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后面一群人跟着落泪,一时间山门前全是凄凉哀伤的抽泣声。
宋回涯有些一筹莫展,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过去了。”
妇人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才大变样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认识,急促呼吸,愤慨不平道:“你这魔头,我家里养条黄狗都要被你撵着满山跑,怎么离了不留山,就由着别人骂?你给你师长报仇,这道理江湖传了上千年了,凭什么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不过是仗着你师父不在,连起伙来欺负你。”
说着不禁哀怨自责起来:“也是我们帮不上忙……才显得你势单力薄,没别的依靠。”
宋回涯见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是红了,柔声宽慰:“世上人情总随时势变转。你们再等等,往后传来的消息,多会是赞扬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头了。”
一两鬓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萦绕着股轻微的草药味,出来得太急,手中还握着只笔,右手被墨水染得乌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声音低哑道:“好孩子,你走的时候,才到我这里高,伤也没好全,还生着病呢,半大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以为你会回来,给你留了信和粮食的,你找着没有?”
宋回涯不记得了,不过书中没写,那多半是没有,否则该是一针一线都记得清楚,遂摇了摇头。
妇人顿时横眉倒竖,面目狰狞道:“定是叫那帮不要脸面的东西给抢走了!也亏得说自己是个好汉,怕不是几辈子祖宗都在地下讨饭吃,才跟个过境蝗虫似的什么都贪!”
宋回涯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迟缓地问:“你们是在等我?”
“你说的什么浑话!”妇人气急,“不等你等谁?不留山没了你,还叫不留山吗?”
后面一群人跟着出声:
“江湖上几次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晓得回来?便是传个信,叫我们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还说什么晦气话?都别说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师父若是瞧见,定然很是骄傲。”
“回来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风风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这次回来,要么别走了,要么我们同你一起走。”
妇人一抹眼泪,抓住宋回涯的手,大声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给你摆几桌大席,为你接风洗尘!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顿好的?”
“好!村里许久没这样的喜事,我家里还有几坛好酒,这就都拿出来!”
山门后方,两位年轻弟子仓促往下跑来,见到门前这哭作一团的场景,怔了一怔,确认了宋回涯的身份,想上前却踯躅不定,对视一眼,互相抓着手,复又莽莽撞撞地朝上冲去。
宋回涯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可被众人拉扯着推脱不得,只能顺从地先往山下去。
宋回涯被簇拥着往下走,余光扫见了自己的徒弟。
怕将她弄丢,赌鬼拎着她的后衣领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时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边上人炫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宋回涯道:“那个人,就是我师父!相信了吧?我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敢说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顿!”
她边上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小童,身上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气,眼神向往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师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赌鬼的大腿,说,“你这样的呆头鹅,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只能拜他做师父。”
小童仰起头,觉得面前的壮汉高大得跟棵巨树一样,光是要看清他的脸,脖子都得抬酸了,而且举止粗犷,脸上几乎就写着“才疏学浅”几个字,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书时的诸般教诲,认定这男子除了拳脚没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张开嘴道:“啊?”
宋知怯当面就开始告刁状:“听见了吗?连个大字不识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识字!”
赌鬼居高临下地瞄向二人,扯出个和善的笑容,阴恻恻地问:“你们两个小东西,喜欢被当球踢吗?”
小童陡然噤声。宋知怯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童两手捂住嘴,憨实地笑了起来。
赌鬼将她提起来,板着脸问:“你这小狐狸又在编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没什么啊!”
她扑腾着手脚要下去,闹了没一会儿,山上乌泱泱地冲下来一拨人。
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着像是要翻滚下来,见到几人,舌头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赌鬼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脚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继续着急忙慌地追赶。
宋知怯望着这壮观的一幕,砸吧着嘴道:“……不知道的要以为我师父是欠人钱了。”
赌鬼故作高深地道:“这叫人情债啊。可比什么银钱难还多了。”
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道:“既然都是仰慕你师父的人,那叫郑九出面拜访,该是不会拒绝。不如我们几个借此机会进去逛逛。小雀儿,你师父问起来,你可得说明白,我这不是硬闯啊!”
小童跑来招呼,抹了抹鼻子道:“姐姐,我要回家去了,我娘在下头喊我呢。”
“你回吧,当心点。”
宋知怯也才刚认识他,不过浅有几句话的交情,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解释,摆摆手将他打发,才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找了一圈,问:“沈岁呢?”
赌鬼说:“你管他做什么?还怕他能出事?”
