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仲初侧过身,望向墙上剪影。
“谢门主,你错算了几件事。”那女人在屏风外缓慢踱步道,“宋回涯确实来了,但她没有先来木寅山庄,而是去了你的谢府。”
谢仲初沉声说:“我有防备,不算错漏。”
女人又说:“她掀了你的棺材。”
谢仲初烦闷“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催促:“也不奇怪。宋回涯虽不算莽撞,可太过孤高。自然怪不得旁人利用,世人误解。”
“误解?”女人笑道,“宋回涯看过尸体,一口咬定说死者不是你!谢门主精心准备的尸首,想是竹篮打水了。现下满江湖人最想找的,不是她宋回涯,而是你谢门主。”
谢仲初默然不语。抬手挪动着桌上物品。将边角打理平整。
妇人旋而道:“谢门主设下的机关没能杀了她。她倒确实气愤不过,出手杀了那个假郎君,可惜在她顺利逃脱之后,清溪道长也来了。”
谢仲初动作一僵,失声道:“清溪老道?!他怎么会来!”
“谢门主该是明白了。清溪道长不仅一眼识破令郎的易容,将其找了出来,还当众说了些陈年往事。”妇人定住脚步,语气听着怜悯,可无端能叫人品出一丝奚落,“我早就说,该叫郎君早些躲到我木寅山庄来,谢门主非放心不下,叫他守着我布置的机关。如今弄巧成拙,郎君落在了那帮正派人的手上,谢门主的威望也备受四方质疑。满盘算计,缜密无遗,最后反全了宋回涯的声名,可如何是好啊?”
谢仲初不言不语。
妇人尤自畅快笑道:“看来不止谢门主这些年在广交好友,她宋回涯亦是留了几招后手。谢门主手头的筹码,能压得了宋回涯,却压不住那些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武林英雄。谁说江湖没落?强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抬头了?我看,还有的争呢。”
谢仲初起身走出屏风,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妇人不闪不避,摊开手摆在他面前。
谢仲初冷笑道:“丽娘,杀了宋回涯,你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否则,就等着同我一起死。”
妇人端蜡烛的一只手极稳,那火光几无颤动,从一侧打来的光线将她脸上的虚伪笑意照得越发阴森,良久后她一敛眉,将眸中光色掩去,准备离开。
谢仲初厉声问:“她人呢?”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说:“该是快到我木寅山庄了吧。”
谢仲初警告道:“看好你儿子,叫他别坏我的事。当年他是个不懂事的稚子,而如今,我没有那般慈悲心了。”
脚步声在阴暗走道中清晰响起,烛火带着一团明光渐行远去。
静谧水面下突兀蹿出几个人影,引起的动静在四野回荡,似有余音。
宋回涯抹去脸上水渍,粗重呼吸,举目看不清周围景象,不知身在何处。
梁洗高举起一枚夜明珠,照亮后发现三人所在不过一狭小水潭,将那珠子随意一抛,扔去了岸上。
宋回涯跟着游过去,打着寒颤爬上地面后,将两人拉了上来。
她瘫坐在地,垂落的发丝不住往下滴着水珠,两手搭在膝盖上,冷得声音发颤,咬牙说:“我真是服了你了。”
梁洗抬脚一踹,踢在严鹤仪胸口,见人没有反应,又实在蓄不起力气,紧张道:“快去看看我徒弟,还活着没有。”
严鹤仪跟着这祖宗还能活得滋润,想是祖上积过几辈子德,福星高照。自己咳嗽着吐出两口水,转醒过来。
“我的娘啊。”严鹤仪开口便是一声可怜的呜咽,“我还以为见到了我死去的娘。”
第057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看着这段感人肺腑的师徒情,忍俊不禁,问了一句:“我徒弟呢?”
严鹤仪刚凭借顽强的意志,从黄泉路上拉回自己的半条命,赌气道:“送人了!”
