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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逃婚记事(天下无病)


薛满脸有些发热,“姑母,您就别取笑我了。”
薛皇后道:“都要成亲了,怎么还怕人打趣?”
薛满道:“这不是还没成亲吗。”
薛皇后道:“铁板钉钉上的事,你便是提前叫本宫一声母后也无碍。”
“姑母,姑母,姑母。”薛满一连叫了三声姑母,义正词严地道:“礼不可废,您一日未喝我敬的改口茶,我便一日不能改口。”
薛皇后摇摇头,对吴嬷嬷道:“瞧瞧,真是个死心眼的丫头。”
吴嬷嬷笑道:“娘娘莫急,最迟不过一个半月,薛小姐便是正经的皇家儿媳,届时您想听多少声都有。”
众人来到凤仪宫,宫女们奉上精致玲珑的各色点心,薛皇后喝了口茶,问道:“待会可要留下来用晚膳?”
“我倒是想,但是……”薛满支支吾吾地道:“上回您布置的鸳鸯荷包,我还差一些没完成。”
薛皇后惊讶,“一个荷包而已,你竟绣了足足两个月?”
薛满伸出双手,左端详,右打量,唉声叹气地道:“我明明看会十成,落到手上却只剩三成,姑母,您说这是为何?”
薛皇后没好气地道:“谁知道你心思放在哪里,婚期近在眼前,连只鸳鸯荷包都绣不好。”
薛满道:“您放心,我回去后肯定紧赶慢赶地绣,保证在成亲那日戴到三哥腰上。”
“这还差不多。”
姑侄俩聊了小半个时辰,桌上的茶水都换了两次。薛满的眼睛不住瞟向门口,嗯,三哥怎么还没来?
薛皇后笑容微敛,对宫女吩咐:“去看看端王殿下到哪了。”
话音刚落,裴长旭恰好跨过门槛,望着高座上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恭敬喊道:“儿臣见过母后。”
薛皇后的反应不如往常般热络,淡道:“坐。”
裴长旭在薛满身旁的位子坐下,薛满推过一碟子花折鹅糕,小声道:“这个好吃,你尝尝。”
他吃了半块花折鹅糕,道:“确实不错,你若是喜欢,待会我跟母后借厨子回府。”
薛满道:“那倒不用,我想吃时直接进宫找姑母便好。”
表兄妹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他们男俊女俏,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旭儿不知足。
薛皇后漫不经心地撇着茶沫,待裴长旭起身告辞时,道:“阿满先去御花园坐会,本宫有事要与旭儿说。”
薛满离开后,薛皇后挥退宫女,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今上后宫佳丽充盈,共育有十三子九女。东宫太子裴长泽乃先皇后闵氏所出,三子端王及七公主裴唯宁则是继后薛皇后所出。平日里,薛皇后对所有的皇子皇女视如己出,称得上是温良贤淑,德容兼备。但平心而论,薛皇后私下待亲生的儿女必然更为亲厚,也更为严厉。
她放下茶盏,定定望着裴长旭,开门见山地问:“你可是不想与阿满成婚?”
“当然不是。”裴长旭下意识地回话,“母后,您这话从何说起?”
薛皇后冷哼道:“本宫问你,近日你夜间频频外出是去了哪里?”
裴长旭意外她会知晓此事,敛眸一言不发。
薛皇后道:“你在南溪别院藏了个女子,旭儿,你当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裴长旭道:“母后,事情非您所想,儿臣——”
“住口,本宫不想听你狡辩。”薛皇后面有愠怒,“本宫只问,你还想不想娶阿满?”