郑九垂手站在一侧,闲适地浏览着山中景色,答了一句:“没上山。在下面跟一老农坐着聊天呢。”
赌鬼心潮澎湃,顾不上旧日的好友,催促着道:“进去瞧瞧!看这叫满江湖心驰神往的不留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宋回涯被人流带着进了村庄,四下被围得密不透风,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坐下时还没分清东西南北。
屁股尚未坐热,便有人捧着酒坛出来,拿陶碗倒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闹的声响太过喧嚣,混杂在一块儿,颇有种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听不清楚,只能抿了口酒,朝四面点头微笑,再胡乱地答上几句。
一些不认识宋回涯的生面孔,也带了孩子出来,添油加醋地吹嘘她的武艺,说得她好比剑仙在世,是天上人间都无二的绝顶高手。
随即一老汉推了自己孙儿上前,压着孩子的肩膀让他跪下,两手囫囵抱拳,恳请道:“宋大侠,您瞧瞧我家这孩子有学武的天资吗?不指望成什么高手,得您指点两式,将来出门不平白挨打,就足够了。”
从前不留山虽不收弟子,可常会下山教百姓几套强身健体的功夫,遇着事了不至于任人宰割。是以不留山下的百姓,在从前的乱世里,有一分称得上铁骨铮铮的狂傲。
宋回涯胡作非为惯了,总是犯错,后来这样的差事就落到她头上,美名其曰让她修身养性。
结果她带着一帮毛孩子,将村庄闹得鸡飞狗跳,骂声连连。
不想如今还有人敢叫她来指点。
宋回涯还没下定主意,暂时应承不了,正思忖着如何作答,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几十名穿着相似衣袍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宋回涯认出是山上那帮弟子。
为首青年朝群聚的乡民们抱拳致意,连连作揖,才求得众人稍稍安静,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渍,表现得极为恭敬,屈身折腰,将宋回涯请去人少些的街口。
宋回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遍青年,从他步伐与吐息中探出他武学大致的深浅,知他不以功法为长,属于实在排不上号的末流。
随他身侧的师弟师妹与他不相上下,几十个人凑不出半个能打的。分明占了人多,对着她一个,却各个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宋回涯不由摸了把脸,反省自己该没有摆出什么威慑的姿态,不至于凶神恶煞才对。
青年朝她深深一礼,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久仰宋大侠威名,可惜一直无缘求见,今日得见真颜,实乃荣幸。”
他寒暄一句,稍作停顿,便心急如焚地问:“不知宋大侠此次回来,是有什么打算?”
宋回涯如实说道:“我此番回来,确实是想看看,如何能将门派再立起来。我师伯将山门交托到我手上,到底是不甘心,叫它就此销声匿迹。”
宋回涯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畏她如虎,面上尽量显出温厚之色,轻声笑道:“你们担心我是来生夺硬抢的?这不留山你们守得很好,我该要多谢诸位帮忙照看前辈的坟冢。诸位义气在先,我自不能忘恩负义。若是诸位愿意让出山门,我可以用银钱补偿,如有条件,尽管开口。若是不愿意,我便带着朋友去往别处落脚,不作强求。”
众人一听顿时急眼,纷纷叫道:“不要啊!”
机灵些的干脆直接喊:“宋门主!”
青年崩不住了,什么脸面都抛之脑后,倾诉道:“只等着宋门主回来主持公道的,这山上日子快过不去了!”
宋回涯刚听人哭过一场,生怕他们接着来,倒是明白他们的来意了,知道不留山还能回自己手里,心情当即雀跃起来。
但见面前众人都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悲催模样,强压住面上表情,只有语气不觉变得亲和,关心问道:“是没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青年摇头,神色黯然,脑子转过弯来,又补充说,“也确实没多少余钱。不过一饥两饱,还饿不死人。”
这话说着实在惹人怜惜。
青年压了压手,止住众人的声音,愁眉苦脸地道:“外人多是觉得,当初是我等趁人之危,强占了不留山,平素对待我等就不怎么友善,总来闹事。先前谢仲初身死,前不久高清永又失势,武林的靠山一夜塌了好几座,好些江湖人没了去处,只能四下作乱。这几月更是变本加厉,不停来山中滋事,嘴上找了各种借口,实则是为搜刮钱财。”
宋回涯惊诧道:“你们穷成这样,他们还来搜刮钱财?太无耻了吧?”
青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很小声地说:“曾经有钱。”
……是个败家子啊。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奇怪问:“山上就没有武功好的弟子吗?”
那还建什么门派?混什么江湖?改开学堂得了。
青年羞愧得抬不起头,抓着自己的袖口,嘴唇嚅嗫道:“武艺高强的不想来,来了我等也不敢收。山上日子虽然清闲,可说白了就是无趣,我等又从来忍气吞声,外人眼里好生窝囊,哪里留得住他们?”
