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序移开视线。
忍了一会儿,毛巾带着湿润拂过喉结,延伸往下落到肩窝,闻冬扒着他的衣领,头发下垂扫到脸上,泛起丝丝痒意。
张星序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别擦了。”
“嗯?”闻冬抬头,“是不是我力气大了你不舒服?”
闻冬把毛巾放进盆子,丝毫察觉有什么不对,“那我轻点。”
她重新拧干,撩起他的衣袖正要往上,张星序却一把拽住她拉了下去。
他怀抱滚烫,闻冬心下一惊,手里的毛巾被他丢到一边。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闻冬僵愣半秒,“你还烧着呢,先降温吧?”
“再擦我要硬了。”
“……”
那就让他抱一会儿?
闻冬轻轻咬住下唇。
小夜灯被他遮挡,沿着轮廓边缘泛起一层朦胧的光亮。
窗外雨声淅沥,像淋在她身上。
一觉睡醒,衣服汗湿贴在后背,张星序双目紧闭,睡得很不安稳。
她抬手去摸他额头,哪想烧得更厉害了。
她慌忙下床去找退烧药,药箱翻出来一看,退烧药一粒未动早过期了。
那他昨晚说吃退烧药也是在骗她。
闻冬来不及多想,换上衣服就带他出了门。
天还没亮,好在雨停了,小区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狗在叫,在夜里尤为清晰。
张星序嗓子干哑说不出话,闻冬装了杯温水让他喝。
她拿着钥匙坐上宾利驾驶位,心脏砰砰直跳,底气不足:“我……我先跟你说啊,我这是拿驾照之后第一次自己开车。”
“开。”张星序抬起眼皮看她一眼,用气音说,“有保险。”
闻冬快哭了,扣上安全带,“车有保险我没保险啊。”
张星序居然还笑得出来,“你五险里没有意外险?”
闻冬点火起步,“有个鬼。”
张星序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滚动,“改天给你买。”
闻冬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出车库,精神紧绷:“你先好起来再说。”
张星序看着她轻笑说好。
市医院远,闻冬没开导航,按着记忆路线去找附近诊所,结果都没开门。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24小时诊所,闻冬一路心都要蹦出来了,扶着张星序下车进去。
找医生看完症状,说是普通感冒发烧,打了点滴。
闻冬全程盯着吊瓶看,手机也不玩,陪他说话,让他多喝水。
总共打了四瓶,抗生素打完打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天快亮时,闻冬下楼买早餐,回来路过护士台,医生开了单子让她去取药饭后服用。
单子上的字迹写得潦草,闻冬看了两眼没看懂,提着早餐拐去了药房。
张星序在楼上等了十来分钟,见闻冬迟迟没回消息,输完最后一点拔了针头下楼找她。
刚下一层,就听到闻冬在厉声质问,声线抖得不行,隐约藏着哭腔:“我说没说过不能给他开这个药?!他在服用帕罗西汀你们给他开这个药是想害死他吗!”
