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益听见了,但没听明白。
将士尖锐地嘶吼:“陛下!梁兵打到京城了!”
安伯益张开嘴,瞳孔震颤,大骇道:“梁兵怎会在城外?他们不该是在北章吗?”
殿门推开,宫灯照出一地惨淡的影子。
阿勉倏然起身,指向门口的传信士兵,叱咤一声,道:“怎么是你?”
他迅速后退,张开手臂护向安伯益。
众人尤沉浸在梁兵横跨千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京城外的惊天变故之中,听到阿勉这句大喝,感觉魂魄出窍,浑身跟着打了个哆嗦。如临大敌,纷纷朝墙边退去。
连那将士都被唬住,不明就里地望着他,哑然失声。
不过瞬息之间,阿勉骤然发难,长臂方向一转,干脆利落地扭断安伯益的脖颈。又劈手夺过边上侍卫的佩刀,接连砍杀两人,在一帮大臣尖叫之中,抢先喊道:“三哥是反贼,杀了他!”
亲卫中安插的几名同伙见他出手,跟着他一道这样喊。
三皇子亲眼看着父亲被阿勉一招毙命,又被兜头泼了盆黑水,整个人陷在不真实的震撼之中,大脑无法思考。
直到被身边人推倒在地,才从那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抽离,耳边灌进无数的呐喊,跟着叫道:“杀他!他杀了陛下!他杀了父亲!”
殿外的亲兵不知该听谁人指示,左右张望不定,阿勉已趁乱冲杀出去。
阿勉悍勇地冲击,见人拦路便砍,趁着众人回神之前,旋风般闯出那扇高立的宫墙。
他砍得刀口卷刃,在街上抢了匹马,浑身沐血地冲向城门。
此处正是兵荒马乱,梁兵在外面发起狂风暴雨似的冲锋,守城的将领双目充血,声音沙哑地指挥着将士抵住城门。
阿勉朝着驻守的士兵喊了句:“拦住我身后的人!”
众人正焦头烂额,有几名小兵下意识顺从他的指令。
将领循声朝他看来,茫然叫道:“殿下?”
阿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在场众人皆是错愕,傻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阿勉吼道:“他是反贼!”
阿勉平日在外凶名太盛,众人不疑有它,大惊这将领城府过深,他们竟一无所觉,匆匆与其尸体拉出三两步的距离。
后方一队亲卫相继赶来,被守城士兵拦住。
双方推攘中动起手,亲卫只能大喊:“七殿下是反贼,陛下有令,见他格杀勿论!”
阿勉往人群深处退去,一面散播恐慌:“陛下已被三哥诛杀,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一消息在人群中飞速游走。
宁兵开始自乱阵脚,梁兵趁此发起强攻,势如破竹,如山洪倾泻般冲破城门。
四周沸腾起震耳欲聋的响声,双方被迫在门口展开正面的厮杀。
宁兵调转长矛,拼死阻挡梁兵的侵入。
梁兵寸步不让,前方的战士被刺死在街巷中,又有新的勇士顶着盾牌上前,发起冲锋。
守城的士兵群龙无首,见到这般锋利的锐意,战意如潮水衰退,转瞬溃不成军,四散分逃。
阿勉被人潮裹挟着推向城内。那队亲卫紧追着他杀来。
阿勉被人合围,只见四面八方刀光闪烁,眼前鲜血横飞,根本无从招架,拼死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双臂被震得发麻,寻了个方向突围出去,才发现腹部跟腿上都多了道刀伤。
阿勉按着伤处,一瘸一拐地朝着城门方向奔去。
附近的梁兵见到他,认出他脸上标志性的伤疤,眸中涌现憎恨的怒火,指着他嘶吼道:“是宁国的孽畜!是宁国那个七皇子,兄弟们杀了他!”
