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记得你母亲撞死在门柱前,父亲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上,怎么不记得还有许多人,齐齐跪在地上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说那些伤人又伤己的话,怎么不肯回头看看,那些饱经风霜的人,低着他们本就抬不起来的头,在你身后惭愧万分地抹眼泪?”
“你怎么不记得,一双双满目疮痍的手,食不果腹时,也舍得从自己碗里,给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随波逐流、微如飞蓬的平民,可他们不过是想活着,哪里是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
“宋回涯,你不能因为见到一群恶人,眼中便只剩下恶人。”
宋惜微轻柔抚上她的脸,说:“宋回涯,‘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你来去栖惶,颠沛流转,何不停下,回头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师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错了。
可是梦中的自己只呆愣地坐着,看着宋惜微转身出门,一张脸消失在缓缓阖紧的门扉之后。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数化为茫茫的齑粉,她偏了下头,从那熠熠流光中醒了过来。
“师父?”
宋知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抬起手一丝不苟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宋回涯嘴里满是苦味,舌尖还残留着草药的酸涩。
终于醒了。
宋回涯喝了两口水,积蓄了些体力,从床上坐起身。
手上那可怖的青黑已经退去,只是伤口依旧红肿,久未结痂,她让宋知怯端来一盆热水,割去腐肉,清洗伤口,换下脏衣物。
宋知怯蹲在门外烧火,抓了两把米扔进锅里,拿着根木棍在里头搅和,眼睛不时瞟向屋内。
听见宋回涯的咳嗽声,立马端过一旁的水壶,敲了敲门,迈进一条腿,朝里挤进半个身子。
不过是简单处理,宋回涯已累得满身虚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宋知怯忙跑过去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着眼睛不动,在床边站了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宋回涯哭笑不得道:“你怕什么?”
“师父,我今天看见老头儿了,他躺在棺材里。”宋知怯红着眼眶问,“师父,你也会死吗?”
宋回涯没有半点柔情,直白地说:“师父又不是什么妖怪,自然也是会死的。”
宋知怯将下巴搭在床沿上,伤怀凄黯地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宋回涯轻笑说:“师父还不想穷呢,也没见天上掉银子啊。”
宋知怯:“……”
她一腔快满溢出来的师徒情跟眼泪一块儿收了回去。一时半会儿硬憋也憋不出来两滴,只能眼神哀怨地看着宋回涯。
宋回涯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笑了一下,无力道:“我再睡会儿。”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浮着翻腾的云海,映得屋内也一片橙红。
宋知怯热好粥,端到她手上,直勾勾看着她喝。
见宋回涯有了精神,宋知怯紧绷了两天的心弦总算松开,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被子上,晃了晃脑袋,拿手抠上面的破洞。忽然听见窗台那边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宋知怯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根破木棍对着了她。
窗台上的人遗憾道:“本以为能亲眼见你落魄一次,是以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宋回涯放下碗,面不改色地打量着背光处的人,听她语气说得熟稔,又实在翻不出多少印象,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昨日夜深露重,你被冻昏头了?”
女人刚要说话,后来又伸来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道:“诶让让,容我先进去。”
梁洗跳进屋子,顺手将自己的刀斜靠在墙边。年轻书生跟着要进来,透过窗口发现对面原是有门的,爬了一半又退了回去。
不多时正门传来几下沉稳的叩门声,宋知怯握着木棍过去开门,容貌清隽的男子摇着折扇站在门口,握拳道了句“小生有礼”,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宋知怯看他这装腔作势的扭捏姿态,正想骂他有病,男子手中提着串红绳系着的铜钱在她面前一晃,笑容和熙地道:“压惊钱。”
宋知怯两手接过,眉开眼笑地行礼道:“多谢公子!从没见过像公子这么俊俏的读书人哩!”
书生一摆手,谦虚笑道:“过誉过誉。你叫我严大哥便好。”
梁洗在屋中扫了一圈,注意到角落处立着的两把兵器,定睛细看,眸光烁亮道:“北屠的刀?”
宋知怯捧着钱,正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梁洗的眼神便知她心中意动,飞快喊说:“师父,这把刀是要留给我的吧?”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把刀快跟你人一样高了,怎么给你?你举着挡雨吗?”
梁洗迅速走近一步,果然说:“那给我吧。”
宋回涯漫天开价:“一百万两,你买吧。”
梁洗当真权衡了一下,才别过脸说:“那你还是归还北屠陪葬吧。大不了我损损阴德,再给它盗出来。”
宋回涯按着额头无言以对,宋知怯替她说出心中所想:“师父,你以前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梁洗见她当真不肯转手,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生独自忙活,在一旁的桌上铺了层锦布,打开不知从哪儿拎出来的包袱,在那儿摆弄着几根蜡烛。
几人都没顾得上他。
宋回涯问:“北屠呢?”
