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苦正在拽着她。
连苦的手攥的死紧。她扯得那么用力,以至于阻挡了一下黎应晨的动作,让她的脑袋撞在了井壁上。
“不可以!我知道你有主意,但是这怎么能轻易……咳!!”
连苦偏过头,呕出一口血,身形晃了两下,几乎要跪在地上。
就算是整个人已经近乎脱力,她也没松开黎应晨的手腕。
与此同时,黎应晨的脑子里跳出了系统的声音:【警报![A级邪祟-连苦]正在尝试违抗你的命令。行为纠正已开启。】
连苦浑身一震,手一下子松开了。黎应晨猛地向下一扑,险而又险地撑住了井壁。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右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险些就张开手掉下去了。好在反应的及时,握紧了拳头,用拳面撑住了井壁。
【自动惩戒已进行完毕。是否要启动进阶惩罚或人格抹除?】
“不启动!停下来,不要任何惩戒。”
黎应晨和邪祟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和谐,从未用过这个强制功能,此刻赶紧支起身体,从井口上挪开。
连苦呛咳两声,再一次爬起来,一把抓住她,浑身都在发抖,说不利索话。
“放心,我没事,我没事……”
黎应晨回握住连苦的手,一叠声地说。
连苦确定半天她已经恢复正常,才松了口气。
“你刚刚……刚刚突然拔下了自己的指甲。然后拼命想要跑上前面去。”
黎应晨向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
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已经失去了指甲,只留下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创面。
黎应晨的瞳孔微微一缩。
她目光挪开,缓缓张开右手。
掌心里赫然躺着两颗指甲,形状姣好的椭圆形,被血浸透了。
最让黎应晨不寒而栗的是,直至此刻,她仍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她曲张一下手指。深夜的秋风刮过触目惊心的伤口,她觉得……
很舒服,指尖就像被泡在温度适宜的热水中,毛孔都在舒张。
没关系,别害怕。有什么东西正在告诉她。
不会痛的。很舒服。
——当你在看着灵场,灵场也在看着你。
黎应晨从身上翻出邪祟志,翻开来看,却见得邪祟志上一片空白,空无一字。
“……”
黎应晨一时无言。
是什么在影响她?
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那井下面……到底有什么?
黎应晨抓住头发,对此毫无头绪。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再开启灵视了。
连苦问:“你刚刚到底怎么了?”
黎应晨微微摇头:“我不知道。”
她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只知道,祂在呼唤我……”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伏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
下来吧,看看我。
黎应晨盯着那井,沉默不语。
连苦知道她什么性格,微微挑眉:“你不会还打算下去吧?”
“是,也不是。”黎应晨摇摇头,“我只是在想……”
“不管祂是什么,祂为什么要我的指甲?”
黎应晨定下心神,轻轻吐了口气,笑道:“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最怕的就是冷漠。漠然的庞然巨物,无所求的路过这里,无意识的播撒下毁灭的种子……毁灭你,与你何干?这种东西是最可怕的。在它们的面前,蝼蚁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解的。”
黎应晨张开手,看向手中的指甲。
“但是……祂有所求。”
只要有所求,那就能制衡。就说明黎应晨手中有祂需要的资源,哪怕这资源是黎应晨自己。
满目的纷杂紊乱的红色。
对于她的血肉的渴望。
用某种手段影响着她的心智与身体。
“有所求的。就会露出破绽。有破绽,就有迹可循。”
答案已经不能更明显了。黎应晨轻轻吸一口气。
“这下面的东西与你有关吧。也许……就是你的本体?”
“对吧,系统?”
秋风掠过。
半晌,系统塑料提示音平静地响起:【不是本体。】
它默认了与它有关。
没错。这样纷杂的红色团块,黎应晨早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见过。
——抽奖奖池。
系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用各
种“任务奖励”“酬宾活动”来诱导她抽卡,最后甚至不惜暴露本意,逼着黎应晨接下了“对抗黑云血灾”这样危险的任务。
而抽卡的代价,就是将自己的血肉留在抽奖奖池中。
黎应晨当时奇怪过,为什么系统的声音可以响在她的脑海里,而奖池却是对外可见,并且必须将手伸进去,发声才能对话的。
因为“奖池”从来都不是黎应晨脑子里自带系统的一部分,祂一直都是现实存在的东西!
祂一直就在黎应晨的周围,只是黎应晨看不到祂而已。
这甚至可能根本就是个活的东西。黎应晨猜想,等自己完全掌握了灵视,在周围认真找一找,说不定还能够找到躲起来的“奖池”。
而黎应晨的抽卡系统一直在与这东西合作,循循善诱,挖坑推手,想要更多地吃掉黎应晨。
能够在脑内完成交流的部分,比如邪祟背包,升级巢穴设施,就是系统的功能;而必须亲口讲出来才会被认知到的部分,比如邪祟收容,抽卡指令,这些都是在和这些东西沟通!