阿勉立即转身,又朝着来处遁逃。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阿勉在绝境打转,寻找无人的街巷栖身。
从宫殿出来的禁卫军朝这边追杀过来,铁甲闪着熠熠的寒光,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城门的方向倾轧。
打头的梁兵遇上这支宁国最精锐的部伍,到底不敌,不过一个照面,原本高涨的气势犹如遇到一阵猛烈的劲风,不得不被压退回去。
阿勉得以有些喘息之机,穿入一条窄巷,迎面看见一青年缩在墙边。
那是个很年轻的梁兵,腰上、后背,还有左腿,都被人砍了一刀,已站不起来,但是命大,敌军没有检查,让他装死躲了过去。
那残兵用仅余的一只手,举起身侧的环首刀,先是对准了他,见他一步步靠近,又调转刀锋对准自己,脸上满是水光,无声垂泪,想要自刎,以求死得体面。
阿勉蹲下身,温柔地对他道:“我也是大梁人。”
青年困惑地看着他。
阿勉放下兵器,扯断衣服的布条,给他包扎伤口。青年见他没有恶意,才慢慢将刀放下。
青年身上流了太多血,体温在慢慢流失,感觉要与身下的冰霜相融。
他沉默了许久,咬着嘴唇哭诉道:“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阿勉说,“我很多年没回家了。”
阿勉将他的伤口扎紧,可血肉被割得太深,轻易止不住血。
青年看不清,听着他一声“好了”,也觉得不再疼得那么厉害,咧开嘴角朝他笑了笑。
阿勉坐下,与他并肩靠在墙上休息。
青年偏过头问:“打赢了这里,是不是就再不用打仗了?”
阿勉说:“是。”
青年闭上眼睛,呼吸渐沉。
阿勉听着不远处凄厉的哭喊,看着高墙遮蔽外的天空蹿起一道火光,灰色的烟雾升上长空,在夜里依旧醒目。
阿勉碰了碰身侧的人,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就剩我一个。”青年复又睁开眼,回答他说,“我还没成亲呢,我爹娘都死了。我想着打赢了仗,回去给我爹娘修一修坟,他们都等着我这个好消息。”
阿勉声线颤抖地道:“好。”
他伸手摸向怀中的玉佩,感受着玉石上的温度,心里默念着不留山。
东面城门最早被破开,那边顷刻杀成了一片血海。
宋回涯等人负责从西门攻入,进入城后,迎面遇上一场暴雨似的乱箭。
宋回涯从马上坠下,就地翻滚,躲开这波攻势。
尸体成片倒地,不少是来不及逃亡的百姓。
宋回涯顺着楼房迂回爬上高处,杀去几名埋伏弓箭手,又随同梁洗等武者冲散宁军的冲势,清出一条道来,让身后士兵去东面会合。
路上听见几个梁兵在讨论说阿勉受了重伤,不知所踪。又听到宁国的士兵也在喊着要诛杀七殿下未百姓雪恨,还有数不清的声音在互相高喊谁谁是反贼,只觉阿勉如今山穷水尽,孤立无援,不知被逼到了何处。
她举着剑放声大喊,一路找去:“阿勉!”
可她的声音在动荡战乱之中不过石沉大海,徒劳无功。
梁洗砍翻迎面而来一个骑兵,对着宋回涯说:“宋回涯,多杀几个胡贼,杀你师弟的就少几个!”
她灵光一闪,又说:“你师弟会不会是回家了?”
阿勉听着愈加靠近的脚步声,对青年道:“走,杀出去!”
青年受他激励,也生出些悍然无畏的胆气,杵着刀起身,与阿勉互相扶持着往外走。
搜捕的宁兵很快发现他们,一声大吼过后,召集同伴从四面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阿勉的眼神比看梁兵更为凶恶,认定他是转投敌国的叛贼。
阿勉带着青年,撞入人群之中。
青年抄着佩刀朝敌人疯狂劈砍,不讲章法,杀得虚脱,借着阿勉的力劲,将刀捅进对面一人的胸口,意外之后放声大笑。
四面都是翻飞的血肉,阿勉一把钝刀挥出了残影,闷头砍杀,只见影子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倒下,根本看不清眼前出现过何人。
直到前方出现一片空隙,生生杀穿出一条血路,偏过头查看时,才发现青年已经死了。尸体被砍去了一只手,背后插着把刀,还有数支飞箭。他自己背后也中了一箭。
阿勉将人放下,转身辨认方向。
地上横尸横陈,残肢遍布。前方梁兵跟宁兵正杀作一团。察觉到他的存在,双方俱是有些紧张,不明他是敌是友。
阿勉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
不知是否是幻觉,天边传来一声厉喝:“宋回涯——!”