宋回涯仔细听着,微微颔首。
青年见她听这些糟心事,没有不耐,在她鼓励的眼神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在掌心捶了一拳,羞愤交加地控诉:“先前我们也是花银子请过一帮好手上去守山的,岂料找了群歹人。门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还觉得不爽利,一有不快就打骂弟子,还进门人房中行窃,我去与他们讲道理,他们连我都按着打,简直成了山上的活阎王,比外头的那伙强贼还要难缠。从此再不敢随意请人来了。”
青年说着捂住自己侧脸,旧伤虽已好全,可提及往事,被抽打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用。再看一眼面前宋回涯那张淡定的面孔,压抑了多年的屈辱涌现出来,顿时感觉更痛了。像是刚被人当场教训过一场,满心说不尽的苦楚。
宋回涯也是有点懵了。还能叫几条泥鳅欺到头上?
她问:“那后来是如何赶他们出去的?”
众人更加不好意思,闭紧嘴巴。
青年支支吾吾地往下说:“是附近路过的几名游侠,特意绕到不留山看一眼,听说山上出了事,便召来几名好友聚伙,帮着点翻了那群恶贼。好算是平息下来了。”
宋回涯:“……”
众人见她不说话,担心她是嫌自己等人没出息,四肢畏缩,胁肩低眉,拘谨而立,表情中有些悲戚。
宋回涯:“……”
青年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她,只等她说错一个字就要当场嚎叫卖惨。
宋回涯赶紧开口:“我知道了。”
“不错。”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措词称赞道,“守正克己,坚贞忠直,武功虽不怎么好,但知难不退,锲而不舍,也是一种勇猛,算是践履了我不留山的门规。”
众人听得眼含热泪,就要抱头痛哭:“宋门主——!”
他们半吊着的心此刻才敢放下。
里头好些仅十多岁大的少年,情绪上来如山洪崩塌,声泪俱下。
“宋门主!我们等了你好久,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第104章 南风吹归心
宴上缺了主客,众人自没有心思吃喝,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谈话结束,担心双方是因不留山的归属起了什么冲突,更是惴惴不安。
几名村人按捺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舒展四肢,甩着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动,不时引颈而望。
宋回涯瞥见,不忍拂了众人好意,便将余下的琐事暂且按下,领着弟子们去与村民一道吃饭。
众人见他们回来时眉开眼笑,该是谈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涨的情绪中再次变得热烈,彼此招呼着吃酒。
酒气熏热了清晨的寒意。
日渐高升。
一番觥筹交错的庆贺过后,宋回涯给青年塞了一笔银子,让他找机会还给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不留山脚附近有几片抛荒的农田,自人丁凋零后,长满繁茂的杂草。
后来村庄虽有了些人气,这块地方因位置不好,土壤也不肥沃,依旧少有人来。仅有一老翁,扛着锄头,借着闲暇时分一块块地翻耕开垦。
边上搭着间粗糙的茅屋。
老翁从屋里端出两碗清粥。沈岁一弯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接过。老汉又返身拿出两碟咸菜,招呼着他往外走。
二人将碗筷随意摆在一块石头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在耳边晃动,听到里面还有轻微的水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沈岁与他闲聊几句,才闻到空气里隐约的酒气,显然那葫芦里盛的是兑过不少水的劣酒,笑着问:“方才有群人嚷嚷着下山,张罗着说有酒喝,请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欢,怎么不也凑个热闹?”
老翁说:“我不认识那位大侠,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与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脸白蹭酒喝。”
他将葫芦拧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着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着粥边喝边说道:“何况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这地方虽然自在,没那些恶吏成天变着法儿地过来剥皮,可山上也没个能作主的人,远近那些大小门派,隔三差五地要来搜刮,连吃带拿的,不给剩下多少。大伙儿统共就藏了那么一点酒,要先紧着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还是喝粥吧。这米也有滋味。”
沈岁吃相豪迈,就着咸菜,没两口就见了底,粗犷地一抹嘴,笑说:“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来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摇头道:“不敢想。不好说。”
沈岁也没多解释,吃他一碗饭,帮着干些杂活,过去拎起屋前的两个木桶,帮他将水缸打满。
等他回来时,老翁已将东西收拾好,见他腿脚虽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极快,迟疑地问:“你这腿是天生的吗?”
沈岁捶打着自己大腿,满脸混不吝地道:“不是,与人厮杀,本事不够,被对方扎了一刀,还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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