张星序心脏倏尔一停,伫立在原地。
原来她是知道的。
张星序是在张家众多殷切期盼下出生的, 也是同辈里最小的孩子。
周岁抓周,他一把抓住最远的五帝钱,老爷子欣慰不已, 说张家后继有人。
老爷子给他取名叫张星序。
星为黎明之星, 序则是一切的开端。
他想让Dawnstar在他手里发扬光大, 所以从一开始,张星序就被当做家族的继承人来培养。
幼年时张易源夫妇忙于生意,张星序是被老爷子一手拉扯带大的。
老爷子虽说宠溺,但也严苛。宠溺在物质上的纵容, 严苛却随着生活浸透到他的方方面面, 家庭为他提供了绝对优渥的成长环境, 同样, 因为起点比别人高,所以不允许他有任何一丝的失败和退缩。
在古板思想的教育下,张星序从小到大各项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不同的老师从早到晚进出张家大院,从课业到金融,从市场到集团股权结构划分,十几年来, 他的童年和青春被分割成事无巨细的日程表钉在墙上, 宛若随着钟表转动的机械发条,按部就班地活着。
他鲜少见到父母。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看重结果。
上学看重成绩,他就一步步从全校第一到全市第一,但往上还有全省, 全国, 他们告诉他野心要大, 目标应该放远。
他向来听话,各项兴趣也从未落下, 连老师都夸他进步斐然,父母却说他离张越铭还差很大一截。
为了得到他们一句称赞,十四岁那年他顶着极大的风险,借着老爷子的名义做空了一家药品销售公司,压住骨子里的那股疯劲儿赚了两千万。
老爷子开心得不行,特例为他组了次家宴。
在饭席间他首次得到了父母的认可,家中各个长辈对他刮目相看,但更多还是对老爷子的恭维,说他孩子培养得好。
后来他在老爷子的强烈反对下考了国内大学。
老爷子年纪大了,想留个人在身边,这个人就是张星序。
然而他却在保送考试前一个月骑马摔断了手,几度握不起笔。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考试结束后私自拆了石膏出门飙车,伤口破裂血染红了方向盘,最后横冲直撞冲上护栏,被交警扣车拦下通知了家里。
他未成年又没有驾照,老爷子气到昏厥。
付岚雪在百忙中抽空去警局接他,说他把张家的脸面丢尽。
那会儿已经深夜,手上血迹凝固,像一条钻入皮肤里的虫,连带着骨头隐隐作痛。
但没人关心他的伤,也没人关心他是不是差点死了。
回到家他就被张易源带到房间罚跪,让他对病床前的老爷子忏悔认错。
冰冷顺着地板缝隙渗透到膝盖,张星序低着头说自己考砸了保送。
老爷子一口气没顺过来,剧烈咳嗽着让他滚出去。
张星序在外面跪了一夜。
疼不能说,痛不能喊。
老爷子就此一病不起,病逝于炎炎六月。
集团股份重新整合,张星序继承遗嘱,年纪轻轻就成了最大股份持有者。
老爷子一死,那根在他身上紧绷了十几年的弦倏然松弛,弹出荒腔走板的调子,不堪入耳。在坠入无边茫然前,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更改高考志愿。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未来,但他清楚自己绝对不要跟以前一样的人生。
股市下跌,所有人忙得焦头烂额,等从这场葬礼中反应过来时,张星序哪也没去,既没听从付岚雪的安排出国,也没有读金融商科,上了一所看似随便的本地农科大学。
荒唐至极。
张易源不懂为什么向来听话的儿子会突然叛逆,父子俩在书房大吵一架。
张易源常年身居高位,言语中处处透露出对从他的贬低,反而是张星序冷静发问:“如果我做不到超越你的成就,是不是就不配当你的孩子?”