阿勉回过头,看见几支点着火的箭矢从高处像流星一般飞过,拖着火红的尾羽,如同刺破长夜的一缕天光。
一支长箭从远处墙头带着劲风射来,正中阿勉胸口,他被惯性带得后退两步,双腿摇摇晃晃地不肯倒下。
阿勉转动着瞳孔,一瞬不瞬地追着那些疾驰而过的流光。
短暂的失神间,他想起了不留山的那场大火。
藏书阁在猛烈的大火中轰然倒塌,无数的火星在半空飘荡,明艳的光色映照着深暗的天幕。
世界如同一片倒置的星河。
他是其中一只渺小的蜉蝣,平躺在无际的汪洋之中。
宋回涯牵着他的手,平静地对他说:“走吧。”
……啊,是师姐来接他回家了。
昔日旧景宛然在前,阿勉温柔笑了起来。
“砰”的一声。
沉重的身躯再难支撑,直直砸倒在地。
阿勉的手指点在地上,沾着血,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朝前方探去。
意识迷离之际,他瞥见个肖似宋回涯的身影从前方一闪而过,张开嘴无声地呐喊。
耳边没有听见一丝声音。
血液在他身下蔓延开,积蓄成一片猩红的血泊。
他唇边的呼吸吹起地上一片轻微的沙尘,终于随着周遭逐渐的寂静,飞灰落了下来,再一动不动。
一墙之隔的街巷,宋回涯忽然回过头,望了眼空荡的身后。
那些嘈杂的惨叫声中,她隐约听见了阿勉的呼唤。
她握紧手中剑,心头一阵惊悸,梁洗察觉她的反常,回过身来,正要催促,却见闭合的木门后,寒光闪烁,埋伏的武者一脚踹开大门,朝着宋回涯后心刺去。
梁洗大吼一声:“宋回涯!”
宋回涯抬剑作挡,抵着对方的刀锋横推出去,未使什么力气,不料剑身在她手中彻底崩断。
她下意识抓住弹飞开的半截刀片,在刺客错愕的眼神中,割向对方的咽喉。
武者满是不甘地倒下。
梁洗过来掰开宋回涯的右手查看,只见掌心鲜血淋漓,伤口刺得很深。她从腰间摸出药瓶,挥霍地倒出一半,不合时宜地说了句:“你断掌了。”
宋回涯将半截剑刃塞回鞘中,背到身后,捡起地上的铁刀,加快步伐朝着阿勉府邸杀去。
城中许多富户的家门被强行破开,一帮地痞趁着动荡开始劫掠抢烧。
不少百姓被当场砍死在院中,屋内则传来妇孺惊恐至极的喊叫。
火光开始蔓延,红色的焰火在风中激荡,城镇宛如一片波涛汹涌的血海,四处可见惨绝人寰的景象。
宁国的士兵已顾不上这些那救的百姓,有些干脆脱离部伍,带着兵器朝自己家中赶去。
宋回涯不能置之不理,路上救了几个,到阿勉家门前时,就见门户大开,里头已空无一人。
家具物件经过数次翻找,都被推翻在地,仆从早卷了财物各自奔命。
阿勉不在,魏玉词也不在。
宋回涯从府里出来,站在街头,发现天空一寸寸白了起来。
缕缕黑色的浓烟在朝上方飘荡,入目的光景有种被揉捏过的扭曲。
梁洗见她面如死灰,安慰她道:“也许你师弟已经出城了,他们先前不就是在城门附近看见他的吗?阿勉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逃不出去?”
