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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夜未眠(二川川)


火锅店就在学校旁边,程若绵跟两个小姐妹说了一声,立刻往宿舍赶。
回到宿舍换了件衣服,拿上大衣,为了以防万一还拿上了证件,走出东南门过了天桥,看见一辆迈巴赫打着双闪停在路边。
隐约觉得这辆车有点眼熟,可北城有钱人太多,迈巴赫不稀奇,她没再多想。
有人从驾驶座下来,向她迎了几步,“程小姐?”
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制式西装。
“是我,您好。”
“我叫尚策,替佟秘书来的,您请上车吧。”
尚策拉开后车门。
程若绵道了谢,弯身钻进去。
迈巴赫平稳启动,上高速往南郊驶去。
程若绵跟妈妈程雅琴发了消息,将事情告诉她,另外询问她,要怎么跟程阳平说比较好?
万一见了面,他耍赖或者甩脸色不肯呢?
程雅琴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怕打扰到司机,程若绵小声地跟她交谈。
“嗯,我知道了。”“好。”
尚策偶尔通过倒车镜往后座觑一眼。
不知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头,瞧着那模样极漂亮,清冷内敛,说话也轻轻柔柔。
大概是南方人?
程若绵忙着跟妈妈商量对策和措辞,是而也没觉出时间快慢,事实上,迈巴赫已经离开市区开了一个小时。
路过一个度假村,又往前开了十多分钟,迈巴赫终于拐进一处庄园。
门口有穿制式大衣的安保,手持对讲,警惕地四处环视。
夜色已深,远处的一切都已隐没,近处,透过车窗,能看到喷泉花园造景的前院,车道两旁高耸柏松的遮掩下,隐约可见一栋灯火通明的两层小楼。
沿着车道开了三五分钟,才来到楼侧的停车场。
程若绵心里想着,大概是佟宇打听到程阳平的老板在这落脚,便差人开车把她带过来,这样的话,估计待会儿谈话得小心点避着人,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下了车,尚策绕过来,做出请的手势,“程小姐,请跟我来。”
见他转身就要迈步,程若绵轻轻喊了他一声,“尚先生。”
尚策停下脚步等她说,“……会添麻烦吗?要不我还是在这儿,”她指了指停车场旁边的一颗柏树,“我就在这儿等着他?贸然在别人家里来回走动,感觉不太好。”
她脸上是一种懂事的谨慎的淡笑。
尚策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略怔了一下,笑道,“没事的,不会麻烦,先生特意给了程大哥时间。”
先生?是竟还劳动了程阳平的老板么?程若绵心里一惊。
“请跟我来吧。”
“好的。”
程若绵紧步跟上去。
看尚策的脚步方向没往主屋去,程若绵松了口气,司机是为主家打工的,她又是司机甩不掉的“拖油瓶”,堂而皇之在人家主屋里穿梭,总是不礼貌。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主屋侧面的石板小径,来到后院。
一绕过来,便觉这里别有洞天。
前院大气阔达,后院景致则幽深精美。亭台池榭假山造景,处处绿意盎然。萧瑟的北城冬季,能种出这么满园青葱翠绿,大抵不是单有心就能达成的。
更别提刚刚进来的一路上,至少有三五个身穿制式大衣的保镖。以前虽则不住在程家,总也是能听到程阳平吹嘘的闲言碎语,他就职的主家如何尊贵如何不能言说,眼下实际到访,安保如此严密,程若绵心里不由愈来愈惶恐。
尚策停下脚步等了等她,“初次来容易迷路,您跟紧一点。”
程若绵应了声,紧步赶上去。
转过一道拐角时,忽而听到人声,下意识以为是程阳平,她便循声扭头望过去。
夜色朦胧的花园中,紫藤花架下,有个身穿黑色长大衣的男人坐在田园铁艺椅上,正擎着手机贴在耳边讲电话,声线低沉,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她跟着尚策脚步快,只是很短暂地瞥了半秒钟那男人的背影,便被枝杈遮住了视线。
那是程阳平的主家。
心里闪过判断,程若绵想着,自己得早点办完事情早点离开,于是脚下步伐更快了。
“程小姐,程大哥就在前面亭子里,我就不往前去了。”
尚策停住脚步,彬彬有礼,“我就在旁边,您谈完了来找我。”
“好的,劳您费心安排,我会尽快的。”
程若绵微微点头。
她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一座江南风格的亭台,亭下站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当即吃了一惊。
程阳平三两步冲下台阶,“怎么是你?!”