黎应晨没有试过,但是那所谓“邪祟收容失败后被邪祟捕捉”,多半也是被这玩意儿吃掉。
更别提,黎应晨还记得,刚刚彻底陷入混乱的前一刻,自己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正是看了一眼邪祟志。
是邪祟志上近乎疯癫的文字,给黎应晨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将她岌岌可危的精神逼过了临界值。
若不是连苦冒死抗命救她,此刻她已在井中。
在这一刻,黎应晨鲜明地意识到了一点:自己这个宿主,从来都不是系统的盟友。
——她是猎物啊!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和这些邪祟有什么关系?”
系统沉默。
黎应晨笑了。
单从那些邪祟身上丝丝缕缕的线,她就能猜到,这些邪祟必有一部分是出自系统之手。
也是呢,不然系统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操控邪祟呢?
操控心智,操控身体,让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生物恢复理智,甚至于瞬间传送……系统对于邪祟的掌控力强大到可怕。
黎应晨有个不敢肯定的猜想。
有没有可能,邪祟,血幕,天灾,五年前的末日……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系统造出来的呢?
为什么?
她放眼望去,之间乾坤幽邃,苍穹如血,自己竟然无处躲藏。
如果你是天地的猎物,你要怎么与一整个世界为敌呢?
“就这么想吃掉我吗?”黎应晨闭上眼睛,仰头问天。
秋叶簌簌,天地以无声作答。
远处的城郭,遥遥传来激战的动静。这么久了,这声音还在持续,纷杂的战声穿透一层层绵密的林,行至此处时,只剩下了一些微小的喝令与怒斥声。
那是生命挣扎向上的声音。
然后,黎应晨突然笑起来。爽朗的,清透的,歇斯底里而近乎疯狂的笑。笑声穿透寂静深林,惊起一丛丛飞鸟。
“早说啊!你倒是早说啊?整这么大动静,弄得这么麻烦!”
“来!”
黎应晨快走两步,一脚踏上井沿。她抽出刀来,锋锐的刀刃嵌进自己的肉,一小股鲜血淅淅沥沥的坠落,算做一个见面之礼。
深渊在凝视着她,而她毫无畏惧地向深渊俯瞰,金色的瞳孔里烧着灿烂的火焰,声音诡异地轻下来,近乎温柔:
“来吧,宝贝儿。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你想要什么,我就在这里。”
“——出来,我们好好聊聊。”
在她的脚下,井沿微微颤动。
黎应晨后撤两步,只见那石块堆垒的井沿仿佛血肉一般,蠕动着慢慢张开,就像一朵花。
井在绽开。
井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绿色草蔓,带着湿润的潮气。在砖块的缝隙中,一点一点冒出来参差不齐的凸起。慢慢伸出来才看清楚,竟是一根又一根青白肿胀的人手臂。这些手臂彼此之间窸窣摩擦,像是牙齿一样参差叠压,一根叠着一根,手掌搭着手腕,给黎应晨搭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整个井道就像是一根进食的食管一般,翕动起来。
请君入瓮,问君心肝胆识有几何?
“我和你同去。”连苦说。
黎应晨回头笑笑:“不必了,你回去吧。去帮帮姜堰。”
这是与系统的对峙。众邪祟本身就是经由系统收服的,系统能够让他们清醒,自然也能让他们变回那副样子。带上连苦,说不定关键时刻是给自己送葬。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邪祟保驾护航,也没有赶尸系统给她开挂。
这是只属于黎应晨的战斗。
连苦注视着她。正如黎应晨没有劝过连苦,连苦也不去劝黎应晨。两个女人的目光交汇,透过彼此的眼瞳,看见那份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决心。
无需解释,她们本来就很相似。
黎应晨毫不犹豫,一脚踏上那人手搭成的活梯。
被她踩上的人手抖了一下,肌肉绷紧,撑住了她。有点晃。
“哆嗦什么,”黎应晨慢悠悠地说,“我要是个1.5人份的大碗装,对你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手委委屈屈地定下来,不动了。
话虽如此,黎应晨对自己的体重有数。这个身体匀称偏瘦,完全是纤细小姐的身形。她低头看着井壁上伸出来的手臂们,心想:不太结实。
不像是溺死在井里的死人,也不像砌在井壁里的活人。这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邪祟必有出处,黎应晨相信这一点。
她一步一步下到井底。
砰咚。砰咚。
黎应晨抬起头,她听见了大地的震动。
这是一小片压抑的空间,就像是什么东西的身体内部,一个心室。她伸出手去,摸到身侧的墙壁,那是湿润的泥土,仿佛活着一样,一下一下翕动着。
她扶着有生命的泥土,在湿润的心室中穿行,直至一个拐角处。
她的眼角余光,似乎隐约瞟到了一团蜷缩着的血红色团块。
那团红浓郁的厉害,深的已经近乎于漆黑了。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不起眼的位置,若不是黎应晨的精神紧绷,注意力高度集中,都发现不了它。黎应晨向它看去。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眼前嗡的一声,亮起了无数斑斓的红色——
“……!”
仅仅一眼,她一下就被迫进入了灵视状态!
