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不大赞同地说:“别学那些人打打杀杀,看似有人吹着捧着,可拿小命换几句好话,怎么值当?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个好汉,全是年轻力壮的,若是老实做个庄稼汉,有那一身的牛力气,想活到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可不更容易?活着多好啊。”
沈岁听着大笑,转身给他比了个手势,朗声附和道:“老先生说得是极。”
“什么老先生?”老翁摆摆手,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声,害臊道,“听了怪不自在。”
春末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
沈岁索性脱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老翁表情变了变,过去用手肘推了推沈岁的胳膊,朝他微微摇头示意。
从北面进村,边上有条踩实了的小路。五六名壮汉从林中出来,高视阔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汉该是习惯了,将腰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沈岁陪着老翁挑拣了半天的碎石子,连最上层的松散土壤也是从别处挑过来的,就等着过几天点豆。眼见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地踩踏上去,好似脑袋前面没长眼,沈岁脸上惯来油滑的笑容顷刻消失,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这话出口时,沈岁觉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萨的心肠,这也能沉得住气。
老汉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扯了下沈岁的衣袖,后者不作理会,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一旁扁担,躲进后方的茅屋。
壮汉听见喝令,起初当是蚊蝇之声闻而不顾,快要走出这片田了,见沈岁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到底是愤懑不过,又调转回来在田间用力跺了几脚,对着身后的兄弟欢欣笑道:“这土松软,踩着就是舒服。”
接着环顾四周,好似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沈岁,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对着他,拿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表情夸张地问:“原来有人在说话?”
他鄙夷不屑地挑衅道:“是个矮子就算,还是个瘸子。难怪我瞧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一帮人在旁跟着哄笑。
“这矮子还没我儿子高。”
“猴子大小的东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唤?没人教过你怎么夹着尾巴,总该见过狗吧?”
另一人学着沈岁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调地模仿:“给我下去。”
沈岁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进了茅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嗤笑。可对着一滩软和的烂泥,嘲讽几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为他躲进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懒得深究,兀自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沈岁扛着把锄头走出门来。
老翁一脸惊恐地追在后面,怕他冲动闯下大祸,高喊了声:“住手!”
几人回头,都没看清沈岁是如何动作,后者已晃到他们跟前。
沈岁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照着为首头领的后脑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时候,沈岁正蹲在水桶边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几点血渍,使劲搓了几把洗不干净,倒是扯出个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烦闷。
边上躺着几个健壮的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得极没骨气。
老翁握着两手站在树下,表情颇为恍惚,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宋回涯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
沈岁掀开眼皮,朝地上那团横七竖八的东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着我动手。不信你问他们。”
那群壮汉不敢回答,许是觉得没脸,连告饶声也憋了回去。
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片刻后推举出一人向她告发道:“宋门主,这里面有个人我识得,是北面城里一个叫什么青淮门的小头目,倚仗身后的门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爱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们不留山下开间客栈,他们都伸长了手臂要管。”
沈岁立马说:“那就更罚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带他们去找场子,你先给解决了几个。没伤着自己吧?”
沈岁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准宋回涯是在关心,还是等着关心过了好发难,刚要开口,一双手托着条抹布递到他面前。
沈岁:“??”
他瞥向年轻弟子的面庞,戒备地将麻布扯了过来,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东西太多,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改而愤怒地问:“这帮败兴的东西把这里的田给踩坏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眼珠转了圈,推脱道:“找郑九去。我听他的道理。”
沈岁不满嘀咕:“什么都是郑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如此厉害的身手,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沈岁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污泥,懒洋洋地说,“我是你们宋门主请来给不留山看门的,可以叫我沈哥。”
众人互相推攘着,只当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识回了下头。
弟子们默契地高声惊呼。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身后弟子跟着喊声如潮,不知是在兴奋什么。
沈岁乐了,打趣说:“你去村里玩了一圈,这是叼了群猫猫狗狗回来?”
宋回涯用手指点了点他,又指指地上几人,示意将他们绑了,一并抬到山上问话。
不留山上原有一间议事的厅堂,如今成了门内弟子每日上早课的地方。
边上一棵古树的树荫盖住了大半的楼阁,屋檐上如水的浓阴不停流淌,隔断了午后的暑气。
他们回来的动静浩浩荡荡,刚过大门,郑九那边便得了消息,跟着朝这里来。
郑九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屋外飞扬的风恰巧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袍,他从泛着金丝的炽烈日光下,走到屋内浅淡的阴影中,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真好似个不在尘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当场脱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边上人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不修边幅地坐在门外石阶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劲拍打,震散鞋底沾着的泥沙。等弄干净了,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厅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
弟子挤挤挨挨站了半间屋子,几名伤患只能被扔在走廊上。
郑九听青年说完头尾,慢条斯理地道:“把他们留下,给口水喝,别叫他们死了。青淮门想要人,叫他们拿钱来赎。”
青年站在宋回涯跟前,一脸认真听训的模样,等了等,见宋回涯不开口,主动问:“不知多少价钱合适?”
