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泽一滞:“姐姐,你……”
“是啊爹,我当然把这些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永生难忘。”
她一字一顿,眉宇间似有些鄙夷。
宁国公刚缓和些的脸色当即一沉,后知后觉宁沅隐隐有些不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若非爹爹当年对阿娘不管不顾,放任她的生死,又怎能顺利把继母娶进府中,更不会生下小泽。”
“小泽天资聪颖,人又勤勉,如若爹爹多顾及我那已不能生养的阿娘一点,咱们府上的爵位便将无人承袭,可不是要落寞了吗?”
“你……你放肆!”
宁国公万万没想到她会在外人面前提起这档子事,猛地一拍桌,震得瓷盘在桌上跳了一跳。
宁沅抬眸,很是平静地望向他。
她自觉早已看透了她爹的真面目。
可是听他如此冠冕堂皇地说出来这番话,她还是会愤怒,会不甘。
不知是替她,还是替她那在生命弥留之际,孤独缠绵于病榻的阿娘。
他自己铸成大错,非但不曾反省,反而洋洋自得,且把这样的言论大言不惭地道于人前。
“爹爹,你别动怒。”宁澧忙起身,走至宁国公身旁替他顺气,小声道,“这么多人在呢。”
旋即她抬眼看向宁沅:“姐姐,你快同爹爹道个歉。”
宁沅深吸一口气,没有作声。
宁澧见宁国公已然攥了手,隐隐爆出青筋,赶忙道:“姐,你就不能退让一步吗……”
“退让?”她轻轻嗤笑。
“何为退让?我从前该退让的时候难道还不够多吗?”
“爹,阿娘很会退让,她把自己退让去灵堂的牌位里已然好多年了。你知晓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不想重蹈她的覆辙。”
宁国公斥道:“我看你何止不会退让,如今更是连何为谦恭孝顺都不知了!”
“你母亲从前向我诉苦,说你大逆不道,我看在你平日不争不抢的份上,便从未与你计较,如今看来,你果真两面三刀!”
“我的母亲?”她轻笑一声,“她给你托梦了?”
宁国公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宁沅始终憋着一汪泪未曾落下,定声道:“爹你搞搞清楚,我的母亲已然过世了。”
“如今的宁夫人只是你的妻子,不是我的母亲!”
“你!”
宁国公猛地站起身,抬手便要落在她的脸上。
带出的掌风自她颊边呼啸而过,掀起了她耳畔的碎发。
宁沅认命地闭上眼睛。
可意料之中的巴掌并未落下来。
她稍稍眯起一条缝,见沈砚与裴子星一左一右,钳制住了她爹的手臂。
宁国公暴怒地挣扎一番,可他如今的年纪,哪里挣扎得过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
“老夫管教自己的女儿,与你们有何关系!?”
“国公爷,话不是这么讲。”
沈砚淡淡瞥了她一眼。
“依您先前所言,女子出嫁从夫,如今我与她虽未行嫁娶,但婚约犹在。”
“她也算半个沈府之人,您说是吗?”
宁国公蔑视他一眼:“沈大人该不会打算让老夫看在你的面子上,放她一马罢?”
“国公爷说笑。”他唇角噙起一抹浅笑,“长辈面前,我哪有什么面子。”
“她既是半个沈府之人,您便只管教她另一半便是。”
沈砚看向她,蹙眉道:“女子总要嫁人,不论侍奉夫君还是执掌中馈,容貌和脑子便甚为重要,伤不得,动不得。”
“不如这样——”
“她的上半个人归于沈府,下半个人,暂由国公爷代为管教。”
说罢,他便松了手,后退一步,顺便提醒裴子星道:“子星,莫要插手国公爷家事。”
裴子星担忧地望了眼垂首不语的宁沅,松开了桎梏宁国公的手。
谁料宁国公并未打算继续教训她,只冷哼一声,坐回了檀木椅上,阴阳怪气道:“宁沅过去很是温顺乖巧,我看她如今愈发放肆,多半就是在外有人撑腰。”
沈砚没再说什么,只承下宁国公的这句讥讽。
他的目的便是让宁沅免了这一巴掌,至于一个死要面子的老头口中的刻薄话,他并不在乎。
宁澧感激地望向他。
这便是沈公子吗?
