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仪抽了口凉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梁洗站起身,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是在说谁:“荒谬。”
“水深流急嘛。”宋回涯点点下巴,示意道,“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会就此作罢,我奉劝你,连夜带他出城,不定还能保他性命。”
梁洗可算回过味来:“分明是你找回来的麻烦,什么叫奉劝我?”
宋回涯慷慨道:“我以为你喜欢这麻烦,所以打算送给你了。”
她指尖敲着桌面,循循善诱道:“你想想啊,自古以来能名垂青史的那些侠义志士,靠的是什么,多管闲事嘛。去吧。我将他们引出城,凭他们的脑子,大抵天亮之后才能回来。”
梁洗知道她在满嘴胡言,看不惯她置身事外,问:“那你呢?”
宋回涯说:“我若不在城内替你们压阵,他们寻人不见,岂不是一并朝你们追去了?”
严鹤仪开始觉得这地方鬼气森森,有些瘆人,怕梁洗牵扯过深,跟着催促道:“走吧走吧。”
梁洗看那少年出气多进气少,确实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忖量片刻,自认倒霉道:“宋回涯,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将人背到身后,严鹤仪小跑着过去开门,一前一后迅速闪身离开。
月色向西,客栈随之静默。直至午夜,街上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由远及近,惊起满巷野犬狂吠。
来者推门而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掌柜仓促披衣起身,衣冠不整地出来迎接。
二十多人手持棍棒,声势骇人。其中一圆脸壮汉粗声粗气地发问:“今日客栈里有外来的江湖人吗?”
掌柜对宋回涯等人印象深刻,忙说:“是有几位。”
“人呢?”
掌柜抬手指向二楼,不敢怠慢。又提起衣摆,想在前带路。
壮汉嫌他碍事,一把将他挥开,领着兄弟大步上前,踩得客栈地面都微微震颤,好似要倒塌了一般。
壮汉一脚踹开紧阖的木门,果然发现里头漆黑无人,留下一人进去搜查,其余人顺着走到隔壁客房。
虽见里头有光,只以为同伙都早早跑路,不过临行前忘记熄灯,粗犷地抬腿踢踹。
那大门刚发出一道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不待看清里头的景象,壮汉便被迎面而来的一掌拍飞出去,狠狠撞上身后的护栏。
他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下,还是从长廊上翻了下去,摔在一楼摆放齐整的桌椅上,将其砸得四分五裂。
正朝上方张望的伙计惊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忘了去扶。
一旁青年侧行一步,看向屋内。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坐在门后烤火,炭盆里的火星随灌入的风飞溅起来,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人。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欺上门来,扰人清梦,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众人互相对视,面上惊疑不定。
青年忌惮道:“不知阁下是师承何处?”
宋回涯笑说:“你不配问。”
青年沉下声:“既然如此,还请阁下指教。”
他手中握紧长棍,方直起身,便见一物劈头打来。下意识挥棍扫去,那木棍却卡在半空不能动弹。
惊骇转过视线,只看见一只虎口布满老茧的手压在他的棍上。
杯中水渍荡了出来,泼了他一脸。等他回过神,长棍已被宋回涯劈手夺走。
数人刚要一拥而上,挤上前来,宋回涯抄着长棍横扫一圈,更像是他们主动送到宋回涯手下,讨了一棍打。
青年甩了下头,暴喝出声,握指成拳,拳风烈烈朝宋回涯后心捣去。岂料宋回涯头也未回,那棍子在她手中挥洒自如,像是无意地朝后一撞,恰巧抵在他胸口。
避实就虚的一击,骤然打散他的攻势,尚有无穷余劲,逼着他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扶着木柱站稳,一道黑影又朝他飞了过来。被他兄弟捎带着摔了下去。
宋回涯行步如飞,轻若鸿毛,在狭小长廊里灵巧穿行。
不过眨眼功夫,便秋风扫落叶似将众人都踢下了楼。
客栈一楼的空地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宋回涯倚在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将木棍扔了下去,还给青年。
青年抬起头,只觉楼上那人形如高山仰不可及。不过粗浅几招,若说开始还没看出门道,错以为平平无奇,到此时该清楚,对方行云流水驾轻就熟,已截然是另一层的功夫。
自己等人不过是毛羽未成的雏鸟。甚至没试出对方的三成深浅。
青年捂着吃痛的胸口,再次跑上楼梯,站在宋回涯门前抱拳行礼,收起轻视之心,姿态谦恭地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年纪瞧着比宋回涯要大上,倒是真能放得下身段叫她一声前辈。
宋回涯亦不好与他翻脸,拨了下炭盆,挥挥手,示意他带着人赶紧滚。
青年犹豫片刻,维持着姿势小心问道:“烦请问前辈一句,今日可有遇见我等的朋友?”
