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迷茫反问:“我什么打算?”
赌鬼登时感觉一口气堵在肺里,整个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知之明,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边上的剑,乐呵呵地说:“走了。”
窗外的绿叶被卷进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艳红。赌鬼捻起一枚落叶,感觉有些惆怅。
一个藏不住心事的莽汉,硬生生憋着不敢与人表露,夜深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郑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赌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内走动,竖起两根手指,颤抖着道:“我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样,就宋门主,今天还吃了两碗饭!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郑九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吗?”
“我什么体格?她怎么同我比!”
赌鬼冲到桌前,说话间口水四溅,吹得蜡烛火光扑朔。他两手将烛台推远,拉着郑九喋喋不休道:“难怪郎君说我难成大事,从前我还不服,如今见了宋门主这种天塌了还要拿来当被盖的狂人,才知自己确实少了几分定力。可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来的底气?就青淮门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亏得她还敢用。”
郑九是为宋回涯说话的:“他们自己开宗立派,若连一亩三分地都不能看护,任由别人撒野,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用?”
赌鬼满腔倒不尽的苦水,郁郁寡欢地叹息:“宋门主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没一封回来。你说她真有朋友吗?”
郑九实在烦他,听他说得耳朵起茧,始终没完,挥挥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赌鬼脱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着手臂,厚颜无耻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这里睡了。我怕你们这些聪明的,提前跑了不知会我。”
郑九:“……”
“我怕,九哥。”赌鬼学着宋回涯的语气,拿腔捏调地说,“你就让我留下吧,到底是半个兄弟。”
郑九背过身,吐出口气,又转回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过去拿起墙边的铁剑,与他半夜打了起来。
兵刃的冷光交错中,不觉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开了又谢,一院芳香。
时间转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来了数十年里最为繁华的日子。
蜿蜒的山脉刚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山道两侧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郑九等人领着一众弟子,搬来一张香案,几面大鼓,摆在山门前。等着吉时。
赌鬼目光在攒动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闲来无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党的仇敌。不由两眼发黑,与身边人耳语道:“果不然,这回怕是要完了,别是刚回来没几月,就得卷铺盖滚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宋门主?”
沈岁冷笑道:“江湖都要变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着也要过来。不留山的规矩可与谢仲初的不同,他们过惯了坐在权势上呼风唤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丢掉这份唾手可得的荣华?宋门主一旦得势,无异于在革他们的命。”
赌鬼扭头问:“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写的信,你写了吗?”
郑九镇定自若,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声说:“应当是在路上。村里无处投宿,总不能倒街卧巷吧?何况宋门主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沈岁说得直白,皱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还不急?来的若是朋友,手上总该带着礼物。看他们一个个悍戾凶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这几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对策,要叫宋门主难堪。今日定要见见血,才能摆平事端,都小心着吧。”
沈岁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倒是不怕,可见局势如此悬殊,还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愤恨交加道:“总说正道式微,还不是因为嫉善憎忠之人齐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诩高洁之士,却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试试今日,尤在闭门自守,这偌大江湖沦落至此,满满当当凑不出几个有胆识的豪杰,真是替宋门主不值!”
郑九“嘘”了一声,打断二人的牢骚。
待到辰时的钟声响起,风停雾散,天山共色,宋回涯依旧没有露面。
一刀客率先出列发问:“宋回涯呢?怎么还不见人影?别是临阵脱逃了吧?”
他话音刚落,一阵喧闹的吵闹从山下传来,隐约夹着宋回涯的名字。
人潮当即朝下方涌动,混乱中咒骂声不断。
直至宋回涯清越的嗓音逆着风向在众人耳边响起,将那些聒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多谢诸位同道今日赏脸,不辞辛苦,来我不留山观礼。”
就见她信步地从人群中走出。清风拂面,眉眼淡泊,带着种悠游自在的惬意,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下,可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气场,使得满山豪杰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青年快步冲出山道,拦在她的面前,振振有词道:“宋大侠这些年是杀得痛快淋漓了,可脚下尸骨盈野,欠了多少血债?满江湖都是有冤无处诉的苦主。如今你既然放话要给江湖立规矩,请天下英豪来作见证,那么我也趁此机会,斗胆请宋回涯与诸位英雄讲讲道理,这些因宋大侠而一夕落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该遵什么规矩?”
他抬手一扬,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随之走出人群,抱着牌位跪在山道上,低下头哀怨哭泣。
一时间凄惨的哭诉宛如山间低回的风声,萦绕在林野的每一处角落。
赌鬼脸色骤然阴沉,怒斥道:“好生卑鄙,玩这等阴损的把戏?”
他就要下山与人争辩,被郑九拦住。
人群再次浮躁起来。
宋回涯随手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摘去上面的细叶,面无表情道:“我今日,不是要与你们说道理的。”
青年当即使了内力,将声音震荡开,传遍山野,质问道:“宋大侠是不敢认了?”