“儿臣想。”
“那便处理了那名女子,即刻,马上,火速。”
裴长旭沉默片刻,道:“请恕儿臣不能从命。”
薛皇后沉下脸,“你莫要冥顽不灵。”
裴长旭道:“母后既然知道她的存在,定也查到了她的身份。”
“查到又如何?”薛皇后眼中闪过不屑,“去了个姐姐,又来了个妹妹,本宫看江家人是打定主意要缠上你这块香饽饽。”
“您误会了,他们此番是托儿臣替江书韵寻医求药。”
“本宫不管他们用什么借口来寻你,横竖是居心不良。”
裴长旭苦笑,“在您眼中,只有阿满对儿臣毫无所图。”
“难道不是吗?”薛皇后缓了缓,不知第几次提醒他,“旭儿,别忘了你舅父因何身故,阿满因何才孤苦无依。”
是,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幼小的他遭人拐走,连累阿满一同遭殃。是舅父历经艰险找到了他们,在危急时刻,更用生命换取他们的安全。
从那时候起,他便发誓要一辈子照顾阿满,而很快他便要履行诺言,将阿满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只不过……
裴长旭道:“母后,江家同样对儿臣有救命之恩。”
薛皇后言辞犀利,“江家既已收了丰厚的钱财,过往便该一笔勾销。”
“这么多年来,他们只来找过儿臣一次。”
“你可知这世上之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儿臣向您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若本宫不允?”
“儿臣心意已决。”
薛皇后见他一意孤行,气愤之余亦感到焦灼,“那阿满呢,若她察觉你还跟江家人有牵扯,你打算怎么解释?”
裴长旭掀袍跪地,拱手道:“请母后替儿臣保密。”
薛皇后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裴长旭有短暂思忖,随即笃定地道:“阿满深明大义,即便知晓也能体谅儿臣的做法。”
“好,你翅膀硬了,本宫如今管不住你。”薛皇后不怒反笑,道:“端王殿下,你尽管由着性子胡来,但你要记住,阿满是本宫弟弟留下的唯一血肉,本宫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裴长旭道:“儿臣亦然。”
薛皇后一听,怒气再度上涌,“你说得冠冕堂皇,举止却不像样……”
殿内人在你来我往地辩论,殿外,七公主裴唯宁趴在门上,大气不敢喘一声。
苍天啊,她偷听到了什么秘密,三哥竟然背着阿满在外头藏了名女子?听母后的意思,还是那阴魂不散的江家人!
阿满前世是欠了江家的债吗!
裴唯宁蹑手蹑脚地离开凤仪宫,吩咐宫人们不许多嘴后,兴冲冲地赶往御花园。
姹紫嫣红的花园中,薛满手持剪子,正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枝香玉牡丹。
“这花长得好,带回去插在玉瓶里,摆到窗台上,每日睁眼便能见到。”
宫女接过牡丹,笑道:“薛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包好。”
薛满掏出帕子擦拭手指,肩膀忽被人从后面一拍。
“阿满!”
薛满回头,见裴唯宁气呼呼地站定,一副“我快被气死了”的表情。
她不明所以,还在打趣,“谁这么不开眼,惹到我们尊贵的公主殿下了?快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去。”
“还不是三——”
“三?三哥吗?”薛满佯装凶狠,学那市井女子,双手叉着腰道:“三哥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你告诉我,我跟你一起去报仇。”
嗨!哪里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明明是对不起阿满!
裴唯宁差点将偷听到的事和盘托出,好在理智尚在,她险险住嘴,郑重其事地问:“阿满,你想嫁给三哥吗?”
薛满左右一探,见宫人们都站得远,便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该打。”
她们是好姐妹,共享许多心事,也包括少女情怀。
没有谁比裴唯宁更明白阿满有多喜欢三哥,从很早很早以前,她便满心满眼都是三哥,可三哥呢?过去的事也就罢了,如今与阿满成亲在即,却又整出幺蛾子来!
她愤愤不平,拉起薛满的手,“那你能试着不喜欢他吗?”
薛满品出点古怪,“小宁,三哥怎么了?”
裴唯宁道:“没怎么,我只是好奇,这天底下的男子那么多,难道你就非三哥不可?”
薛满想了想,道:“天底下的男子数之不尽,但我认识的人里三哥对我最好。”
“那若将来,你碰上比三哥对你还要好的人呢?”
“哪里来的将来?”薛满轻点她的鼻子,忍俊不禁地道:“下下个月便是我与三哥的婚期。”
“……”
裴唯宁瞬间泄气,她固然为阿满抱不平,但也得顾全大局。若真因她而毁坏三哥与阿满的婚约,恐怕会遭到母后和三哥的一致追杀。
薛满牵着她到
得闲亭坐下,裴唯宁为掩饰情绪,随口扯了个话题,“你最近可有遇到什么好看的话本,给我推荐推荐。”
这句话让薛满想起一件事来,犹豫了会,道:“我前些日子看了本名叫《旧雨重逢》的话本。”
“好看吗?都讲了什么故事?”