“做买卖,该留点余地。”郑九略一思索,说,“一千两。”
无人吭声。
宋回涯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水。
过了许久,众人才意识到他们是真有如此打算。
青年大惊发出一句:“啊?”
满堂弟子轰然炸了开来,一迭声地问:
“外面那几个人值一千两?”
“青淮门是长在金山上吗?”
“一千两有多少?”
“他们若是狠心不给,我们还要养着外面那帮家伙?”
宋回涯手指轻敲了下几案,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笑说:“他们这回是主动犯在我手里,做贼被抓,区区一千两,怎么算多?还没算这些年里他们骚扰百姓该给的赔偿。欺负了我不留山,想拍拍屁股草草了事?我要是这么好说话,早不叫宋回涯了。”
郑九已在考量具体的事宜,觉得大有可为。
沈岁都被说得心动,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让赌鬼带着宋知怯过去叫阵。骂得他们不能缩在壳里做王八。”
青年急声问:“他们若是直接派人来抢呢?”
“岂不正好。”郑九平淡地说,“那就一起抓了。”
沈岁满意点头,补充道:“到时候再来要人,就是两千两了。一串再一串地来,不定能再起一座不留山啊!”
弟子们听着这见风就涨的价钱,都有些慌神,脑子险些转不过来。
一人扬声问:“他们若是舍了人不救呢?不留山怎么关得下这许多人?”
郑九扫去一眼。宋回涯也对他们这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地道:“送官啊。”
这一句把所有人都给弄沉默了。只觉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感觉他们嘴里的世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宋回涯饶有兴趣地问:“青淮门的掌门值多少钱?”
郑九摇头表示不知。
宋回涯盘算着道:“查一下他手下人做过多少恶事,我为民除匪,总该有些赏银。到时候让县衙的差役一路敲锣打鼓地把人绑回去,受他欺负的百姓顺道能出口恶气。县令除匪有功,辖内清明安定。”
她拍掌道:“皆大欢喜啊。”
青年顾虑重重,还是放心不下,又不敢指责宋回涯托大,硬着头皮道:“事情若是闹大了,不能收场怎么办?诸位许不了解,如今不留山临近的城镇里,大大小小有几十个门派。逼得他们联起手,怕招架不住。”
“闹得再大,也不过是些秋后的蚂蚱。”郑九轻描淡写地说,“狠狠打一顿,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宋门主回来了,往后只有他们求着不留山的份,不留什么相安无事的脸面。”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霸气,奈何众人心里没底,心头激荡了会儿,感觉两脚悬得太空,跟摸着一栋海市蜃楼似的。
青年忐忑问:“宋门主会一直留在山上吗?”
“不会。”宋回涯说,“等你们这边安定下来,我就要去接我师弟回家了。往后我也不定会一直留在山上。”
青年问出众人的心声:“那宋门主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宋回涯将视线偏向郑九。
郑九不挑这重担,清隽的面容也随他的话语而显出几分冷酷:“靠你们自己。不要什么都仰赖宋门主。她不是神仙,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撒豆成兵。江湖上就算不起风雨,浪头也大,你们若是觉得怕了,可以现在走。莫到时候再生怨怼,觉得是宋门主没护你们周全。”
“不要一脸怯生生的,让人看着想欺负。”沈岁抬脚轻踢了下就近的一位弟子,“宋门主没回来之前,你们能过得下去,怎么她回来了,你们反倒开始害怕了?事实一直明摆着,你们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快意恩仇,自己想清楚。什么都要,那就找根柱子撞一下,早点醒了。”
众人低下头,被说得惭愧万分,却无一人说要走。
郑九微一侧头,询问宋回涯的意见。
宋回涯笑说:“很好。”
事情在她两字中就这样下了定论。
宋回涯转而道:“让郑九理一理不留山的账务,还缺哪些物件,看怎么补齐。”
青年应下,命人搬来账册,按着时间分门别类,一摞摞地摆在中间的空地。
宋回涯随手拿过一本,翻看上面的账目,发现记录得颇为详实,一纸一笔都写了下来。遂问道:“这些年里,你在不留山一共花了多少银钱?”