程若绵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候两人都听到脚步声,尚策从绿意阴影里闪身出来,笑着,“程大哥,您两位好好谈。”
话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程阳平立刻戴上笑脸,“好的好的,没想到是我老家亲人,有点意外。”
程若绵咽了咽喉咙,略昂起下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又有底气,“舅舅,我外婆留给我妈的遗物在哪里?我来是为了取这个。”
程阳平反应了一会儿,先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谁给你安排的?你不会跑到我单位去闹了吧?”
“打了很多次电话,发了很多消息,你都没有回复,我有个朋友,正巧听说过你,他帮我安排的。”
“什么朋友?”
程阳平狐疑,一个小丫头片子,从哪里结识的朋友,竟能打听到他的单位找到这里来?
“外婆的遗物在哪里?”
“……在老家放着呢,我又不可能带在身上。”
“那请你,现在给我二舅打个电话,让他亲自通知我妈,去程家把遗物拿走。”程若绵停顿了一下,“还有,以后若是还有别的东西,我妈临时想起来想要去程家取走,程家的大门必须对她敞开。”
“请你把这些消息统统传达给家里的二舅。”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程阳平条件反射要发火,忍住了,怒目而视。
他完全混乱了,搞不清楚程若绵到底是得到了什么人的许可,竟能到这里来,陆先生的专属司机还守在这儿监视……尚策这小子也是,让他在这儿等着,说有个人要见他,他满心期待以为是哪个人物要接见他……
程若绵镇定地补充,“请你照做,要不然,像你说的,我真去你的单位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她性子柔和,极少这样咄咄逼人,都说为母则刚,这一次她是为女则刚了。
她知道这些年程雅琴有多不容易,她必要为她要来外婆的遗物。
不管她口中的“朋友”是何人,能做到这种程度,总归是有一定地位且与她关系不错,程阳平脑子转了转,随即改换了一幅面孔,笑眯眯地,“你这丫头,说什么呢,怎么着也是亲戚,我为难你和你妈做什么,没必要跟我嚷嚷。”
“我这就打电话。”
说着,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程若绵二舅的电话。
三言两语交代完毕,最后还不忘耍一通威风,“这事儿好好办,知道了吗?雅琴要回程家拿东西,不许有人拦着。早就说过你们几个,为难雅琴做什么呢,好歹是咱们妹妹。”
眼瞧他挂了电话,程若绵随即给程雅琴发消息,等了几分钟,确信二舅已经照程阳平说的,给程雅琴打了电话说清楚了,程若绵这才望向尚策的方向。
尚策接收到眼神示意,随即走过来,对程阳平道,“程大哥,您请回吧,这边请。”
程阳平赔着笑脸,“还想跟我外甥女多说几句呢,好久没见着她了。”
“改天您两位私下约时间吧。”尚策礼数周全,“这里您不好久留。”
“……那倒也是,”程阳平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哦对,绵绵,你刚刚说打我电话没人接,是我换号了,新号码咱俩互相存一下。”
想着以后总有需要联系他的时候,程若绵便存了他的号码。
尚策道,“程小姐,您在这儿稍等我一下,我送程大哥出门。”
“好。”
正巧妈妈程雅琴打了电话过来,程若绵就原地接了。
一接通,那边程雅琴就哭了。
程若绵安抚了她好一阵子,母女俩说了些话,刚挂断,正巧尚策送完程阳平回来了。
程若绵微微笑着,“尚先生,今天实在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是我分内的事,”尚策道,“先生要见您,程小姐,请跟我来。”
程若绵怔了怔,“……见我?”