张易源说是。
张星序扯了抹笑,毫不犹豫签了股权转让协议。
从那时起,父母就放弃他了。
他们接受了自己的儿子是个失败者,所以将目光投放到别处,对他不闻不问,只等他结婚生子后将老爷子剩下那部分隐藏资产渡出。
一个人能对你造成的最大伤害并不是他不爱你,而是摧毁你的自信。从前他只知道是自己不够好,但经过他们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差。
张星序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家里的叔叔婶婶开始为他的婚事操心。圈内想跟张家攀关系的人数不胜数,相亲一场接一场,从学校安排到家里,哪怕他去下田上课,都有人打着小洋伞等在一边。
他嫌烦申请了校内交换生项目,大三就去了荷兰。
但没想到会撞上疫情,就这么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三年。
后来跟闻冬说起,他说每天都想在后院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说的是真话。
他是真的想过活埋自己。
坑都挖好了,又被前来借口罩的邻居打断。
他选择结束并非觉得痛苦难以承受。
而是看透这一切,认为没有存在的必要。
腕的上疤也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两只手都有,新伤叠旧伤,清醒的时候把所有刀具反锁进柜子,后面躯体化严重,神经衰弱到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时而耳鸣时而痉挛颤抖,严重失眠睁眼到天亮。
在这期间只有张越铭去看过他。
开始服药后他正常了几天,记忆却开始模糊衰退,课程做不好,计划被打乱,从小到大从没在成绩上操心过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于是开始逼自己戒断。
他在生死之间反复挣扎,最后苟延残喘拖着一条命挨了过来。
拿到学位毕业后又被疫情困在荷兰半年,等回国见到父母,他坦然陈述了这几年患病的事实。
他知道张越铭一直在帮他瞒,可那一刻他就是想知道当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废物会有什么样的神情,他用伤害自己来报复他们,那丝爽意撑着他回到观花,站在他们面前。
但他到底低估这对夫妻的承受能力。
外界所有人都说张家的小儿子在老爷子去世后销声匿迹,没人知道在他回国的第二天就被父母送到精神病院住了整整两年。
闻冬惊叹他游手好闲了两年失去应届生身份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他的所有记忆被电疗和药物打散重组,部分遗失,部分混乱。
药一把一把吃,情绪逐步恢复稳定,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个世界。
他时常会想,不是他的病好了,而是他妥协了。
他放弃了那些记忆,放弃了和父母作对,也放弃了自我。他不再写笔记,不再看那些日复一日提醒自己的东西。
他可以结婚。
但他想在这之前出去走一走。
他知道身边有十几个保镖跟着,所以他一路都在甩开他们。
他也知道白叶每次只给他开一个月的药量,叮嘱他每月回去一次。
但张星序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想找个地方自杀。
所以当那个穿着碎花裙的女生气喘吁吁冲到他眼前时,他会觉得这个人奇怪。
穿得奇怪,说话也奇怪。
她是怎么看出他想寻短见的?
风在她耳边流转,吹起的细碎发丝缠到彩色发夹上,让他惨淡的世界有了那么一瞬的明艳。
于是他想,或许可以再等等。
等他把身份证还给她再说。
如果所有故事都要有一个开始。
那他和闻冬的开始,大概就是玉泽山的那阵风。
起初他嫌她烦,嫌她没有边界感自来熟。
可慢慢的,他开始觉得她可爱、明媚、绚烂。
她拥有他所缺乏的一切,拥有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决心。
他忍不住想靠近她,靠近光。
自私贪恋着属于她身上的温暖。
所以清明节他回去取了药。
他不想死了。
他万一出事了她这个做房东该有多麻烦?到时候估计没人敢租,她又要哭上好几天。
他不想她哭。
哭起来吵死了。
况且她还帮他找了工作,他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乐城留下来。
当初司机指着广告牌告诉他,那个字念[yào],与‘药’同音。
他就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根治的良药。
他没想过告诉她这些。
老爷子不许他袒露脆弱,从来都是他独自打掉牙和血吞。
但同时他又在害怕,怕她知晓这一切后离自己而去,他对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害怕眼前景象化成泡沫随风消散。
他自私地想留住这束光。
他的情感史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怎么表达爱意,于是想尽一切办法给她想要的一切。
烂尾楼停工了就重启,想中彩票就不停地买,喜欢画画就注册版权给她开工作室。
她多好。
不好的是他。
他满怀亏欠地爱着她。
后来他开始一点点减少服药。
戒断反应引起心悸手抖的时候,他会抱紧紧住她。
她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可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会答应他的求婚。
心脏泛起阵阵酸涩,他不敢去细想。
只好抱住哭泣的她轻声安慰。
她哭得好凶。
感觉哄不好了。
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她。
从观星庙离开前他曾去偷偷找过她写的祈福牌。
他当时不懂她为什么写那句话。
可假如她在哪之前就知道他的病呢?
