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时代的阴阳师(霜风缱卷)

“缘一少爷在习字，我这就去叫他。”
严胜挥了挥手，“不必了，我自己去就行。”
男孩大步流星的走到摆放书桌的逼仄角落，看看这只有三叠地的房间，比他的卧室小了三倍有余，若不是因为这幅极为相似的面孔，他真的不相信父亲会这般对待他的亲弟弟。
后来他从仆从口中得知当年的事情，再加上他患有耳疾还不会说话，父亲早已是弃他如敝履，严胜真的无法理解，弟弟都这个样子了父亲为何不请医师照顾，反而还任他自生自灭，弟弟他真的好可怜，作为兄长他才不会像父亲那样，他迟早是继国一族的家主，有他在绝对会护好弟弟的。
“缘…这是你写的！？”
身后传来了严胜诧异的惊呼，未希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她回头果真看到了男孩拿起缘一默写的纸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该庆幸眼前的孩子尚且年幼，震惊也好，羡慕也罢，甚至连扣住纸张的力道都是不加掩藏的显露出来，那张与缘一极其相似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不甘，甚至还有种被欺瞒后的受伤。
这手好字…看来他的弟弟并非他想象的那般脆弱的需要他啊。
未希以为他应该会为弟弟有出息而感到高兴的，但很显然严胜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高兴的表情，少女不禁在心里自嘲了一番，到嘴边的话最终咽回了肚中。
未希走上前去，不着痕迹的从严胜手里拿回纸张，故作苦恼的说道，“抄写了那么多遍总算有点样子了，夫人那边我总算是可以交代了。”
“抄写？”原来只是临摹啊，而且还写了那么多遍才写出这种样子，对于缘一来说估计也是极限了吧，他的心里有种莫名的舒坦。
未希点了点头，“是啊，严胜少爷的功课想必绝不会让夫人那么头疼吧，若是有机会下次也来教教缘一少爷怎么样。”
“当然。他是我的弟弟，有什么问题尽管可以问我。”
的亏是个孩子，看样子这关算是过去了，未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开始担忧日后的生活，也是啊，严胜是自幼被当成未来家主培养的，骨子里高傲与自尊或许已经胜于亲情了吧，倒是缘一…当初看到他怀揣竹笛无比珍惜的样子，她就明白明白缘一的选择。
所以她撒了谎，在缘一面前做出了错误的示范，可尽管如此，她也不能让他为数不多的亲情再失去了。
送走严胜之后生怕缘一效仿她说谎的未希一脸认真的转过身来，“缘一，刚才我…你为何笑的这么开心？”
因为他知道姐姐的心意呀。
未希头一次发现缘一的眼睛竟然也可以绽放出光彩，漂亮的就像是阳光下的玛瑙一样，颜色深沉却难掩光辉。
未希松下双肩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么做委屈你了。”
缘一是个重感情胜于名利的孩子，他爱着母亲也爱着兄长，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优秀才不能让外人知道，但未希相信以他的才智，是绝对不会被埋没的。
时间一晃又过了三年，继国家主为严胜寻来了城中最负盛名的剑道师傅，严胜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因此练的格外认真，前几个月掌心里的水泡就没有消停过，清早练，饭后练，甚至睡前也要复习上一遭。
他始终记得家中还有一个天生就有缺陷的弟弟需要他去保护，所以他绝不能放松懈怠。
八岁的缘一已经比她腰际还要高上些许，不过性格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懂事听话，除了发呆之外好像也会时不时的盯着她看一会。
“小希，夫人让你去一趟。”经过那么多年，阿薰已经习惯了未希不在自己房间就在缘一房间的定律，看到随未希起身的缘一，阿薰说道，“只是一会，不会太耽搁的。夫人还说晚些时候要检查缘一少爷的功课。”
“功课要紧，缘一你去做作业。”
“你这丫头又没大没小，要叫缘一少爷。都快嫁人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不懂规矩。”
阿薰口中的话立刻传入了缘一耳中，少年身形一滞，嫁人？她要离开这了吗？！从出生到现在她从未离开自己超过一天，缘一手脚变得冰凉无比，双眸恍惚的看着眼前的字帖，那么多年了，他已经习惯有她的生活，他无法想象…