三言两语,便能化解一场干戈。
父亲是个极重传统的男子,沈公子却偏偏故意套用了他那套女子出嫁从夫的思想,让他无法反驳。
又以退为进,故意说让父亲去管教姐姐下半。
可女子从足至臀,无一不是私密到仅能给夫君触碰之处,父亲那样爱面子的人,又怎会去真的碰她这些地方?
若她今生能嫁与沈大人这样聪慧的男子,哪怕做妾,也不枉此生。
想到这儿,她心跳骤急,怯怯一笑,却见沈砚不经意地朝她看过来。
两人视线交错,她的呼吸顿时一滞。
然而,沈砚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加停留,仅仅一瞬,便凉凉扫开。
从屋外吹来的风晃了晃屋内明亮的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的古画上,拖得长长一道。
出尘静邃。
沈砚确实无心留意旁的。
他只默默凝着宁沅。
她如今心中明明什么也没想,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脑海中被她渲染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除此之外,心中亦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情愫。
无关情爱或是欲望,而是心疼和懊悔。
饭后,他前脚刚出宁府的正门,后脚绕去了宁沅的院墙,几番思虑之下,做出了一个违背礼数的决定。
宁沅恹恹回到小院中,头也未抬地往房间走,径直从坐在石桌边儿等她的沈砚身旁路过,并未发现他的存在。
“宁小姐。”
待携着甜香的轻纱拂面而过时,他低低喊道。
宁沅止步,有些愕然,回眸见是早已离去的沈砚。
他起身行至她面前。
高大的影子将她一点一点包裹起来。
“是我不好。”
宁沅疑惑地抬起头来。
……她没听错吧?
他居然会向她道歉?
片刻沉默后,男子语调微沉:“从前,我不知你为何总是逃避我向你求亲一事,只当是你的欲擒故纵。”
“我现下明白了。”
“今日是我冒失。”
……???她欲擒故纵?
宁沅抿住唇,懒得与他说话。
正在这时,墙外忽然响起了一曲悠扬笛音。
宁沅细细听完一曲,本低落的心情稍稍舒缓些许。
“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好听的乐声了……”她轻轻道。
她素来是个爱恨分明之人。
“罢了,你又不知我爹为人,我与你置气做什么。”
“这曲笛子……是你为哄我高兴,命人吹给我听的吗?”
沈砚看向满是翠竹的白墙。
墙后的笛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裴子星。
想来是他看她心绪不佳,故而想以乐声安抚。
可沈砚难得生出些许私心,没有当即回答她的问题。
心中一黑一白两个小人蠢蠢欲动。
一个舞着黑叉,叫嚣着:“她本就属意裴子星,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一个捧着书卷,温吞道:“君子坦荡荡,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是说出实情,公平竞争为好。”
……等等,竞争?
他为何会想着同裴子星竞争她?
显而易见,竞争的结果是与她在一起。
难道他真的情不知所起,心悦于她?
宁沅见他凝眉沉思,稍有些颓丧道:“我问的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沈砚,你怎么不说话?”
“应当是子星。”
虽然他很想顺势抢了这个功劳,可这样的行径终究不够坦荡,既没有顾及好友,也没有尊重宁沅,更是对他们之间感情的轻视。
宁沅的谢字哽在了嘴边,她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裴大哥啊,我还以为是你来哄我高兴呢。”
话说出口,她后知后觉她居然已经开始默认沈砚会在她不开心的时侯为她做些什么。
她望向他清隽的侧脸。
习惯果然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让她莫名其妙生出一些本不该属于她的期望,偏偏期望落空的感觉很不好。
沈砚顿了一顿,道:“我才不会同你的裴大哥一样,只知隔墙吹笛。”
“我会直接来见你。”
宁沅瞪他一眼,颇有些不满地抿了抿唇。
“裴大哥也是一片好心,你怎么连这个也要吃醋啊?”