宋回涯漠不关心道:“我杀的人是多,各个死有余辜,没有不敢认的。世上道理,也不是谁更会哭丧,就能站得住脚。只是今日宾客盈门,我懒得浪费唇舌,与你们争辩是非。”
她甩了下手中树枝,觉得不大顺手,又给丢了,一步步朝上走去。
青年如临大敌,当即横过佩剑,挡在身前。
两侧武者同是惶恐,手忙脚乱地按住兵器,蓄势待发。
宋回涯停下脚步,笑容和熙道:“我也知道,今日诸位备足了好戏,等着轮番登场。可我实在没有耐心应付,也无暇一个个招架。这次设宴,本是为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至于什么蛇虫鼠蚁,与我并不相干。但你们既然非要找我不痛快,我干脆也给你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两侧哭声小了下去,一群人纷纷抬头看她,备好的腹稿无从出口,想要回骂一时也找不到好的理由。
宋回涯朝上方一指,风流豪爽地笑道:“我的剑,就摆在山门前,我今日赤手空拳,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不管你们初心如何,也不管你们召集多少高手,能在这条路上杀了我,就算作你们本事。”
她分明站在山脚的最低处,可昂首扫视众人的眼神仿佛在睥睨天下。傲然张狂之意尽显。豪情荡气回肠。
宋回涯夹枪带棒地道:“真相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但狗不咬到包子,是不愿意撒口,为了省些麻烦,我今日大发慈悲陪你们玩玩。在此之后,谁若还敢拿些肮脏下作的手段到我面前找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一群人彼此对视,交换眼神,有些诧异于她敢当众设这样的赌局,是浑然不将自己等人放在眼里。同时又被她那刻毒的言辞骂得怒气填胸,难以克制。
青年咬牙切齿道:“宋回涯,你要不要睁眼看看,你哪来的同道中人?今日在列的,都是等着要你命的!”
宋回涯见他们尚在犹豫,眸光扫去,笑容轻蔑,问:“怎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连仗势欺人都不敢?”
她的讽刺太过尖锐,青年被激得气息紊乱,当场变了脸色,抛却原先定好的诸多计划,嘶吼一声,执剑杀了上去。
一众同伙见状,跟着抽出刀剑,冲杀而下。
腾腾杀气朝一处凝聚。
山上擂鼓声骤然作响,“咚”得一声,引得众人心神俱震。
郑九转身,不紧不慢点了柱香。
赌鬼瞠目结舌道:“她打的是这主意?!”
简单粗暴的一个“杀”字?
围观众人只见宋回涯被刀光剑影所围,看不清具体的战况。
几位游侠实在看不过去,豁然出手道:“我呸!什么孬种,也真下得去脸动手!宋大侠,我来助你!”
宋回涯并不领情,厉喝一声:“让开!”
鼓声陡然加急,奔放激昂,似暴雨来袭。
宋回涯运劲踏下,身形拔高,俯冲向前,脚底如踏云驭风,倏然向上蹿出丈余远。
本在她上方的武者正要劈落一刀,断她去路,奈何宋回涯身法太过诡谲,好比一片沾衣的落叶,不过错眼之间,已将他抛到了身后。
而山道上全是围靠来的人影,出鞘的刀身遏制不住砍落的趋势,险些误伤自己的同伴,一收一放间,拖累了追袭的速度。
人群陡然大乱,不分敌我地对骂起来。
刚抽出兵器准备援手的少侠们茫然站在原地,见确实帮不上忙,只得羞愧离场。
最先发难的青年本以为占据高处地形更为优势,见宋回涯腾飞远去而他被人群阻碍时,才意识到这陡峭狭窄的山路于他们不利。
越多瓦合之卒,越是不便,嘴里喊出一句:“且慢!”
又喊:“武功不行的,自己退下!莫要挡路!”
