这双眼非瞎也残!”
蒙面人几乎不能视物,只得踉跄着脚步逃离。裘大夫迅速锁死房门,在确定何湘和张哲仍有气息后,惊魂未定地靠墙跌坐。
小湘到底惹上了什么祸事,竟有人非要置她于死地!幸亏他中途折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他必须马上去报官!
他摇醒张哲,后者晕乎乎地半睁着眼:“师父,您回来了,周老太爷无碍了吗?”
裘大急道:“快起来,跟我一起将小湘抬到地窖藏好,没有我的吩咐,半步都不许出来。”
张哲不明所以,“我和师姐为何要藏起来?师父,出了什么事情吗?”
裘大夫顾不上解释,忙去床上抬何湘,张哲摸着脑袋起身帮忙,脚下忽觉一硌。
“师父,这是你掉的牌子吗?”
他将捡起的东西交给裘大夫,裘大夫定睛一看,脸色陡然大变。
这是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铜制令牌,背后刻着一个楷书“韩”字。无独有偶,裘大夫在知州韩越府中见过相似的令牌。
这自然不是他或小哲的东西,只能是那蒙面人无意中落下的。由此可推断,黑衣人跟韩府脱不开关系,更有可能,便是知州韩越要谋害小湘?
那他去衙门报案岂非自投罗网?
裘大夫的脑中一片混乱,随即想到了唯一能够求助的人选——
孟超在衙门休息了一晚,能起身后便返回家中休养,只屁股还没坐热,便迎来一位稀客。
“裘大夫?”孟超呼吸一滞,“您怎么来了?莫非何姑娘她、她……”
“小湘暂且无事。”裘大夫道:“孟衙役,我们可否到里面说话?”
孟超忙请他进门,裘大夫东望西观,“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我娘亲出门买菜去了,就剩我自己在家。”孟超察觉出他的谨慎,“裘大夫,出什么事了?”
裘大夫拿出韩府令牌,将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孟超大吃一惊,忙接过令牌仔细端详。
“这的确是韩大人府上的令牌。”孟超不假思索地道:“韩大人素来刚正不阿,应当与此事无关,我们可以私下与他联系,一同揪出真凶。”
“应当?”裘大夫呵斥:“孟大人,兵已在颈,你我难道要用韩大人的人品,去赌小湘的性命吗?”
“您说得对。”孟超如梦初醒,“没什么比何姑娘的性命更重要。既然蒙面人与韩府有关,那我们绝不能以身冒险。”
裘大夫问:“你可知晓小湘最近在忙什么事,因何惹上的杀身之祸?”
孟超联想到柯友文之死,“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裘大夫朝他弯身一拜,“孟衙役,小湘的安危便拜托你了。”
孟超自是义不容辞,但送走裘大夫后,他便犯起了难:论身份,他不过是个小小衙役,在衙门并无特权。何况他身上有伤,要怎么避开衙门里的众人,调查背后真凶?
他冥思苦想,连吃饭时都心不在焉。
孟母见状神秘一笑,“超儿,我上午去接你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幸亏路过的姑娘扶了我一把。我与她聊了几句,得知她是御史大人身边的侍女。”
孟超头也不抬,“嗯,她是阿满姑娘。”
孟母替他夹了一筷子菜,“她与你可相熟?”
孟超道:“还好。”
孟母道:“改日我做些苋菜团子,你替我送给她,以表我的谢意。”
孟超道:“还是别了,阿满姑娘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恐怕吃不惯这个。”
孟母不死心,“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喜欢家常菜。你不送去尝尝,怎么知道她不喜欢?”
任孟超百般拒绝,孟母都不肯放弃,孟超无奈地放下筷子,“娘,您到底想干吗?”
孟母道:“超儿,你年纪不小了,娘觉得那位姑娘就挺好……”
孟超一脸见鬼的表情,“您想什么呢?阿满姑娘是御史大人的婢女,哪是普通人能觊觎的!”
“御史大人的婢女是好,但我儿也不差。”孟母甚是自信,“你相貌俊朗,前途大好,配她个婢女绰绰有余。”
孟超头疼不已,“娘,算我求您了,别老琢磨这些不靠谱的事。”
孟母念叨:“超儿,我们孟家三代单传,只你一个男丁。你如今差事稳当,也该考虑婚事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事我心中自有打算,但您别再打阿满姑娘的主意了,免得让旁人听了笑话。”
“不说男女之事,你与她多走动走动,在御史大人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事。”孟母的算盘拨得响亮,“御史大人难得来衡州一趟,若能得他的赏识,替你在韩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对你的将来必有好处。”
孟母絮絮叨叨了许久,孟超本听得心烦意乱,忽又茅塞顿开。
他激动地抱住孟母,“娘,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孟母欣慰地笑了,殊不知孟超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御史大人有监管百官之责,眼下韩大人有嫌疑,他完全可以绕过衙门,直接向御史大人求助。
事不宜迟,孟超请孟母做了苋菜团子,拖着病躯前往衙门找薛满。
薛满接过热乎乎的苋菜团子,笑眯眯地道:“既然是伯母的心意,那我便不客气了。”
孟超抱拳,“阿满姑娘,不瞒你说,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薛满:“……”不是一事,是很多很多很多事了!