梁洗靠在墙边,唏嘘感慨:“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入土为安了。我跟去瞧了眼,顺道给他烧了两沓纸钱。主动为他送行的百姓有不少,街头巷尾还有人为他诵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心会受欺负。只可惜,久闻其名,却无缘亲身讨教。”
宋回涯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应:“是吗?”
梁洗多看她几眼,玩味道:“鲜少见你有这表情,莫不是,这叫后悔吧?”
宋回涯没答,扭头见那书生点完蜡烛,又掏出个牌位来,郑重其事地举着香祭拜,问:“他跟北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二人互不相识。”梁洗唇角上扬,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而且他不是在拜北屠。不过也是个你认识的人。”
宋回涯狐疑:“我认识的人?”
她觉得梁洗的表情不大对,分明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宋知怯跟着凑热闹,踮着脚朝木牌上探看。
她认识的字不多,凑巧那三个字熟得要刻进她骨子里了。很是震撼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用力指着书生。
宋回涯恍然。
书生长吁短叹一阵,将香插上铜炉,两手合十,又虔诚地拜了拜,叫宋回涯一时分辨不清他的本意,骂人的话哽在胸口,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梁洗欣赏着她阴晴不定的表情,心中一片畅快,嘴角快要咧到耳后:“难得看他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觉得顺眼。”
书生听得愤慨,黑着脸与她斥责道:“梁洗,亏得宋回涯还与你交谊笃深,一路来,我只看出你本性凉薄!莫说哀痛,连炷香你都不愿给她上!难怪总说,人情繁复,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梁洗频频点头,不忘替自己澄清一句:“哦,我从未说过我与宋回涯有什么情真意切的交谊。”
宋回涯知道她是谁了,可书册上没提梁洗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讨打的家伙,奇异问:“他是谁?”
“我徒弟。”梁洗言简意赅地说,“一个麻烦非常多的闲人。”
书生不满撇嘴,越过她,抖了抖宽袖,儒雅作揖,向宋回涯介绍道:“在下姓严,严鹤仪。”
他说完,面带笑意地等着宋回涯反应。
宋回涯沉默少顷,只问:“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
梁洗不假思索道:“他有钱啊。”
大抵觉得这唯一的一个优点单单四字体现不了,额外补充了句:“非常有钱。”
严鹤仪见又是个如此没见识的朋友,心中热情也退了三分,暗恨自己不幸落进了个匪窝里,遇到的一个两个皆是不学无术,只能叫他空负胸中万丈才,抑郁不得志道:“我也是不愿认她做师父的,可惜她夺了我严家的刀,又坐不稳家主的位子,只得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就是那个天子。”
宋回涯认真端量几番,摇头说:“瞧着不像。”
没有那种富贵迷人眼的样。
梁洗哂笑:“她的意思是,你像个草包。”
“你见过如此气质清绝的草包吗?!”严鹤仪愤怒控诉,“你觉得我是个草包,那就不要花我的钱!”
梁洗装傻充愣,当没听见。
宋知怯在一旁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严鹤仪瞧见,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只有这小娃儿说话还算好听,柔声问:“你有何疑问?”
“没有啊。”宋知怯说,“我不识字儿啊!没念过书,你们说得太深啦,我听不懂。”
严鹤仪有些惊诧,大抵是觉得宋回涯太过像个世外高人,实际孤陋寡闻不说,竟然还收了个连字不认识的幼齿小童,大方允诺道:“没事,往后严大哥教你念书。”
他对这千里迢迢跋涉相见的剑客已不抱期望,只道不愧是梁洗的狐朋狗友,都擅误人子弟,交握着两手,无限失落道:“宋回涯一死,这世上英雄,当真不剩几个了。无名涯啊无名涯,埋葬的何止是一人的白骨?暝瞑日沉矣。”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严鹤仪独自激愤不平了会儿,听着周遭死寂觉得有些诡异,只以为这是江湖人含蓄的柔情,提到宋回涯的枉死便也同自己一样,生出些幽微的愁思。才想起自己还未请教屋主的名姓,暂且收起满腔的多愁善感,礼貌询问道:“侠士,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宋回涯摸摸眉尾,第一回 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难以启齿,沉吟着道,“怎么死都死不掉的,叫什么?”
严鹤仪略做思忖:“蜈蚣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
宋回涯截然道:“鄙姓宋。”
梁洗反应迟钝,琢磨了下,才笑出声说:“见外了,蜈蚣大侠。”
严鹤仪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见她回避便未追问,弯腰从包裹中翻出了个布袋,交给宋知怯,让她拿过去。
“对了,这是你师弟留给你的。”
宋知怯隔着布料,摸着东西冷硬,觉得像是金条,但实在不敢如此想,等宋回涯解开扣子一看,满眼金灿,登时破音叫道:“好多金子!”
宋回涯掂了掂重量,心绪也有些汹涌,近乎颤声闻:“哪个师弟?”
梁洗顿了顿,心虚地道:“我问了吗?”
严鹤仪斩钉截铁地道:“你没问。”
“总归是一个不肯露脸的人。”梁洗说,“你有很多师弟吗?”