“这么厉害?”宋回涯一点没为自己徒弟担心,反玩笑道,“你若是能把她送出去,不如帮着朝廷打理悲田病坊,那天下怕是没有流浪的孤幼了。”
严鹤仪仰起头来,觉得这两个为人师表的家伙俱是生了一副黑心肠,一时间感同身受,含泪悲诉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你徒弟?”
宋回涯笑了两声,捡起地上的夜明珠,照向自己身后。
两丈开外是人为挖掘出的一个拐角,不知通往何处。有风从幽深处飘来,吹得衣衫湿透的几人瑟瑟不止。
宋回涯缓过劲,率先起身,朝着那唯一的通道走去。
严鹤仪冷得无力动作,梁洗上前拽了他一把,二人贴着墙壁,缩手缩脚地跟在后头。
路面修得不算平坦,地势坑洼向上。
严鹤仪抱紧双臂,浑身好似结了层霜,抽着清涕,鼻音浓重地道:“这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师父,你怕鬼吗?”
梁洗如实道:“怕。”
严鹤仪当即翻脸:“梁洗,你怎么这般不顶用?”
梁洗朝前一指,不服道:“带我们到此地的分明是宋回涯,你怎么不说她?”
宋回涯说:“我怀疑这里就是木寅山庄。”
明珠能照见之地不过方寸,慑于木寅山庄机关暗器的盛名,宋回涯走得极慢。
严鹤仪头顶一片阴云笼罩,哭丧着脸道:“那更完了。”
“这破地方难不成还能比鬼可怕?”梁洗很是瞧不起,“你不是说,你父亲曾多次遣人寻过木寅山庄?如今摆在你前头了,你反倒害怕了?三岁小儿的胆子都比你大些。”
严鹤仪对着前方那块走动的朽木挤眉弄眼,嘲讽道:“你懂什么?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寻宝人。这木寅山庄就建在华阳城附近,来往侠客多如牛毛,几十年来却不曾传出过任何风声,难不成只是因为它建得隐蔽?又不是什么仙府,哪能真的藏匿无形。何况木寅山庄长久来一直在与外界互通有无,能做到毫无消息走漏,只能说来过此地的人,都没能活着出去。这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埋骨地啊!”
严鹤仪话锋一转,阿谀谄媚地道:“不过我相信以宋大侠过人的身手,再多机关布置都是雕虫小技。定然可以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梁洗听着不爽利:“你拍宋回涯的马屁?她连自己徒弟都不管,还能有功夫管你?”
严鹤仪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哪路神仙厉害我拜哪个。至于她管哪条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几人说话间,宋回涯停了下来。
严鹤仪眯起眼睛,远远瞧见尽头处照出一点橙黄的光线,压低嗓子道:“莫不是前面有人?”
宋回涯与梁洗同是抽出兵器,一左一右地并进。
严鹤仪往后退了两步,又怕离二人太远,呼救不及,思前想后还是贴了上去。
待三人警惕地走到终点,发现原是一间无人的石室。
室内空旷,四面挂了几根火把,中间是一张简陋石桌,并无能藏人之处,更是安静,连脚步声都有回音。
宋回涯收起夜明珠,持剑走到附近的墙边。
墙上整整齐齐挂了许多木牌,依稀写着不同的名字。
梁洗随她一道看了会儿,不明所以地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宋回涯摇头,随手取下一块牌子挂在腰间。梁洗见状,有样学样,不过多取了几个,在腰上挂了一圈。
宋回涯错眼间,好似从高处扫见了她师父的名字,只是火光太扑朔,一个分神,已分不清是在何处。
梁洗在一旁絮絮叨叨:“这里方才应该还有人在。特意引我们前来,怎么不出来见面?话说与你一道掉下来的那个船夫哪里去了?别是淹死在路上了吧?”
她“喂”了两声,见宋回涯不搭话,百无聊赖地去往别处勘查。
严鹤仪抱着火把不舍撒手,担心梁洗好奇间误触什么机关,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宋回涯举起长剑,正打算将高处的几个木牌扫下来,便听见梁洗在对面放声大喊:“宋回涯——!宋回涯!你快过来!”
宋回涯说:“你叫魂呢?”
