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无非就是一场体验,心动是体验,错过亦是体验,我这段感情已然很圆满了,不曾留有遗憾。”
“那么你呢?”他望向宁沅,“你若是有遗憾,为何不勇敢一点?”
其实,身边熟悉她与沈砚之人无不看得出他俩的心思,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与沈砚,一个太清醒,一个太谨慎。
清醒者不敢多思多想,亦不敢去深挖被藏匿起来的爱意,怕自己就此沦陷,却听对方道一句只是好心。
而谨慎者偏偏多思多想,生怕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后一拍两散,终究未得圆满。
可若不试一试,怎知会不会圆满?
这两人没一个真正想得开的,还得靠他这个成熟的大哥来。
宁沅低着头,未曾回答。
日光在她的眼睫下投出一片淡淡的暗影。
裴子星的话印在她心里,她不由又想起了那抹孤寂如月的白影与浅淡冷香。
她想,裴大哥说得对,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喜欢沈砚。
但是他要娶自己是真,不喜欢自己也是真。
她与沈砚相识多年,可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只知他是个有底线的好人,却亦会用一些非常手段来达到目的。
所以,他为了娶她应付家里,才会故意对她好,也会无意对她行骗。
他或许根本不是为了耍自己。
人活一世,无非体验一场,酸甜苦辣,悲苦喜乐,万般滋味皆是滋味。
她体会过心动,体会过生气,体会过契合,体会过错过,她从这段感情里已经得到了许多许多。
反正她是要走的,不如就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她抿了抿唇,由衷道:“谢谢你,裴大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
见她想开,裴子星对她笑了笑,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慰和释然。
两人又一同折返。
明明相隔很远,可宁沅的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被沈砚吸引。
可他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而后挪开了目光,自顾自地忙碌,时不时有人来向他请示几句,而他依旧神色浅淡地吩咐着,仿佛天地间不会有任何事情拨动他的心绪。
宁沅收回目光。
她从小到大看得很清楚,人的一切不甘都来自于欲求不满。
渴望权力,渴望地位,渴望财富,甚至渴望被爱。
而她没有什么伟大的欲望,能够安稳地度过每一日就好。
何必多想。
她与裴子星道了别,而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裴子星往沈砚处走去,颇为热情地揽住了他的肩头,冲他低声道:“兄弟我可帮了你个大忙!”
沈砚微微蹙眉,望向他,语气中稍有些疑惑:“……你确信不是倒忙吗?”
“怎么会!”
沈砚严肃道:“我已经不想和她退婚了,你知道吗?”
“你终于肯承认了?我又不傻,怎会瞧不出来?你就放心吧!”他自信满满道。
沈砚狐疑望着他。
这怎么和他听见的心声不一样?
不管怎么样,沈砚还是决定先发制人,回府的次日一早便携礼去寻宁沅,不给她乱来的机会。
但既要见她,说如此郑重庄严的事,就需要保持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
沈砚这夜睡得格外得早。
谁料宁沅亦如是想。
只可惜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半夜起来数了遍银票,写了封言辞恳切的退婚信函,打算明日亲自去找沈老大人一趟。
把纸张叠进信函中,她再度躺回床榻,只可惜心中惦念着这事,更是睡不着,干脆在天未亮之际便梳妆打扮,叫了马车等在了沈府前。
沈砚早早醒来,便听明决乐呵呵道:“公子,您醒啦!”
“告诉您个好消息,宁小姐已经候在府门前多时啦!”
沈砚当即沉下脸道:“……好你的头。”
她还是快他一步。
“你去府前拦住她,把她请到我这儿来。”他吩咐道。
而后手忙脚乱地起身,去那堆五花八门的白里找她最喜欢的那件。
她还未见父亲,一切还来得及。
待他束好腰封,却见明决又乐呵呵地过来。
他往他身后望去,却未瞥见那抹窈窕身影。
“她人呢?”他沉下脸道。
“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想不到吧?宁小姐压根没打算见您,她径直去寻了老爷!”
“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咬牙道,“你离死不远了。”
“事已至此您就别瞒我了。”
“宁小姐行事一向出其不意,她定是打算向老爷表明对您的心意!”
“裴将军都已经悄悄告诉我了,她亲口说的,她要勇敢一次!”
沈砚大步迈出房门,丢下一句话:“你最好祈祷着她还没迈进正厅。”
明决美滋滋地瞥了他一眼。
呵,装得这么烦,心里还不是乐开了花?
沈砚赶到正厅的时候,急忙环视一周,并未瞧见宁沅的身影,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切还来得及。
沈老大人此时正端坐在主位饮茶,抬眼见他,蹙起眉肃声道:“自幼便教你步履从容,举止有度,你如今真是越发出息了,在自家府上仓促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稍稍迈进堂中,简单整理一番衣摆,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度,而后直截了当道:“父亲,您能暂时回避吗?”
沈老大人端茶的手一顿,诧异看向他。
他还未来得及解释,便听他爹一口回绝道:“不成,人家宁小姐可是来拜见我的,我怎可留她一人与你单独会见?万一吓着人家了怎么办?”