青年抬起头,表情看着不大聪明,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里,憨厚挠头道:“不是我的钱啊。”
宋回涯笑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
青年转头看向郑九。
“你看他做什么?你认识他?”宋回涯着实大吃一惊,“九哥果然是知交遍天下啊。”
青年连连摆手,谦虚道:“鬼手一门是江湖上传了近百年的响当当的名号,我哪敢高攀说是前辈的朋友?我与郑大侠仅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他送我出京城的那次。”
郑九低头迅速翻阅,回答道:“你离开山门之后,谢仲初将不留山进献给高清永。可高清永对江湖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四姑娘顺口讨要,就送给了她。”
他停顿了下,狐疑问:“你不知道?”
宋回涯自我怀疑地道:“我应该知道吗?”
郑九闻言,也有些迷糊:“郎君说,他本打算将不留山还给你,是宋门主自己不要。”
宋回涯直呼冤枉:“他什么时候给过我?”
说完便想起高四娘离京当日,高观启是要转赠她一个木匣,被她回绝。
高观启当时说的什么,她已经差不多忘了,抬手按住额头,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郑九失笑道:“算了,也不用在意,郎君难不成还会回来找你讨要?”
宋回涯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侧,朝青年抬抬下巴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如实答道:“晚辈马英长,家里原本是开客栈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南北往来的客商跟侠士都结识一些。后来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里,客栈叫两个争斗的帮派一把火给烧了,死了好多人。我爹娘也没逃出来,全家只剩我一个。后来四姑娘说山上缺个管事的,郎君举荐了我,问我想不想来不留山,我就来了。”
他说起这段话时,已能做到古井无波,好似没往心里去。可眉眼垂得很低,呼吸也有些粗重。
青年平铺直叙地往下说:“起初,四姑娘每年会给我一笔银钱,叫我操持不留山的大小事务,但多年不见起色,她兴致渐失,就把银子断了,叫我也不用再管。可山上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我放不下手,只能找各种办法,勉强维持生计,直到今日。”
宋回涯知道各中辛酸,绝不是这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她静默片刻,还是问道:“若只是一个生计,何苦这般劳心?”
青年抖抖宽袖,朝宋回涯深深一拜,声线终于有了些起伏,说:“我自知百无一用,若只凭自己,怕是此生也难报大仇。但那几个放火烧客栈的人,后来被宋门主给杀了。”
宋回涯沉吟道:“是吗?”
青年躬着腰背,鼻子发酸,浓厚的悲怆堵在喉咙口,憋着股气,艰难才能发出声音。
“当年宋门主前来投宿,我父亲怕引火烧身,拒收你的银钱,将你赶走。客栈当夜就起了大火,谢仲初领着一帮江湖人士声讨你的罪行,我起初真以为是宋大侠所为,与人痛骂你的无耻。
“宋大侠本有千百条理由可以不管,可偏偏管了,一句不作辩解,只将罪人的尸首挂在客栈的残虚上。隔了一年我才查明事情的真相,想同宋大侠赔个不是,一直没有机会。”
宋回涯旷达笑道:“我不记得了。”
青年声音粗哑,每个字都像变了音调:“宋门主可以不记得,但我一辈子都该记得。”
他招招手,将一小童揽到身边,介绍道:“这山上还有几人,也是那场大火后的遗孤。一是无路可去,二是想报宋门主的大恩。人微言轻,这江湖不听我等的辩诉,想着能帮宋门主一点小忙,叫外人别扰了不留山的情景,也是好的。其实山上大多人,都是因宋门主的侠义之举才来。只要宋门主不嫌弃,我等绝不离开。”
“宋姐姐不认得我了吗?”小童举起手,等不及地踮着脚,笑容灿烂地道,“宋门主的屋子是我每日打扫的!我连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保管没有半点灰尘!”
便有人争先恐后地喊:“后院的花是我养的!我照料得精细,一株没死过!还长得那么高了!”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几个邀功的小童柔声赞许:“好。”
又是谁说,人情翻覆,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草木逢春生,秋云去复来。
只当随心,不定哪时,哪日,能见一朵花开。
第105章 南风吹归心
在别处疯玩的宋知怯慢一步赶到,碰上走廊前跟蚕虫一样扭曲爬行的几人,吓得一个激灵,上前便是一脚,大叫道:“嗬!哪里来的妖怪?”
宋回涯还在奇怪怎么听见了鸡叫,下一刻,宋知怯两手举着只鸡活蹦乱跳地冲了进来,献宝似地给宋回涯展示:“师父你看!我抓到只彩色尾巴的野鸡!肥得很!”
她还掐不稳那对鸡翅膀,一个甩手的动作,鸡直接挣脱禁锢飞了出去,她手中仅剩下一把色彩鲜艳的羽毛。
边上弟子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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