“对。”
于情于理,她当然要跟程阳平的老板道声歉道声谢,可……
“跟我来吧。”
尚策催促道。
程若绵只能跟上。
绕过花园曲曲折折的石板小径,她心中略有些不安,不知见她是要做什么?是影响到程阳平的工作信誉了么?所以要跟她确认一下?
如是乱糟糟地预设着,察觉到前面尚策停住了脚步,并且往旁边让了一让,她抬头望过去。
眼前的场景让她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她已经来到了紫藤花架下,那坐在铁艺椅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陆政。
他倚着靠背叠腿而坐,一条手臂搁在扶手上,手里懒洋洋地转着个打火机,像个运筹帷幄的猎人,那凉涔涔的眼眸里,浮着一层未及深处的温和,似笑非笑淡淡地说,“程小姐,又见面了。”
程若绵感觉神思有那么一刹恍惚,她像是一脚踩空,掉进了陷阱。

远离北城市区的郊野,庄园后院的紫藤花架下,只剩下两人。
紫藤花花期未至,徒有虬结的细枝干沿着木架纹理蜿蜒伸展。
程若绵咽了咽喉咙,努力镇定,“……程阳平是您的司机?”
“不是。”
他语气清淡,好似眼前的状况只不过是件轻描淡写的小事。
“不管怎样,今天多谢您帮忙,让他到这里来,让我能够见到他。”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生怕一旦被打断,这个话题再难续起来。
陆政温和地笑一息,沉沉的一把好嗓,说出的话却不怎么温柔,“……你知不知道,谢谢说多了,也会显得没有诚意。”
程若绵脑子嗡了一下。
他这样一个人物,哪儿那么闲,几次三番在她无助时帮她解救她。
他当然是别有所图。
初次帮她解围,她一句“谢谢”可以还清,第二次一双靴子,还钱或者把钱捐出去可以还清,眼下这种天大的人情,他当然要她更有诚意。
她又不是三岁孩童,当然知道他所说的“诚意”是指什么。
早在初次见面他看她的眼神中,第二次她换鞋时他居高临下虚眯眼眸看她的神情中,她就明白的。
可她本以为,这一切应该是温和的,最起码是容许她有转圜的余地的。
她错了。她早应该察觉,察觉他的强势和她被他裹挟时的身不由己——那一晚她鞋跟断掉,跟着他绕远路去国贸,花费了近倍的时间,近倍的价钱,买了双不合脚的鞋,还不得不穿着从校门口走到宿舍。
程若绵把双手背到身后,低眼,声音也一并低下去,“……那您要怎样。”
她内心存着一丝希望,最起码,他能够温和一些,不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残忍。
可陆政却漫不经心地说,“还不够明显吗?”
直截了当。
二月夜晚的空气,冷得像刀刃。
程若绵抬头看他,虽则她站着他坐着,平视视线高于他,但她依然没有任何占上风的感觉。
她小口调整了下呼吸,平淡无波,“……我见过许多你们圈子里的果儿,就在谷炎要求我去丽·宫陪他喝酒的时候,你们大概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略停顿一下,“……可是,谷炎或者、您,大概是不知道,不,是不在意,我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我只想好好读书,毕业好好工作,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话音落。
花园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像落满了乌鸦的尸体。
程若绵这一次没有任何闪躲地看着他。看他叠腿坐着,看他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看他眸色漆黑如墨,看他神色冷淡,好似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说的全是废话,自然会让人不耐烦。
面对谷炎,她尚且知道放软身段说些好话只为脱身自保。
这一次,面对陆政,她顽强地不肯就范。
“您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人要不到?我实在没什么特别,不值当您浪费力气。”
她也不想去探究自己这份双标背后的原因。
沉默良久。
久到程若绵分神闻到了花园里不知名花草的香气。
陆政终于开了口,低沉隐晦,“……说完了?”他像是觉得好笑,“你以为,我要的是什么?”