师徒俩贴着脑袋在那儿专心数钱。
梁洗找了张椅子坐下,迫不及待地问:“你的伤几日能好?我们何时启程?”
宋回涯头也不抬:“启程做什么?”
梁洗只当她是穷得发慌,骤然暴富,说了句蠢话:“去杀人?否则呢?踏青吗?”
她陡然想起件事,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丢了过去。
“喏。”
宋回涯接在手里,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刻纹,认出是当初宋惜微送自己的玉佩,坐正了些,神色沉凝地问:“这玉为何会在你手里?”
一句话把梁洗给问懵了,叫她不由反省了下,这玩意儿不是她偷来的吧?
“不是你给我的吗?请我托金刀王帮你修补。”梁洗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宋回涯对着光色照了下,看出玉石中间横亘着几条细微的裂痕,闷声应道:“哦。”
宋知怯见她如此宝贝,好奇问:“怎么裂的?”
宋回涯望向梁洗:“怎么裂的?”
梁洗不信邪地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无人,好半晌才指着自己道:“你问我?”
严鹤仪也觉出不对味来,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两圈,将信将疑道:“你没认错人?她就是你要找的朋友?”
梁洗若有所思,察觉事态有些严峻,连带着坐姿都变得拘谨。
宋回涯思索着道:“实不相瞒,我……”
严鹤仪抢先一步说:“你欠她五百两银子。”
宋回涯坚定地说完后面的话:“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梁洗没什么玩闹的心,抬手示意严鹤仪噤声,肃然道:“这可不好笑。”
宋回涯捂着伤口,低下头闷声咳嗽。
她单薄的脊背如同屋内那些不知已有多少年头的老旧家具,晃动着随时就要散架。
不流通的空气里夹着股潮湿的霉味,数人呼吸间喷洒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一团团小小的云雾,遮掩着各自绵眇的心思。
梁洗毫不怀疑宋回涯再咳下去就要两眼一翻厥过去装死了,眼角肌肉抽动着,冷着脸说:“你不欠我钱。”
宋回涯抬起头,肺中郁气好像一瞬间通了,气息又平顺了,若无其事地接道:“其实在无名涯下醒来的时候,我重伤垂危,几度濒死,尤其是脑袋,被一狗贼从后面偷袭了一掌,如今不怎么记事了。”
梁洗一时好气又好笑,后悔没将刀直接拿在手上,以致于这会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看着宋回涯的脑袋,很想叫它再开一次花。
“宋——宋大侠,宋大侠!”梁洗咬着后槽牙,比着大拇指道,“你很好!”
宋知怯一双黝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听不出好赖般地搭了一声:“我师父是很好哩!”
严鹤仪偏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心无旁骛地思考着“无名涯”跟“宋大侠”关联到一块儿能碰撞出的事实。
梁洗一拍桌子,带着遭人戏耍的羞恼质问道:“那你同我聊了那么久,你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知道一些的。”宋回涯泰然自若道,“一些重要的人跟事,我都有在书中记下,所以才会来断雁门找钱老。”
梁洗姑且将火气撤去大半,怀疑道:“你书中有写我?”
“当然有。”宋回涯真诚地说,“好事哪能少得了你?”
梁洗对二人之间的交情评价显然很刻薄……也很贴切,听她这样说,脸上的动摇顷刻退去,只剩下对她的否定跟讥笑,没好气地问:“你写了我什么?”
宋回涯有短暂的沉默。
梁洗下意识偏转了视线。
宋回涯换衣服的时候,那本书册被她随手放在了床头。反正宋知怯还不识多少字,她不担心被偷看。
梁洗刚起了心思,宋回涯都还没来得及动作,宋知怯已跟豹子似地蹦上了床,一把将那本书塞进怀里。又矫健地溜下去,跑到门口的位置,忌惮地瞪着梁洗,叫嚣道:“我师父从不骗人!你不信就算了,别想拿她东西!”
梁洗一怔,不知道宋回涯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小祖宗,讽刺说:“你师父放个屁你都要接着。”
宋知怯反驳说:“我师父不会放屁!”
宋回涯:“……”
梁洗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再管那张牙舞爪的小孩儿,继续对着宋回涯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私底下不曾对我用过什么好词吧?”
严鹤仪一拍扇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你不可能是宋回涯吧?”
宋知怯忍不住转过头,瞄了眼严鹤仪的傻样。
严鹤仪也垂眸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拧着眉头问:“是吗?”
宋知怯演技精湛,觉得他蠢得有趣,同样茫然地说:“啊?”
严鹤仪摇头,自问自答地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我花三百两买下宋回涯的画像,五官样貌与她迥然不同。”
宋回涯的定力骤然土崩瓦解,坐不住了,不再管梁洗的反应,高声问道:“什么三百两?”
严鹤仪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的画像,慎之又慎地展开,举在半空。
宋回涯看着上面圆眼怒瞪,宽额阔脸,肖似活阎王投胎的人像,认真道:“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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