“好啦，别拿我开玩笑了。”未希摆了摆手，完全没放在心上。
从年初开始夫人就张罗着她的终身大事，说她也到了年纪要给她说一门好的亲事，可对于未希来说她的终身大事只有顺利的活下去，如今好不容易把缘一养正了，她还想看看这孩子走上康庄大道的模样，所以结婚谈恋爱什么的都免谈。
虽然笃定了想法，但未希还是费了好多口舌才把继国夫人劝住了，用完餐后她想着明日夫人要检查缘一作业来着，于是又绕回了缘一房间。
这孩子竟然破天荒的不写作业了！
干干净净的纸张跟她出门时一模一样，未希完全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这作业怎么…你可别告诉我你晚饭也没有吃。”
缘一点了点头，有些事情不问清楚的话他根本吃不下饭。
未希背过身一拍脑门，有些气急的回头说道，“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你你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我去厨房吧，真是…也不知道这个点还有菜没。”
“你要嫁人了吗？”
“当然不会，我已经回绝了夫人，所以…你说话了？！！！！！”
如此就好。
“我我我刚才是跟空气搭话了吗？还是说幻听？年纪上去了果真什么问题都来了，刚才一定是你肚子叫了吧，我真傻还以为是你在说话。走吧，我们去找饭吃。”
她一定是在做梦，缘一要说话早说话了，对，一定是梦。
“好。”他好高兴。

第104章 鬼狩之夜
继国府邸的厨房内，吃完面条的男孩舔了舔唇角，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碗筷，因为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他心里甚至比过生辰还要高兴。
可坐在板凳上的少女却始终耷拉着脸，维持托腮的动作打量着憨笑的男孩，他竟瞒了自己那么久，亏她还因为他不会说话而担忧了那么多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话又说回来，继国夫人常常念叨这孩子先天不足的事情，如果连亲生母亲都被他瞒住的话，未希心里的憋屈是少了一些，但她还是无法理解缘一这么做的原因。
“姐姐有什么疑虑吗？缘一都可以回答你。”缘一洗好碗筷坐回她身边，一如往常的看着自己。
未希轻哼一声别开了视线，别以为用这幅无辜的面孔她就会心软，少女冷冷说道，“我能有什么疑虑，看到你好好地高兴还来不及。”
用这种口气说话就连未希自己也觉得纳闷，她跟一孩子有什么好置气的，陪伴了八年连他是否会说话都看不出来，她就是气自己眼神不好罢了。
“那姐姐就听听缘一的解释吧。”他看得出姐姐生气了，如果因为他的隐瞒导致姐姐疏离了自己，这是缘一最不愿看到的。
“其实缘一光是能够顺利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很幸福了，正如姐姐从小告诉我的，人可以有千万种不同的活法，而缘一的愿望就是跟姐姐、母亲还有兄长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缘一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只竹笛，嘴角扬起一个温暖的笑容，“兄长为了担起家族的重担很是辛苦，缘一不想因为自己而动摇父亲的决定，更不愿看到兄长付出的努力付之东流。”
因为严胜与继国老爷…
未希回过头，眼神迟疑的看向缘一，而后又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为严胜才选择闭口不言，让老爷一直觉得你有先天不足，从而放弃继承权去稳固严胜继承人的位置。你，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想那么多？”
要知道他才八岁！她原只想让缘一做个正直善良的孩子，从不曾想他背负太多，要不是今日坦白，她根本不知道面前这孩子的心思有多缜密。
未希用力扣住他的肩膀，“缘一，你老实告诉我这真的是你的心里话吗？”
他若真的是先天不足，那她只会埋怨上苍给了他一副不健康的身躯，家族之权交给严胜也是情有可原，但缘一现在除了额头象征不详的疤痕外根本没有缺陷，他言语流利书法精湛，就算现在不擅武艺相信以他的才智绝不在话下，如果他想要家主之位那绝对能有一争的可能。
可他的愿望只是单纯的想跟家人生活在一起，那么聪明的孩子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是他的心里话还是欺瞒他人的说辞…如今她有些看不透了。