“难道是我误会了吗?”程若绵摆出不卑不亢刀枪不入的架势,“那我向您道歉,对不起。”
她嗓音清软,眉眼间也是我见犹怜的低姿态,可腰板儿挺得笔直。
小姑娘看起来清冷柔软,内里怕是犟得很。
陆政愈发觉得好笑。
他轻摇摇头,叹息似的,起身。走到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双手插兜站定,勾唇,“你觉得,你比圈里那些男孩儿女孩儿高贵?”
察觉他靠近,程若绵本是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听到这带着几分讥讽的话,她先是一愣,而后抬目,“我没有这么说。”
“各取所需不丢人,不跌份儿。那些男孩儿女孩儿,到底是哪一点让你瞧不起?”
他好似是在故意激怒她,不顾她的否认,继续为自己的论点添加注脚。
“我没有这么说。”程若绵悲从中来,在极度的无助中被情绪催着生出些许怒火,“……我只是提醒您,也许有很多人主动对您投怀送抱,但是您别忘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
陆政轻笑,“所以,”他刻意打量她一番,眼睫一落一掀,像是重新认识她给她下判断,低声,“……你是有傲气?所以很特别?”
程若绵觉出这两个字的讽刺意味。
也是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在他这样的男人面前等于是白纸一张,也就只有“傲气”这两个字,够得上拿出来说一说,好像这样她就立刻超然不群了似的,从寻常的白米粒饭黏子变成了张爱玲笔下的白月光白玫瑰,有了与他一较高下的资本。
程若绵满心满脑都是无措都是被羞辱的难堪,眼眶发酸发胀,她垂下眼眸,眼眶兜不住那一汪莹莹,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花园极静,陆政甚至能听到那泪珠砸在砖石上的声响,却不闻任何抽泣的气音。
她大概是不愿意让自己更加丢面子。
不但倔,自尊心还很强。
陆政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程若绵干脆别开了脸。
他低笑一息,像是觉得有趣,也不强求她接,两指勾着她大衣口袋的边缘拉开,把手帕一下一下捣弄着塞进去。
是后来跟他熟悉了,程若绵才知道,他这番话,完全是出于惩罚的意图,只因为她对他摆出的态度太顽抗。
三言两语弄哭她,对他而言完全不是难事。
他是个很恶劣的人。
也是个擅长先行惩罚再给甜枣儿的人。
这时的陆政也不会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她跟了他再离开他,这个小姑娘都没有在他面前再掉过一次眼泪。
这是唯一的一次。
程若绵低着头往前走。
身后尚策小跑着追过来,“程小姐,程小姐。”
她充耳不闻。
周围高耸的柏松落下浓重的深影,泠泠的喷泉音渐渐远了。
余光瞥到路旁有个身穿制式大衣的安保,对讲机滞涩的杂音之后,安保说,“程小姐走到车道这里来了。”
程若绵觉得好笑。
是她不自量力,一时被冲昏了头。
那是个门第背景深不可测的世家子弟,是真正位高权重的隐藏人物,谷炎这号在外无法无天的人在他面前尚且是个小喽啰……这样的男人,若真是对她别有所图,她甚至没必要挣扎。
社会丛林的法则嘛,这不是她老早就明白的吗?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对他说那些表露心迹的话?
她以为她是谁呢?
谷炎等人给她带来的教训还不够吗?她竟还这么天真?
她应该要对他表达谢意,然后想办法把上次欠的鞋钱和这次的人情,一起还了才对。
现在好了。
闹得一团糟,更加扯不清了。
愤怒懊恼沮丧无助,种种情绪交织,让她脚步步伐前所未有地快。
再一抬头,竟已经沿着车道走到了庄园门口,回头去望,身后跟着的尚策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雕花铁门紧闭着,四面体柱子连接着两三米高的铁艺围栏向两边蔓延,其上数个灯球洒下幽幽的黄澄澄光线,灯影如水,乖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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