沈砚道:“她或许没有您老人家想得那般柔弱。”
“你这话何意?人家分明就是一个乖巧安静的小姑娘……”
沈砚与沈老大人对峙之际,宁沅正慢吞吞地走在往正厅去的路上,手中仍紧捏着那封退婚书。
她心中不由回顾起她与沈砚相处的光景。
自己是什么时候觉得他喜欢她的呢?
从小到大,两人曾无数次在各家宴席上遇见。
她是个素来不喜左右逢源之人,能避着人走就避着人走,大多数人也会对她视而不见,可每次碰到沈砚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看向她的目光实在太过直接,因此出于礼貌,她不得不鼓起勇气,红着脸同他打声招呼。
但如今细想想,他似乎没有给过她什么回应,每次都淡淡地挪开视线。
她从前只当他沉默寡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冰块脸,非常地不通人情,如今想来,也或许是她从前就有些自作多情。
天气已然凉了,宁沅捏着信函的手心依旧微微有些冒汗,抬眼望向不远处雅致的正厅时,眸中愈发坚定。
她迈进正堂,一眼便望见了早已备好的茶水点心。
以及气氛稍显剑拔弩张,却不得不在她面前装作表面和气的二人。
“沈伯伯。”她礼道。
沈老大人缓声道:“宁小姐来啦?常听我夫人提起你,她对你甚是喜欢,听闻你要来拜府,特地让后厨备了这些点心,如今还不知她在忙着做什么呢,也不见踪影。”
说罢,他瞪了沈砚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倒是这小子,他匆忙赶过来,似是……很想见你。”
这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不禁老脸一红,又抬眼剜了眼沈砚。
想他威名一世,却有了这么个倒霉儿子,也只能帮他到这儿了。
宁沅早听过沈老大人在朝中的大名,他本人更是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见他待自己这般客气,一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难怪沈砚不喜欢她,却总想着娶她。
这样的事她在世情话本里也看过不少。
若是无所事事的男子能娶到一个父母都喜欢的姑娘回府,父母就能连带着也会高看他几眼。
虽然沈砚并不属于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但好像他和他爹的关系确实有些微妙。
她瞥了眼沈砚,乖巧道:“不瞒沈伯伯,我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想要告知您。”
沈老大人正色道:“哦?你但说无妨。”
宁沅正欲开口前,又悄悄瞥了眼沈砚,见他紧盯着自己,心中没由来地一阵紧张。
明决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美滋滋想着:还能有什么大事啊,当然是婚姻大事了!
“此事,此事说来话长,我怕言语间有所疏漏,便悉数写在这信里了。”
少女双手捧起信函,恭敬地递了过去。
“您看过便知。”
门外的明决瞪大双眼:嚯,这算是什么?
宁姑娘亲笔所写的婚书吗?
她真的,他哭死,她比他家公子有勇气多了!
他不由看向沈砚,却见他紧蹙着眉,唇角绷直,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攥着椅子的扶手,连指节都有些发白。
堂堂一个大男人,居然比姑娘还要紧张。
正*当沈老大人伸出手来,打算去接过那信函时,沈砚蹭地站起身,先他一步夺去了信函。
柔软的大袖拂过宁沅的掌心,沈老大人一把抓了个空。
她抬眼疑惑望向沈砚。
这退婚书又不是写给他看的,他抢个什么劲?
当着宁沅的面,沈父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肃声道:“拿过来。”
沈砚未动,侧首看向宁沅,神色甚是复杂,她有些读不懂。
“拿过来!”沈父的声音严厉了些。
沈砚抿了抿唇,当即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与她擦肩而过,当着众人的面,干脆把它丢进了火盆之中。
火星子自信封一角窜起来,很快便吞没了小半。
“沈砚,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是不是?”沈父气得拍案。
“呀!我的信!”
宁沅见状忙欲去捞,却被沈砚攥住手腕拦了下来。
他冷着一张俊脸,一贯清冷的声线落在她的耳畔:“我沈砚的婚约,岂能容你说退就退?”
宁沅颇为诧异地望向他。
与他退婚一事,她尚未向任何人提起,就连小星星都不知道,沈砚又是如何得知?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给我跪下!”沈父厉声喝到。
沈砚没多言,当即昂首挺胸地跪在了堂内,可攥着宁沅的手仍未放开。
宁沅本就忐忑,又不曾听人这般威严地斥责过她,不像她爹,她爹在府上一向只会无能狂怒。
于是一个紧张,亦下意识跪了下来。
沈父愣了一愣:“你们这是在干嘛?”
宁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眼与沈砚面面相觑。
“在干嘛?当然是要你成全他们呀!你这么凶,可显着你了?”
沈夫人人未至声先至,紧接着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先前她端着盘子已至门外,听明决说沈砚烧了沅沅带来的婚书,当即变了脸色,把手中的盘子丢给他,径直冲进了屋内。
她站在火盆前,对着已经彻底被燃成灰烬的信函叹了口气,转头对沈砚道:“你这孩子,你怎么能烧了人家沅沅亲手写的婚书呢?”