黎应晨头颅突然爆开一样的剧痛。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像是弹窗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眨眼间就已经占满了她的整个视野。濒临极限的精神一下子崩溃,她腿一软,整个人径直倒了下去,咚一声砸在地上,被柔软的土地包裹了。
【警告。】
【警告。】
【宿主的距离过近。】
【不推荐继续进行观测。】
系统的塑料音一浪高过一浪。
红色的团块在蠕动。
红色的团块在蠕动,黑色的团块在向这边靠过来。
红色还是黑色呢?
“咳……”
黎应晨已经几乎看不清了。她拼命呼吸,呼吸,头痛的像是有一万只螳螂在拼命地凿挖她的大脑。眼前的景象在膨胀,不知不觉间,眼球充血膨胀,变成了滴着血的赤红色。
那东西还在靠近。
耳边传来纷乱窸窣的声音。嘈杂,刺耳,尖锐,像是长针扎进耳膜一样贯穿了黎应晨的头。
于是黎应晨明白过来,那并不是什么红黑色的团块。
那是……世界的的碎片。
它就存在在那里。只是普通的,安静的待着。也许连恶意都没有。是她的眼睛无法分辨如此繁杂的信息,就像1946年的计算机无法处理2046年的程序。那是超出了她大脑处理极限的信息量,映在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黑红掺杂的团块。
【警告。请立即离开这里。】
会死的。
黎应晨想。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已经湿成一片了。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鼻腔里,耳道里,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告。请立即离开这里。】
黎应晨低下头,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定下神来,用模糊的双眼对焦……
发现了满手的血。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淌了满脸的血泪。
【检测到会对宿主的精神生命造成毁灭性威胁的灵场。】
【请立即离开这里。】
系统的声音冰冷平静,但黎应晨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播报。
自打她走到这里,这声音一刻也没停下过,可见它确实是急了。
黎应晨大笑起来。
脑袋要炸开一样的剧痛,让她的精神绷得死紧,以至于有些许癫狂。
系统确实太急了,以至于她愉快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东西确实不是系统的本体。
系统根本没办法控制祂做些什么,只能不停地警告黎应晨。
如果黎应晨死在井下,邪祟志和系统这辈子也别想送出去了。所有能接触到黎应晨尸体的人都会死。哪怕成功转移,新宿主也很快就会在这样的观测下崩坏。
用游戏的思维来解释,这就是一个死档!
黑色的团块还在靠近。
黎应晨还在继续。
她撑起剧痛的头颅,抬起眼睛,充血的瞳孔死死盯着那团块。
在眼神对焦的一瞬间,浩如烟海的信息洪流滚滚涌来。无数纷杂的画面,声音,认知,规律,唐突地涌入了黎应晨的大脑。黎应晨再也不痛了。她看到几千万棵树的根须扎在土地中,微量元素在流淌,细胞质在细胞壁内涌动,而她能分清每一棵树最细微的差别,她知晓了几千万朵花的茎叶是如何运输营养的,千千万万的兔豺从丛林中探出头颅,它们的肌肉和血液系统在运转……
就像是将整座黑凤山熬化了,拉开她的头盖骨,一股脑地灌进去。
那团东西是一个符号,一个钥匙。
黎应晨根本无法挑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她甚至无从分辨任何东西。就像她没法在一片大海里精准的选择一滴特定的水。
在这样浩如烟海的信息下,黎应晨感觉到了……
她好幸福。扭曲的面容扬起温柔的笑意。她仅存的脑子在想,这也许是一种迷惑机制,就像蜘蛛把猎物吸空之前会先注入麻醉剂,让猎物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的死去。
黎应晨的意识在这洪流大海中翻滚飘摇,近乎湮灭。思考能力在极速尖叫着融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格一点点崩坏,就像是沧海中的一滴水,再怎么拼命地拒绝融化,也耽误不了几个瞬息。
瞬息之间,森罗万象的宇宙已然过去。
她挺过那一下也没有用。下一秒,迥然不同的大海再一次席卷而来。
每一棵树,每一条河,每一只兔或者鸟,都与上一秒的它们完全不同。
黑凤山有数以亿计的生灵,你怎么能算是特殊的一个呢?
都是……一样的呀。
淅淅沥沥。
有什么东西,粘稠的,猩红的,从她的耳朵里淌出来。
黎应晨眨眨眼。
是她自己的脑浆啊。
人类的思考能力没办法承受大山呢,好遗憾哦。
她不痛了。
好开心。好幸福。黏糊糊的,软乎乎,像是草莓奶茶里泡着的牛奶麻薯。
大脑融化了,胸腔在膨胀,好高兴。
她最后的意识,朦朦胧胧地看到……
那黑红色的团块顿在原地,原地转了转。
祂好像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慌张。
黎应晨咬住嘴唇。
她的精神已经近乎消亡,昏昏沉沉的大脑只能支持她做最后一件事。她一直在思考的那件事,她割腕喊话的时候就在想的事。
她支起身子,一把抱住了那代表死亡的团块!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蠕动着的井底,聒噪的系统,浩如烟海的信息,都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她好像漂浮在纯白色的牛奶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搞那有的没的干什么……”
黎应晨七窍淋漓滴着血,融化的大脑从耳朵流淌而出,笑的眉眼弯弯。她很幸福。
“……费了这么大力气……我是不是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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