“人家那是知晓分寸,不会在半夜三更翻进闺阁女儿的院子,哪和你似的。”
他吃醋?
如今他就站在她身边,而裴子星只能在墙外面迎着孤风吹笛,他有什么好吃醋的。
沈砚不以为意道,“你要是不怕被你家人知晓,我大可以每次都光明正大地递帖拜府过来寻你。”
“……那还是算了。”
宁沅想起她这一家子人就头疼。
明薇可见不得沈砚对她情根深种。
宁澧从前倒是与她母亲一路,最近却大有因心悦沈砚而对她爱屋及乌的意图。
她父亲倒是不会拆了她这桩婚,却也只是不愿弃了和沈家的这门婚事,而不是真心为她挑一个如意郎君。
比起让他们知晓沈砚光明正大来寻她,还不如他翻墙。
左右他行事谨慎,不会给自己添什么麻烦。
不过,有墙外清越笛音为伴,加之与沈砚拌了几句嘴,莫名让她的心情好了很多。
“还是谢谢你了,我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了。“宁沅认真道,“你待会儿走的时候,也帮我向裴大哥道一声谢罢。”
话音刚落,她忽然自觉有些不妥。
让沈砚代为道谢好没有诚意,且容易惹人误会。
“罢了,不必了。”
“下次见他时我亲自道谢罢。”
沈砚听着她的心声,心想:让他误会?
还有这种好事?
那万不能错过这个良机。
“你什么时候走啊?”她随口道。
沈砚的眉头稍微蹙了一瞬,凝着少女月色下的面庞。
“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宁沅仰着脑袋,不解问道:“……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静静垂眸:“哄你开心。”
这还是那个嘴硬无比的沈砚吗?
院内静默片刻,她小心翼翼问道:“你喝多了?”
“宁小姐,我并没有饮酒,且我觉得我很清醒。”
“好吧。”她无奈应道,“那你哄吧。”
一高一矮的身影站在院内,四目相对,寂静无声。
她总觉得有些尴尬。
哪有人把“哄人开心”这四个字,面不改色从嘴里说出来的啊!
正当她尴尬到快蜷起脚趾之时,面前沉吟许久的男子忽然动了动,自她身侧捞起了她的手,凝着细白的指尖,犹豫一瞬,带去了他的身前。
……他要干嘛?
宁沅眼睁睁看着他握着她的手背,按在了他的胸口。
再望向她时,一贯淡然的琥珀眼瞳多了丝赴死一般的坚定。
夏衫轻薄,她的指尖之下,正是他轮廓分明的胸肌。
宁沅脑袋里“轰”地一声,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声响。
以色侍她,好来博取欢心?
宁沅凝着自己的手指,莫名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自己的脸愈发地热,仿若待包子蒸好之时站在笼屉之前,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窜上头来。
她低垂双眸,指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飞速抬眼偷瞄他,又赶忙收回目光,整个人红成了一颗番茄。
“喜欢吗?”他淡淡道。
她下意识颔首,却在反应过来时赶忙摇头。
她就知道,沈砚的斯文皮囊不过是装给人看的,他私下里果然十分狂野!
她又羞又恼,试图把手抽回来,却被他压在身前动弹不得。
“宁小姐,我说过,见面有见面的好处。”
宁沅的五指紧紧扣在略染凉意的衣料上,缎布之下的炙热体温却联结上了她的指尖。
他的大掌较她有些粗糙,每当她挣扎时轻蹭而过,总会惹得她一阵轻颤。
“你抖什么?”