“男主与仇家之女相爱,恋情不被家族接受,两人被迫分离。就在男主决定抛弃一切去寻找爱人时,女主却意外身亡。”
“后来呢?”
“男主悲痛欲绝,却不小心被女配钻了空子,设计与他定下亲事,紧接着女主死而复生……”
“听起来稀松平常,没有特别之处。”
“有。”薛满咬着下唇,低声问:“你不觉得这很像我、三哥还有江诗韵吗?”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裴唯宁仍觉得一肚子恼火。
三年前她与阿满到扬州游玩,在街头见到一名貌美少女被恶霸欺侮。
少女名为江诗韵,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因父母遭遇意外,迫于生计在市集摆摊。她年轻貌美,温婉动人,吸引了不少狂蜂浪蝶,那恶霸便是其中一名。
他仗着在当地颇有权势,不顾江诗韵的推拒,光天化日下便想掳人回去做妾。幸有阿满路见不平,命人帮她解决了麻烦。
江诗韵看出阿满心善,千恩万谢之后,跪地哭求她收留自己。阿满见她柔弱可怜,便收她在身边做了婢女。
本以为这是段微不足道的插曲,谁能想到回京后,江诗韵竟然借着阿满的光,在三哥面前频频示好,更暗地里跟他生了私情?!
三哥那会也是瞎了眼,不顾身份悬殊,向母后提出要娶江诗韵为正妻。母后勃然大怒,将三哥骂得狗血淋头,并声称有她在,江诗韵今生别想踏进端王府半步。
所有人都在逼他们分开,三哥在深思熟虑后选择妥协,而正在此时,他遭遇了一场暗杀,是江诗韵奋不顾身地替他挡下致命一剑……
江诗韵死了。
三哥悲不自胜,失魂落魄了好久,多亏有阿满悉心照料,他才逐渐走出阴影。过了一年多,三哥突然向母后求娶阿满,两人的亲事就此定下。
纵观整件往事,三哥和江诗韵仿佛是一对苦命鸳鸯,经历爱而不得、生死离别等戏码,不知情的旁观者定要为他们掬一把同情泪。
但事实上,阿满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阿满从小喜欢三哥,打算及笄后向三哥表明心意。可没等到那天,便意外撞破他与江诗韵的私情。面对江诗韵梨花带雨的解释,三哥对她的百般维护,阿满别无他法,唯有笑着祝福。
彼时年仅十三岁的阿满不敢在人前表露丁点异样,唯有面对她时,才会卸下伪装,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裴唯宁悔不当初!
若她当时能看出江诗韵的居心叵测,阻止阿满带她回京便好了。阿满和三哥会顺理成章地在一起,故事里不会有第三者的痕迹。
可惜江诗韵出现了,又庆幸江诗韵死了。
裴唯宁顾不上想法恶不恶毒,她固执地认为,江诗韵有此一劫,是老天爷都认为三哥和阿满是命定的一对。
“阿满,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裴唯宁撇着嘴道:“江诗韵是哪门子的女主人公,她配吗?”
“你瞧她与三哥,跟故事里男女主的经历十分相似。”
“她身为婢女,不顾你的救命之恩,背主勾搭上三哥,还试图对你取而代之,呵,此等卑鄙行径,哪里够格当话本里的女主?”
薛满摇头,“换个立场想想,他们相爱并无过错。”
裴唯宁朝天哼了一声,不客气地道:“我就问你一句,她知不知晓你喜欢三哥?”
……是知晓的。
薛满不由回忆,江诗韵贴心又聪颖,早在蛛丝马迹间观察出端倪,偶尔会大着胆子调侃几句。她那时候还小,被看穿心事后扭捏不安,佯装生气地命令江诗韵不许多嘴。
谁能想到几个月后,她会撞见三哥与江诗韵在假山后面拥抱呢?