梁洗热切招呼道:“可不是吗?你看!”
宋回涯走去一看,只见墙上龙飞凤舞地用剑刻了一行字:宋回涯葬身之地。
她的名字上还被多划了两道,足见对方怨恨至极。
梁洗幸灾乐祸道:“宋回涯,原来这是你的墓啊。”
墙角尚落着一层灰粉,说明这字是方留不久。
看来谢仲初确在此处。
梁洗托着下巴,天马行空地分析道:“若这里是谢仲初为你备好的墓,而他自己却被你诛杀在此,那这究竟算是你的墓,还是谢仲初的墓呢?”
宋回涯一剑举起,挥在她脸前,逼得梁洗稍稍后仰,面无表情道:“这里究竟算谁的墓我不清楚。不过,它也可以是你的墓。”
梁洗:“……”
严鹤仪听得发笑,嘴贱一句道:“明知自己说她不过,还要说。你不是找骂吗?”
梁洗一掌拍他背上,痛得严鹤仪跳脚大叫。她冷笑道:“明知自己打不过我,还要说。不是欠揍吗?”
宋回涯想不到在这死气沉沉的地道里,他二人还能有闲情逸致玩闹,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真不愧是师徒啊。”
梁洗倒是淡定,沿着墙面走马观花地看,有种泰山崩于前不过掸掸肩的随性:“我就算是来日真的死在了这里,也算是跟宋回涯葬在一个墓穴。算不上亏。”
“我呢?”严鹤仪敬谢不敏,连连摇头道,“三个人葬在一个墓,是不是有些过于古怪了?罢了吧,我还是想出去。”
动脑子的事,梁洗实在懒得出力,扯着嗓子干喊:“宋回涯,快看看你家墓怎么出去!”
她手持佩刀踱步到石桌边上,长刀下意识往地上一杵,半坐半靠地借力休息。
严鹤仪自是看不惯她清闲的模样,当下朝她走来,要轰赶她起身。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石室深处的墙面上随之开出一道门。
严鹤仪顺着声响扭头望去,刚要惊喜地呼唤一声,脚下石砖忽而翻转,人还没迈步,便朝底部深坑坠去。
梁洗那块同是如此,她察觉脚底石块有异常晃动时,顾不上示警,按着桌面敏捷后翻,退至安全处。
正以为顺利躲过机关,严鹤仪危急中一把拽住她的脚踝,拉着她一道下落。
梁洗本能地甩了下腿,将人踢开,千钧一发之际试图攀住岩壁。可眼看着上方石板就要砸下,终是不敢冒险,主动松手掉进黑暗。
好在坑洞不算太深,左右不过两丈之高。
梁洗一脚蹬在墙壁上,减缓趋势,平沙落雁似地到了地面。侧耳听着上门岩板沉重运转,一层层合上通道,大抵共有四层。
梁洗听着脚边严鹤仪的惨叫,迅速以刀身丈量了左右宽度,随即一弯腰,将人捞了起来。
严鹤仪从腰间摸出夜明珠,二人隔着幽绿的光线,直眉楞眼地对视。
他叫梁洗踹了一脚,几乎是平摔在地,下巴上红肿一片,眼眶中水光氤氲,瞧着实在可怜。
梁洗熟视无睹地转过视线,抓着他的手朝前方探去,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嘀咕道:“什么地方?怎么又有一条路?”
如今只他二人,严鹤仪再多怨气也得忍下,不敢与她争吵。
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动,浑身抖了抖,赶忙说:“我看此地还算安全,不如站着别动,看宋回涯有没有办法。”
梁洗说:“宋回涯是你娘啊?你相信她还不如相信我!起码我是你师父。”
严鹤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自打跟着梁洗,天底下的苦头都吃了一遭,听她如此大言不惭,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信你?相信你,我严家的祖坟都得让人给刨了!宋大侠——!”
阻隔住光线的石顶层层向上,空荡石室中,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观察那扇大门背后的通道,未觉出危险,回过头喊人,才发现那二厮须臾间都不见了踪影。
宋回涯心头发紧,站在石屋正中,高声喊道:“梁洗?”