孟超找了个偏僻处,对她交头接耳一番。薛满逐渐睁圆眼睛,低呼出声:“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字虚言。”孟超道:“阿满姑娘,事已至此,我只能寄希望在许大人身上。”
“确实,如今能帮你们的只有我家少爷。”薛满沉吟道:“你先回去,余下的事由我来办。”
临走前,孟超将韩府令牌交给薛满,薛满仔细摩挲,目光炯炯有神。
又到她帮少爷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她兴冲冲跑进书房,恰逢许清桉外出,隔壁小间的凌峰便逮到了机会借题发挥。
“阿满姑娘,这是许大人处理公务的地方,你怎能随意出入?”
“凌大人岁数不大,记性好像很差,在你来之前,一直是我陪着少爷在书房处理公务。”
“那是你趁虚而入罢了,你身为婢女,却总是没规没矩、莽撞行事。,落到他人眼里,只会为许大人招惹闲话。”
“他人是哪些人?”薛满问:“也包括你吗?”
凌峰的喉间传出一声轻哼。
薛满朝他上下打量,“我原以为能在都察院当差的人,哪怕阿猫阿狗,也会有辨别是非的能力,没想到,啧啧啧。”
凌峰沉下脸,“你在暗讽我是阿猫阿狗?”
“什么暗讽,我是明着嘲讽。”薛满笑眯眯的,“我很好奇,凌大人不过一个小小书吏,怎么有闲心调教恒安侯府的人?”
“你也算恒安侯府的人?”凌峰未见过这等低眼看他的女子,恼羞成怒道:“恒安侯年高德劭,最是注重规矩,绝不会许你这等身份不明的丫头进侯府。等我回到京城,便要向老侯爷揭发你的狼子野心——”
“啪啪啪。”
一阵掌声应和着他的“豪言壮语”,薛满循声望去,见许清桉立在门旁,长眸似笑非笑。
“凌大人好口才。”许清桉道:“等回京后,我必当向左都御史举荐,为你谋个更好的去处。”
凌峰立刻低头作揖,嘴里仍忿,“许大人见谅,下官绝无其他意思,实在是这丫头太不懂规矩,下官忍无可忍才反击了这句。”
“依凌大人所见,她该懂谁的规矩?”许清桉问:“你的?我祖父的?抑或大千世界,是个人的规矩她都得守?”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从今往后便该闭紧嘴。”许清桉道:“阿满是本官的人,轮不到旁人论长说短。”
进入书房,薛满对许清桉的表现给予高度肯定。
“你方才做得很好。”她赞赏:“不枉我对你忠心耿耿。”
许清桉对她居高临下的语气习以为常,“你去哪了,脸上全是汗。”
“我去见了孟超。”
不等许清桉蹙眉,她已拉着他到角落,悄声悄气地坦白。
“少爷,我有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要告诉你……”
“衙门失火那晚,何姑娘曾躲到我房中……”
“她在调查柯友之死,却遭到了蒙面人多次迫害,喏,这是蒙面人落下的令牌,对方竟然是韩越府上的人……”
许清桉摩挲着令牌,“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薛满唉声叹气,“我也不想瞒着你,但你每日忙得团团转,我哪能因为一个怀疑便去叨扰你?眼下是何姑娘命若悬丝,韩大人又似乎牵扯其中,孟超走投无路才向我们求助。”
许清桉听得“我们”二字,脸色莫名有所缓解。
薛满继续道:“再者了,你不好奇柯友文之死有何古怪吗?何姑娘究竟查到了什么,叫那蒙面人非要灭她的口?蒙面人又与韩大人有何关联,莫非真是他暗中密谋的一切?”
“若我说不好奇?”
“你是监察御史,当然会好奇。”
“于我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衡州是我此次南巡的最后一站,只要账目案卷没问题,我便能顺利返京向圣上复命。”
原以为薛满闻言会讥讽,不料她抬眉一笑,“你撒谎,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该是哪样的人?”
“我家少爷襟怀坦白、芒寒色正,绝不是胆小如鼠之辈。”
她眼中熠熠生辉,闪烁着对他的全然信任。许清桉别开头,轻哼了一声。
伶牙俐齿的丫头。
言归正传,蒙面人既然与韩府扯上关系,许清桉便无法坐视不理。他本就志在青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阿满,你我得约法三章。”
“你说,我听着呢。”
“此事不能再往外透露风声,一切要暗中进行。”
“好!”
“所有行动得听我的指挥,你不可擅自行动。”
“没问题!”
“若遇到危险,记住,万事以你的安全为先。”
“……那要是我们同时遇险呢?”
“一样。”
薛满犯嘀咕:“我是仆,你是主,我该舍命保你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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