梁洗一夜杀了不知多少人,手臂上的肌肉都在痉挛,用刀杵着才能站稳。一路背着宋回涯,偷偷在后面翻找尸体,此刻衣摆跟鞋子里全是稠得发黑的血。
彻夜的苦战过后,喊杀声开始小去。
负隅顽抗的宁兵发现对面无心屠戮,相继放下武器,伏首投降。
逐渐东升的太阳扫去城中的晦暗,给众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希望。空中还回荡着各种哀怨的哭声,但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似乎走到了尾端。
梁洗陪着宋回涯在城中又找过两圈,一无所获,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勉强支撑,提议先去人多的地方打探。
轻伤的士兵被安置在城中的一片空地上。附近支起炉灶,在分发吃食。二人俱是累得吃不下东西,去要了碗热汤,边喝边走,到人群中询问。
一壮汉伤了腿,虽不能走动,可斗志昂扬,正愁找不到人说话,闻言主动扯过一旁的兄弟,激动道:“你问他,方才还提到了。这小子吹嘘自己跟那杀神过了十几招,轻伤而退。”
后者见宋回涯表情严肃,不好再天花乱坠地胡扯,讪讪一笑,如实道:“那个宁国七殿下啊?我见到了,不过没交上手。宁国兵似乎也在找他,说他杀了狗皇帝,转投到我大梁了。”
边上人愤慨骂道:“不是三皇子吗?我信了他们,这一刀就是那帮孙子给我的!”
“是七皇子!我听见不止一队宁兵在朝他喊打喊杀。连陆将军都说了他是自己人。”
“两个儿子都要杀他?宁国这狗皇帝是遭天谴了吧?”
梁洗听着他们众说纷纭,都被绕糊涂了,捧着空碗求证道:“那个三皇子也是你师弟?”
宋回涯心猿意马,没有听清,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这时一名躺着休息的伤兵转过身来,突兀说道:“他死了。”
宋回涯本就心神紧绷,听见这句晴天霹雳似的话,猛地转过头去。
那伤兵中气不足,说话慢慢吞吞,回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恐惧:“他手里那把刀跟砍瓜切菜一样,几十个人围着他杀,又在他面前一个个地倒下。但最后还是死了。宁人往他身上扎了好几刀,本要将他挂到马后拖行分尸,正巧陆将军率军路过,宁兵被吓得落荒而逃。我本来以为他是大梁人,如此受宁兵记恨,想必是个英雄,过去仔细辨认,才发现不是,便没再管他。”
宋回涯听到一半,脑海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理智疯狂抗拒这个事实,只当这人又是认错,想呵斥他的胡言乱语。努力牵动肌肉,才发现浑身变得僵硬,喉咙里仿佛堵着口气,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丢了手中东西,朝着北方狂奔。
冷风灌进她的口鼻,萧瑟的寒意却好似一股滚烫的岩浆,从昨夜未愈的伤口一路烧进她的血肉,呼吸间有种五脏俱焚的痛苦。
她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路边没有知觉的尘土,直至眼前出现诸多朦胧的身影,才在千丝万缕的刺痛中有了些微的实感。
宁国人的尸体被潦草地摆在一处等待焚烧,宋回涯魂不守舍地走向尸堆,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大多尸体被砍得残破,脸上糊满了血,看不清面容。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悚怖。
宋回涯视野雾蒙蒙的一片,眼前掠过无数张面容,不记得任何一个。到后面开始恐慌,怕自己也同样认不出阿勉。
身体里感觉有把刀,在残酷地将她的灵魂与□□撬开。
边上士兵过来同她说话,得不到回应,见她魔怔般地重复着相同的举动,过去帮着将尸体翻转过来。
宋回涯低着头,嘴里喃喃叫唤着“阿勉”的名字,堪堪维持着走动的力气,行尸走肉般寻找着阿勉的踪迹。
在看见一双被血水浸透的手时,宋回涯忽然跪倒下来,推开上方压着他的尸首。
那一刻,世界变得寂静。那远隔在旧日云烟之外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印刻出阿勉的面容。
是跟年少时相似的眉眼。
是她的阿勉。
宋回涯将人抱进怀里,见他还微睁着眼,瞳孔涣散,用手给他阖上眼皮。
她轻声叫道:“阿勉。”
她牙关打颤,牵动着唇角,扯出个尽显悲凉的笑,说:“师姐回来了。”
怀中的人表情祥和,似乎只是沉沉睡去。
宋回涯抬手想擦干净他的脸,可那些血渍已经干涸,掌心崩裂开的伤口更不断有鲜血在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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