薛满感到苦涩不堪,低声喃语:“重要的是,三哥喜欢她。”
裴唯宁见不得她垂头丧气,扶着她的肩,恶声恶气地道:“薛满,你给我清醒一点。江诗韵都死两年了。除非她从坟墓里蹦出来——不,蹦出来也没用,你才是三哥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薛满被“吼”得精神一振,脑子恢复几分清明,“你说得对,是我想茬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裴唯宁又问:“《旧雨重逢》的结局是什么?”
“我只看到女主死而复生,后面的情节还没看。”
“没看正好,你回去便将它扔掉,换本正常地看。”
“嗯。”薛满扑到她怀里,蹭了蹭道:“小宁,有你真好。”
在薛满看不到的地方,裴唯宁心虚地别开了眼。江诗韵是没可能再捣乱,但听凤仪宫方才的对话,江家借着恩情,又派了个妹妹来纠缠三哥,啊啊啊,这该如何是好!
她眼珠子乱飘,开口试探:“阿满,我问你,要是三哥今后纳妾,你能接受吗?”
“瞎说,三哥不是那样的人。”
“若他犯了糊涂,非要纳妾呢?”
薛满愣住,神色稍显茫然。若三哥非要纳妾……她能接受吗?
她一时没有答案,可脑海中响起阿爹曾说的话。他道:阿满,你是我和你母亲的珍宝,该得到世上独一无二的珍爱。
返程路上,薛满与裴长旭同乘一辆马车。
车内空间宽裕,陈设精巧,案几上摆着熏香茶点,绣着花鸟枝纹的云锦帘络半掀,浮光透过镂空花窗,在两人的肩头恍恍荡荡。
他们隔案跪坐,罕见地没有交谈,各自神游天外。
裴长旭端着半盏茶,目光落在虚空,耳畔回荡着薛皇后的一番话。
她道:你肆意妄为,无非仗着阿满喜欢你,吃准她离不开你。可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磋磨,倘使你执迷不悟,非要与那江家人搅和在一起,那今后无论出了何事,你都要后果自负。
她严词厉色地劝诫,意图像三年前那般逼迫裴长旭妥协,岂料适得其反,硬生生逼出他的逆骨。
不可否认,往日在与江诗韵的相处中,他曾短暂迷失,糊涂地以为能够打破世俗规矩,迎娶一名婢女为妻。
婢女,奴也。
寻常百姓娶妻尚且要论门第,何况是皇家子女?他在母后的耳提面命下,在与父皇的促膝长谈后,及时寻回理智,看清他与江诗韵中间隔着不可跨越的沟壑。
他是皇子,享受了出身带来的荣华权势,势必要肩负起同等的责任与使命。他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皇家颜面,是裴家人百年来在黎民心中铢积寸累的形象。
他无法许她未来。
他硬着心肠斩断情丝,替她另寻佳婿,承诺保她后半生无忧。她没有任何怨言,双眸噙泪,顺从地听他安排。但变故突如其来,他在送她远行时被人追杀,危急时刻,是她舍命救下他。
他眼睁睁见她在怀中断气,心如刀绞,后悔莫及。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错,辜负了她的情意,还连累得她在芳华之年便香消玉殒。多希望时光能倒回,他一定会,他一定会……
斯人已逝,说再多都是枉然。
江诗韵死前曾托他照顾妹妹江书韵,他便往江家送去许多钱财,此事本该了结在此,但去年江家送来信,声称江书韵病入膏肓,希望能到京城谋求一线生机。裴长旭一口应诺,命杜洋将人接到京城,为她请太医,用好药,盼她能恢复健康,替姐姐阅遍大好河山,赏尽人间美景。
他所行所举,皆为弥补。而母后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质问他惦念旧情,要将阿满置于何地?
阿满啊……
裴长旭抬头,凝视少女白净无瑕的脸庞,原本烦闷的心情徐徐平缓。
她微倾着脸,浓密的羽睫半敛,柔亮的青丝挽成凌虚髻,又从耳后捋出两根小辫,编缠着彩色发带,乖巧亦不失灵动。
她在安静地发呆,眼神澄澈,仿若山涧清泉。
“阿满。”
薛满蓦然回神,“三哥?”
“在想什么?”
“没。”薛满笑了下,“坐着无聊,放会空罢了。”
“累了?”
“有点。”
裴长旭猫着身,越过案几坐到她旁边,拍拍右肩道:“来。”
薛满摆手,“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会儿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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