“姐姐。”看到未希眼中的怀疑，缘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因为这次欺瞒他与姐姐彼此的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痕，但缘一从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做错了事情他定会承认弥补，直到姐姐原谅他为止。
缘一肯定的说，“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对不起，姐姐。但是缘一可以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欺瞒，请姐姐不要放弃缘一。”
未希从未看到缘一这般紧张过，空洞的双眼写满歉意，稚嫩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未希合上眼眸轻叹一声，要是放弃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救下了，现在的她不过是有些难过罢了。
女子苦笑着，有气无力的说，“谁说我要放弃你。”
缘一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很快他又伸出三根指头，一骨碌站起身来脊背挺得笔直，“缘一向天发誓再也不会欺骗姐姐，否则天打唔”
“打住！你从哪里学来这种东西，不许再胡说下去了。”越听越不对的未希伸手捏住了男孩的双颊，男孩似是也没想到会被突然拿捏，眨着双眼又撅着嘴呆萌看向未希，少女没控制住轻笑一声，而后又故作凶态道，“但愿你说到做到。”
看到未希松口缘一也终于放松下来，只要姐姐能原谅自己就行了，缘一憨憨的笑着，想到刚才姐姐的问题还没回答便挠着脑袋说道，“姐姐的话本上说的。”
“啧…你还真是实诚啊！”
“没什么，缘一才答应姐姐不再有欺瞒的，所以姐姐想问什么都可以。”
好家伙，听不出她在说反话吗！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好心累。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未希双手交叠没好气的说道，“有话就说，要是过了今天我就要跟你算账了。”
一番长谈后……
“哈！？你是说你可以看到人的身体结构，你这眼睛是X光吗。”未希惊呼了一声随后警觉的瞥向四周，这话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指不定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缘一茫然的歪了下头，“X光是什么？”
未希轻咳一声，“那不是重点。上次阿熏打翻水壶时你把我拉走也是因为这个原理吗？”
“嗯，我看到她腿部肌肉的收缩，那是摔倒前的征兆。还有打喷嚏前肋骨会有向外扩张的迹象，出招前腿部肺部手部肌肉的动作。但是唯独姐姐的身体我看不透，小的时候尝试看了很多次可还是这样。”
缘一一脸认真，丝毫没有看到面前的女子抽搐嘴角，她说这孩子怎么从小就爱看她，敢情是在研究人体结构学呢！而且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能力，还好今日他是跟自己说的，换做其他人指不定要来做什么文章。
“行了，我知道了。这些东西你有跟其他人说过吗？”
“没有，姐姐是第一个知道的。”竟有些自豪的说道。
“那就好。”未希舒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你听好，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是看不到人体结构的，他们或许不会像我这样接受能力那么强，要是被坏心眼的人知道指不定会惹出事端。”
“但你记住这绝不意味着你有问题，就像我说过的，老天给我们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给我们留一扇窗，虽然老爷因为疤的事情并不待见我们，但你却拥有了这种预知风险的能力，你可以像帮助我一样帮助更多的人。”
“缘一一切都听姐姐的。母亲的身体不好我不会告诉她了，那兄长呢？”缘一问道。
“你不是才说严胜少爷很忙吗？我们就别去给他添麻烦了。”
若是严胜知道，以他要强的性格不知又会变成怎样呢，维持现在这样兄弟和睦的情况就已经很难能可贵了。