原来有人爱我这一切。
爱我的裂痕与不完美。
她接受我,等于否定了我所否定的我。
我答应她会岁岁平安。
因为还要陪她岁岁年年。
等张星序的感冒好起来, 已经是一周后。
闻冬从诊所回来又带着他下楼输了两天的水,烧退得快,但感冒一直迟迟缠着不走。
附近邻里都认识。
张星序第一天输完液回来, 整个小区都知道了他俩在谈恋爱。
第二天回来, 所有跟闻冬碰面的人都要问上一句什么时候结婚。
给闻冬整得满头雾水。
回家一问张星序, 张星序说他哪也没去,就听她的话去王医生那儿打完吊瓶回家休息。
因为感冒这事连跟那几位老太太的麻将都推了,老太太念得紧,看见闻冬特例还送只老母鸡, 让她拎回去炖汤喝。
闻冬一边剁鸡一边问:“是不是有人找你聊天了?”
锋利的刀刃将鸡骨一分为二, 砍到菜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隔断了前半句话。她没回头, 捡开掉到一边的骨头碎渣继续说:“你都不知道我刚才撞见吴婶她跟我说什么。”
张星序捧着一杯温水,“什么?”
“她说——”闻冬拖长尾音,侧眸看了他一眼,“她家媳妇儿去年请的那个月嫂很不错,如果我需要她可以帮我去联系。”
又一刀落下,鸡腿分离。
“再这么传下去, 咱俩孩子都要上初中了。”
“是吗?”张星序唇角微弯, 放下杯子过去给她打下手,“那你怎么说。”
“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闻冬切下皮肉装进碗里,“你户口本拿到了吗?”
“还在偷。”
张星序起锅烧水,灶台燃起一圈跳动的蓝色火焰。
闻冬切姜动作一顿,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在跟我暗度陈仓?”
她抓住那丝不对劲, “你爸妈是不是不同意啊?”
她想起上次在咖啡店外见到付岚雪的场景, 那会儿她一脸阴沉,似乎闹得很不愉快。
张星序不答反问:“他们要是不同意, 你还会嫁给我吗?”
“当然了,这还用问。”闻冬把姜片放进锅里,“我是跟你结,又不跟他们。”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幸福几十年。”闻冬眯眼一笑,倒了点料酒进去,“你忘了当初问我择偶标准我怎么回答你的?”
张星序想起那次傍晚,眼眸染笑,轻嗯一声,“你说你喜欢无父无母有钱命——”
闻冬猛地捂住他的嘴,打断:“命长的。”
她手上还沾着生鸡肉的荤腥,连忙抽了两张纸让他擦干净。
冬日阳光照进客厅,将那盆进入休眠期的茉莉拢入日光下,整个屋子洋溢着暖意。
张星序的感冒一好,就开始不着家了。
闻冬好几次回家都没看见人,打电话一问,无一例外都在外边。
在外边干嘛?
张星序说在忙。
闻冬穷追不舍问他忙什么。
张星序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
闻冬不知道,闻冬只知道下班回来家里没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她,她的心有多凉。
虽说她也不讨厌做饭,但总归要抽出时间来忙活。
十二月一到,年关将近,工作上的事又开始多起来,她连双十二的预售折扣都没顾上,一头扎进各大电商的争夺战中。
某天偷懒不想做饭,于是点了外卖。
张星序回来看到冰箱里的菜没动,锅也是冷的,什么都没说。但那天之后他又开始在家做饭了,每天接她下班,陪她吃完饭再出门。
按理说车库两辆车,两人的用车压根不会有冲突。
但闻冬好像有‘开车恐惧症’,她对张星序说:“也就你坐副驾我才敢摸方向盘。”
当年她驾照刚拿到手,跃跃欲试开了李曼悦的保时捷,一个红灯让后面的车催慌了神,拐错了弯开进逆行车道,扣三分罚了两百。
张星序以为她是害怕,隔天就拿了一叠保单让她签字,几乎各类险种都来了一套。
闻冬蹙眉,“哪里需要这么多?”
况且保金还不低。
张星序坚持:“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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