“……婚书?”
宁沅陡然瞪大双眼。
这才不是什么婚书,这明明是退婚书!
是哪个王八蛋敢造这么大的谣?
她话刚说出口,忽感觉后背一酸,再张口时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气鼓鼓瞪向身旁仍攥着她手腕的男子。
沈砚你个王八蛋,居然敢点老娘哑穴?
沈砚觉得自己的脑筋转得比当年陪陛下夺嫡时还快。
他顺势道:“我烧了她的婚书,是因提亲这件事本就应该由咱们府上来,怎能让她一个姑娘家亲自登门?”
“父亲,你说是吗?”
沈老大人沉吟片刻,仍有所怀疑道:“是这个道理不假,不过这真的是婚书吗?”
宁沅拼命摇头。
不是,自然不是,这是退婚书。
沈砚侧目望向她,当即问道:“沅沅,你也不愿意同我分开吧?”
问罢,他对沈父道:“您瞧,她不愿意同我分开。”
宁沅欲哭无泪。
这问题问得好生刁钻,她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横竖都是她愿意与他在一起。
这个人真的很不择手段!
宁沅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苦说不出。
沈父亦敏锐地领会了她的意思:“宁小姐,你怎地不能说话了?”
她满是怨气地看向沈砚,抬手指了指他。
沈砚恭谨道:“父亲,沅沅应是想让我带她去瞧大夫。”
沈父瞧着他们,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宁沅起初同他说话说得好好的,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失的声。
他虽觉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摆了摆手:“那你快带她去叫个大夫。”
“是。”沈砚淡淡应下,仍牢牢攥着她,“在这之前,我还是要拜托您二老一件事。”
“还劳烦您与母亲沐浴更衣,亲往国公府一趟,讨来沅沅的庚帖,卜吉三日,顺道同宁国公商议一番婚期。”
沈老大人的神情出现了片刻茫然。
若他没记错的话,明明在围场时他的倒霉儿子还未向她表明心意,怎么短短几日,就要到行三书六礼的地步了?
年轻人的爱恋已经发展得如此神速了吗?
“可……可咱们府上还未备礼。”
“我早已备好了。”沈砚道,“让明决带你们去库房取便可。”
沈父问道:“……你是何时备好的?”
“数月以前。”沈砚平静地陈述着,“我早就决定了要娶她为妻。”
沈夫人喜出望外:“你小子,终于开窍了!夫君,你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快走呀!”
她连拖带拽地带走了沈老大人,正厅内只余他们二人。
沈砚攥着她起身,随手阖了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事情的发展远超宁沅的意料,因太过突然,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
……他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不对,若是开玩笑,也不该惊动他的父母啊。
就像他从前诓她怀孕那般。
……那他这次是来真的?
他见软的行不通,便对她来硬的,打算对她强取豪夺?
沈砚解了她的哑穴,但仍旧禁锢着她的手腕,在她身前垂首静静凝着她,似有几分专注。
他默了片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而后放轻了声音,轻柔问道:“宁小姐,我心悦你,请问我可以娶你为妻吗?”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突然地和她表白。
可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终于一步一步,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件事情警醒了他,今后有话一定要尽快道出来。
现在倒好,连他事先想好的询问,在已然板上钉钉的此刻,都显得有些过于苍白。
“你,你说什么?”
宁沅眨了一下眼睛,刚恢复说话的嗓音带着些浅浅的哑意。
他颇有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要与你成婚。”
“不是这句,是前一句。”
“我心悦你?”他颇有耐心地回答她。
“你,你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宁沅觉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而后很快地冷静下来。
她想,这说不定也是他为达目的的手段之一。
毕竟连当着他爹面烧她退婚书的事都干得出来,说句喜欢有什么难的?
想到这儿,方才莫名的心跳加速让她觉得格外羞耻。
“我说我喜欢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恼羞成怒道:“你不要与我开玩笑!”
男子的目光依旧冷静:“宁小姐,请问你觉得我哪里是在开玩笑?我会拿我父母的颜面玩笑,还是拿我为我们的婚事付诸的时间精力玩笑?”
“我并没有闲情逸致同你开玩笑。”
“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娶你为妻。”
心跳声响在耳边,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正堂太过静谧,静谧到宁沅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他说的话一如往昔,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他是不会拿这些同她开玩笑,可他这番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也不是很像真的喜欢她啊。
宁沅的脸渐渐起了些温度,她觉得或许是房门未开之故。
她望向面前身形高大的男子,下意识问道:“那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她想让他的喜欢听起来有些说服力。
谁料他沉吟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宁沅咬了咬唇,刚爬至半山腰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
她鲜少有这样大的情绪起伏,直至今日,她才彻底明白过来她对他的在意。
她在意他对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希望他对她的感情纯粹一些。
她希望他对她的好是发自内心,是因为她是她自己,而不是因为她和他的家世,她和他的婚约。
她根本做不到像很多世间男女所接受的那般,与一个才学出众,人品不错,门当户对,但不爱自己或者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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