…………
自那日厨房夜谈后两人的生活恢复了以往平和，反正继国老爷从不挂念缘一这个儿子所以他们过得还算轻松，近年来严胜武艺见长再也没有被继国老爷抓到他探望缘一，前阵子甚至正大光明的拎着城中新奇的玩意儿来讨弟弟开心，有时候连未希也会有特别优待，或许在他眼里被家仆们孤立的小希也跟缘一一样是个可怜的人吧。
唯独继国夫人，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波，得出的无非是孕期没有养好的结论，如今又逢年关，这漫天的雪花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纵使在摆放暖炉的屋子里，她的手还是跟冰块一样冰冷。
这第十个念头她怕是熬不过了，可怜她无法看到缘一与严胜娶妻生子的画面，这对于母亲来说是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夫人，喝药吧。”阿熏将苦涩的药水递到夫人唇边，她自知身体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于是摇头婉拒。
“咳咳，小希，那日你说会一直照顾缘一可还算数吗？”
未希顺了顺她瘦弱的后背，肯定的说道，“那是当然。”
“好，好。”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缘一就交于你了。”
“夫人，您一定可以康复的。”面前的女子是这个封建社会上少有的开明主人，她对身边的人是那么的和善亲切，甚至犯了错还会帮忙掩饰，为什么好人不能长命百岁啊！
“都这么大了还说什么傻话。”夫人抬手想要抚摸她头顶的发髻，却又力不从心的垂了下来，她让阿熏将一个檀木盒抱来交给未希，“不要推回，这原本就是给你出嫁时备下的，可惜我…咳咳。”
浅色的被褥赫然印上一片鲜红，阿薰急忙用帕子替她擦拭，夫人侧身捂住胸口痛苦的喘息着，缓了良久才开口，“去把严胜与缘一叫来吧。”
“是。”
最终，继国夫人也没有坚持到缘一十周岁那日，按照十年前继国老爷定下的规矩，缘一必须去往寺庙出家当僧侣，如今为了不负夫人所托以及她背负的任务，未希也会陪同。
临别时已是傍晚时分，向来不喜缘一的老爷自然不会出现，但疼爱弟弟的严胜没有来倒是让人奇怪。后来未希问了送行的濑户婆婆才知道严胜少爷因为给缘一求情，被老爷关在房里已有两天。
缘一听后自责的低下了头，未希知道他担忧兄长却又无法开口，于是替他说道，“回去好好劝劝严胜少爷，庙宇离这里并不太远，以后我们定会再见面的。”
“唉，我知道了。小希啊，这外头不比府内太平，你一定要照顾好缘一少爷，自己也别傻乎乎的被人骗了去。”濑户婆婆抹着布满皱纹的眼角，连声音都在颤抖着。
未希红着眼眶答应了她，“我一定会的，严胜少爷就拜托你们了。”
“放心去吧，我们会照顾好夫人的孩子。”
离别时缘一最后一次看向生活了十年的宅邸，牵着她的手一同离去。
待走到看不见继国府邸的地方，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处的夕阳未希喃喃说道，“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大呀，你说是不是？”
十年…她在这个未知的空间里待了整整十年，有时候就连未希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她真正生活过的地方。
“嗯。”缘一担心她想念原先的住所，镇定的说道，“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姐姐快些回去吧。”
缘一的额头莫名挨了一个脑瓜崩儿，就听女子的声音从耳边轻轻飘过，“说什么傻话。”
“天快黑了，不快些翻过这个山头我们就只能风餐露宿了。濑户婆婆已经叫人在沿途等着了，我们去找他们吧。”
“好~”
缘一哒哒哒的迈着轻快的步子，整个人要比在宅邸里活泼很多，未希双眼含笑的看着缘一的背影，能不用掩藏的活着，其实无论对她还是对缘一来说，离开那个地方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等到二人爬上山顶月亮已经从云层背后探出了脑袋，黑夜将整片森林笼罩上了一层白色的雾霭，未希手里捏着阿薰绘制的简单地图，借着惨淡的月光依稀可看清行走的路线，其实顺着石阶下去就能下山了，但他们所处的地方可不止一条石阶，这样下去可是会迷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