然而那声音彻底被鼓声盖过,如同石头落水,仅起了些无人关注的几朵水花。
看客们追着宋回涯的身影往上奔跑,很快见到了苔痕青绿的巨石。
宋回涯身形急停,反手一掌,朝后拍去。
掌风掀起飞沙走石,如同翻滚的波涛,瞬间迷了众人视线。
宋回涯横脚踢去,扫倒一片。
高空鼓声又变了节奏,高低不一地起落,时而急促,时而沉缓。
后方的武者越过地上的伤患,前仆后继地杀来。
刀片刺到眼前,宋回涯两指夹住,内力顺着刀身一震,轻而易举地卸下对方兵器。自己也不用,任由它掉落在地。
宋回涯或拳或掌,打出来的招式杂乱无章,难以抵抗。而那些武者不知是功夫不到家,还是受了鼓点的影响,脑子跟手仿佛不是一具身体上的器官,出招总握不准时机。
香很快燃到了尽头。
宋回涯不再与众人纠缠,纵身去取桌案上的长剑。
直到最后一点香灰落下,深红的火星熄灭。
弟子们放下鼓槌,四下出现一片空荡的寂静,只剩下宋回涯长剑出鞘发出的低吟。
“锵”的一声,山间似有无尽的回音。
偏斜的日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一道堂皇正大的白光,从众人面上闪过。犹如神兵降世。
宋回涯一转手腕,剑尖前指。剑身上带着一道贯穿的裂纹。
所指处的武者动作凝滞,冰封在原地,再不敢上前半步。
宋回涯抬起下巴,低笑一声。
郑九心下感慨:这世间能照净江山,令众邪自息的,
也可能,是把平平无奇的断剑。
它叫回涯。
这帮人的颜面算是毁了个彻底。
谢仲初死后,余下的一些尽是群土鸡瓦狗,惜命得很,唯有仗着声势才敢冒头,是断不敢只身领教宋回涯的剑的。
只僵持片许,见无人愿意出声,便自觉退回山道两侧。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扫过一圈,眸中讥诮之意不言而明。
被她注视者无不低头屏息,任由四面诸般探究轻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抿着唇角,强装镇定。
不留山众人顿时士气大振。一扫颓靡,与其余看客欢呼呐喊。
在那响彻凌云的欢声之中,宋回涯收剑归鞘,走到香案前,将剑平放在桌边,点香祭拜。
众人自发噤声,神色庄严肃穆,与她一同,向峰顶方向鞠躬。
宋回涯随即端起中间酒杯,先敬天地,再敬先祖,最后转身面向一众豪杰,字正腔圆道:“自宋某离开不留山,已有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间,苦于时乖命蹇,造化弄人,只能四海流荡,目视山门败落,有负师长嘱托,心中常怀惭愧。幸得际遇,蒙故友不弃,得以重掌山门。自今日起,我宋回涯,接任不留山第十三代掌门。感谢诸位同道不辞辛苦前来观礼,愿意做个朋友的,都请入山饮杯水酒。”
她两手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缓缓将杯子倾倒,朝众人示意。铿锵有力道:“开席!”
话音落毕,众人鼓掌应和。
后方弟子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涨得满脸通红,慌忙抄起鼓槌,全力擂响。
强劲蓬勃的鼓声,将气氛推至顶点。
就听山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最先来贺喜的,是村中的百姓。
他们挑着猪、鸡,还有米面制成的各式糕点,从山脚一路抬上。
走到半途,回首见身后无人,而观者如堵,心下开始打颤,暗道不好。在为首青壮的吆喝声中,刻意放缓脚步,拖延时间。两旁乐手也加大了吹吹打打的气力,试图营造火热的声势。
然而这些虚张声势的举动,如何能瞒过在场武者的耳目。
那些卑劣庸鄙的小人,多年来招摇过市,是不知自惭形秽为何物的。先前比武落败,受人嗤笑,短暂的羞恼过后,发觉宋回涯在江湖威望上到底要逊色三分,纵使自己技不如人,此时却是占了个地利人和,当下又猖狂起来。
青年再次出列,抱拳朗声宣告:“我等今日,也在武林同道面前放句丑话,我等与宋回涯势不两立,谁人敢坐宋回涯的席面,便是与我等过不去!”
人声沸沸扬扬,本是欢天喜地的和乐气象,因他这败兴的一句,多出了几分沉重。
宋回涯屹立不动,眼神也不赏一个,面上保持着欢欣的笑容,平静说:“那我今日也要看看,谁敢对我宋回涯的客人不敬。我让他一只手,他都没命走出这不留山。”
青年不听她的威胁,抱剑站在一侧,肆意嘲笑:“宋门主说是要给江湖立规矩,怎么来的却是一群走卒贩夫?不留山是准备要开客栈,还是下地种田了?宋门主早说如此,我等就不平白跑这一趟了。”
他那“宋门主”三个字刻意拉长了音调,当个笑话在讲。
步伐轻盈上前,追到队伍的最前方,张眉努眼,惺惺作态地说:“诸位若是腿脚不便的话,要不要我来帮你们一把?这不过短短十来丈,走到头,可别要等到天黑了。”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挑着猪头的壮汉眼神锋利射去,对他兴妖作怪的嘴脸颇为厌恶,拿手肘用力一顶,将人推开。
青年又是大笑,边退边说道:“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留山下的百姓,同宋门主一样,只有脾气犟得厉害。可仅是如此,就妄想能称霸武林,未免太自命不凡了。经此一事,望宋门主能学会‘谦卑’二字。先给自己人立立规矩吧!”
宋回涯不为所动,只是被这苍蝇吵得烦了,余光不善瞥去,问:“你急什么?是怕自己短寿,今日就得归西,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青年上蹿下跳,朝她吊儿郎当地一拜,掀开眼皮,从下方阴恻恻地看她,嬉笑道:“希望宋门主能一直这般沉得住气。”
铜锣声变得稀稀拉拉,鼓声也低沉了下去。好端端的喜宴,偏惹上这么一个大煞风景的玩意。
人群中传来厉声的怒骂:“吠够了没有!哪里来的狗,方才没被打乖,还想再吃几棍子?”
青年朝说话的人勾勾手指,叫他若有胆量就亲自来,看看是谁吃这棍子。
后者自知不敌,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赌鬼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早要上前舒展拳脚,被郑九跟沈岁一左一右地拦下。
他挣脱不开,暴跳如雷道:“我若这也能忍住不打他,我搬个蒲团来,就能直接剃度当和尚了!你们两个给我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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