“这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吗?”他沉声道。
白日里念叨,深夜里入梦。
她似乎偏爱宽肩窄腰的男子,却对胸肌异常执着。
他可听见过很多回了。
“……谁谁谁想你了!”宁沅语无伦次。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赶忙放开他。
她本就偏爱身形高大肌肉遒健的男子,如若这样的男子再一本正经一些,那就再好不过。
她自诩阅话本无数,较寻常姑娘放得开,也想得开,能追求这样的男子,看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应当很是有趣。
她没试过思之不得,辗转反侧这样的少女怀春,便总想觅一个郎君尝尝春心萌动。
可她不得不承认,沈砚除却早就对她情根深种这条,让她失了少女怀春的挑战性以外,其实还是很符合她的审美。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沈砚见寻常路走不通,居然大刀阔斧地另辟蹊径,走了一个分外大胆的路子。
暗恋的心跳是心跳,触碰时的心跳亦是心跳。
上次献热吻,这回献胸肌。
这个人为了娶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答应嫁给你!”
男人声音压得又轻又低:“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不会再冒昧向你求亲。”
“我只是单纯想要哄你开心。”
他垂眸凝着她。
她是不怎么惦记他的,她只惦记她的裴大哥。
可他并不觉得他比子星差。
或许只是因子星常着劲装,而他常穿宽大袖袍,故而遮掩了他的风姿。
正如妩媚妖娆的女子也需衣饰相佐,方能透出她的魅惑气质一般。
武将的着装比起文臣,简直得天独厚。
“宁沅,你现下是喜欢听笛子,还是喜欢摸这个?”
身旁萦绕着淡淡冷香。
宁沅确信她留恋着掌心的触感,然她只敢在心中想想。
自幼的规训令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对素有冷情之名的沈砚,做出这样的事。
还是被他自己给逼的。
因着紧张和心虚,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砚和其他人不一样。
若这话换做明薇来问,定是满含了对她的嫉妒与恶意,而沈砚不会。
但碍于他的职务和一贯问讯的风格,这样一句轻语莫名令她觉得像是在审问她。
她避开他的视线,下意识收紧手指。
少女的手指与他紧紧贴合,沈砚不由闷哼一声。
她不正面回答,反而还捏他?
他捏过她的下巴,自她的心声里筛出重点。
“你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我。”
“宁沅,你如今更喜欢我,对吗?”
两人近在咫尺,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只是有些微不稳,就这样色。情。至极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他好像在此道上颇具天赋,每一次的勾引都不见其幽微,反倒坦坦荡荡地铺就在她面前。
算了,她这回认栽。
他成功把她的注意力悉数放在了他都身上,饶是外间的笛音再让人静心,她也静不下来了。
她被迫仰着小脸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最后轻轻阖上了眼睛,等着他落下温柔缱绻的吻。
说到底,他不就是惦记这个吗?
但这个吻偏偏久久未至。
片刻,他放开了她,道:“你困了吗?困了就回去睡罢。”
宁沅:?
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疑惑,不解,大为震撼。
宁沅睁大眼睛:“沈砚,你和我玩欲擒故纵?”
沈砚凝眉:“宁小姐,你还嫌不够主动吗?”
她又羞又娇地摸了许久,嘴上说着不要,手上却很诚实。
他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便配合着压着她的手腕,借此显得她的行为十分理所应当。
直至最后她懒得动弹,干脆在他掌下阖了眼,他才放开她。
他这样贴心,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仍旧顶着一张八风不动的冰块脸,纵然勾引她至此,看向她的目光仍然一本正经,不染什么情欲。
宁沅忿忿地想,所谓美男计,并不是把一个俊俏公子冒昧地塞进她的床榻里,这样她只会惊声尖叫地命人把他给丢出去。
真正的美男计当是沈砚这样的。
从前他追爱不得,后他不知从何处窥探到她的心思,屡次三番地出现在她眼前,用尽各种手段勾引着她,每每在她快要上头之时,再泼一盆让她意犹未尽的冷水。
歹毒,着实歹毒。
她身边肯定不知何时出了个叛徒!
真的很可恶!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看着他的脸,宁沅越想越气。
睡都睡过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他在这儿玩什么戛然而止?
她拽过他的衣襟,踮起脚尖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旋即大摇大摆地回了屋。
房门砰地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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