无人回应。只隐约中听见一道极其沉闷的声音,像远隔着多重石板从地底传来。
宋回涯亦不敢轻举妄动,将火把挂回墙上,脚踩着每一处石砖来回试探。未找出关键所在。踯躅稍许,干脆独自往门外走去。
石道宽度可供三四人同行,挖得颇为曲折,登山似地盘旋向上。
宋回涯谨小慎微,但一路过去未遇见阻碍,倒是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走出约一炷香时,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人声。该是两名侍女在对话,可惜太不真切。
又走过一段,前方出现了沉稳脚步声。远近来回交替,背后还像是拖行着重物。
宋回涯斜靠在拐角的墙边,听着不远处诸般细微的动静,推测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右手拇指扣在剑鞘上,正蓄势待发,肩膀叫人轻轻拍了拍。
对方从她肩侧靠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这人的脚步声有些拖沓,不像是个练家子,且分明是看见她站在此处才奔着赶来,身上也未带一丝杀意,是以宋回涯早早察觉,只是懒得搭理。只是烦他越靠越近,抬剑抵在他的肩头,将人顶开。
“你听见的声音不在前面,在上面。”那人说着绕到她身前,与她一样靠在墙边,提醒说,“也不是人走路的声音,是机关搬动的声音。哒哒哒。对吧?”
正是今日在岸边接引他们的那名船夫。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眉眼带笑,眼神澄明,与她四目相对时讨好地扬起唇角,笑容里带着纯粹的欢喜。
宋回涯无动于衷,与他的热诚相比显得有些酷厉,问道:“你是谁?”
青年垂眸瞥向她腰间,竟是从容地冒出句石破天惊的话:“哦,我是你相公啊。”
宋回涯手中剑清脆一声出鞘。
青年点点下巴,示意道:“田水凉,我们三年前才拜堂成过亲的,怎么,你忘了啊?”
宋回涯扯下腰牌,看着上面的名字,长长吁出口气,朝他勾勾手指。
青年当真凑上前来,听她有何嘱托。
宋回涯一掌劈在他后颈上,干脆将人放倒。
“白费我许多功夫。”她嘟囔道,“这人什么毛病?”
宋回涯打得不重,刚将人拖回石室,青年已转醒过来。
他摸着痛处,从地上坐起,见宋回涯正盘腿坐在桌上,来回翻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物件,夸张抽了口气。
发现对方仍是置之不理,不由叫屈道:“女侠,你打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宋回涯研究着手头的一块玉石,平静道:“你木寅山庄在谢府设下如此狠辣的机关要灭杀我,现下同我说不是坏人?我反应稍迟钝些,这会儿就是被大卸八块的鬼魂在同你说话了。”
“那是谢仲初养在我木寅山庄的药人。他从各处贫苦人家拔选有天资的孩童,明面上说是教习指点,实际过不了数月,便随意找个由头,分发一点抚恤的银两,将家人打发了,把他们关入山庄。”
青年半点底不留地将秘密抖落了个干净,指着喉咙说,“那帮孩童从小浑浑噩噩便被他灌药,嗓子大多烧坏了,只能说几个字。脑子也不清楚,只管听他吩咐。实话讲,我不曾见过他们几次。”
宋回涯指向墙边,自己的“葬身处”。
青年右手虚空舞剑,比划着澄清道:“那也是谢仲初干的。他假死逃入木寅山庄时气之不过,想到多年根基尽毁,还摆了具尸骨供在家中给人祭拜,便因激愤在墙上写下了这么一句。好生愚懦,一把年纪了,光会在背地里涨自己气焰。”
宋回涯定定看了他许久,朝他招手。青年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处,飞速摇头。
宋回涯信手一抛,将佩饰还他,眸光转了转,压低上身,柔声问道:“大名鼎鼎的木寅山庄,就在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地方?”
“那自然不是了,天天缩在地底,谁人能受得了?”青年抛玩着手中玉佩,敞亮地与她讲解,“木寅山庄,是山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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