宋回涯说:“遇见了。”
青年:“请问前辈,我那些朋友,现在何处?”
宋回涯过了会儿才回,语气趋于冷淡:“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青年硬着头皮继续道:“那前辈可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蟊贼?”
“看见了。”宋回涯说,“不过他已经走了。”
青年稍稍抬起头,余光朝前窥去。
宋回涯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该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愿意同你扯谎,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青年面色惨白,感觉内息正朝着刺痛的胸口冲涌,恐惧从骨子里一点点渗透出来。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不错。不入流的武者,能为着黄白之物去替人看家护院,落在宋回涯这等高手的眼中,属于是自甘堕落。
真有那等攻无不克的伟力,已可随心所欲只论自己喜恶,愿意同他们讲道理的都是少数,何况还要花费心神欺瞒他们?
真真只有两个字,“不配”了。
青年不敢深究面前人的身份,再次躬身一礼,颤声道:“叨扰了。”
说罢领着人轻声退下。
同伴心有不甘,扯住他手臂道:“这就走了?怎么跟于老交代?”
“你自己想想她可能是谁。”青年压着嗓子道,“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女侠?断雁出了一个,盘平又来一个?”
断雁城的传闻近日也飘来了盘平。
有说是侠士嫉恶如仇,叶文茂不识泰山,自寻死路的。也有说那侠士是宋回涯,专为杀人而去,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的。
说法太多,难分真假。唯独一句话叫众人牢记在心:“气性乖张,多是夭亡之子”。
连断雁门那样的名门大派,都能叫人一夕间踩死在脚底,他们这样的浮萍,安分些别被他人的风雨卷进浪里去已是大幸,还妄想做什么水中游龙?
众人脸色陡然煞白,下一刻逃命般朝门外冲去。
宋回涯催命似的声音再次响起:“记得赔钱。”
落在后头几人从腰间解下钱袋,不看多少,往后扔去,忙忙如漏网之鱼。
街头野犬再被惊醒,追着漆黑人影愤怒吼叫。
掌柜与伙计擦着额头冷汗,后背被沁得湿透,端着热茶去给宋回涯致歉。
待收拾好满地狼藉,街上人声渐起,天也亮了。
一群小童呼喊打闹着跑过长街,伙计收拾木板,打开大门。
天空白浪翻滚,檐上霜雪莹莹。
宋回涯靠在临窗的位置,点了壶清酒,又叫了两盘小菜。
邻桌的两人饮酒谈笑,聊到兴处,唱起歌来。宋回涯跟着听了片刻,直到窗格外的阳光照到她的脸庞,才转过头,看一眼街上。
窗前一人已站着许久,不曾走动。
宋回涯目光缥缈,从他身上轻轻掠过,短暂的停留也不过像是看见了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很快便无波无澜地移开。
一如绕墙的花、环庭的竹。
魏凌生眼神沉甸甸的,等了许久,等到万里长空的那片云飘走,才等到宋回涯又朝他看来。
第036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想过,宋回涯不与他联系,许是对他心有怨悱;也想过,或许断雁城的那个人真不是宋回涯。
一路赶来有过千百种想法,做足了准备,却从没想过宋回涯会给他这样的眼神。
他被钻出云层的炙灼日光晒得有些站不住,大脑一阵眩晕,依稀记起,这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风沙滚滚中冒了出来,退去昏黄与朦胧,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这澄澈天光之下。
他朝客栈中的宋回涯缓步走近,想看得更真切。
当年他遭逢变故,家破人亡,受歹人追杀,只得抱头鼠窜,无一栖身之所。幸得宋誓成庇护,拜入门下,暂居不留山。
从千丈凌云落到万尺深渊,魏凌生心中毫无准备,对彼时年幼的他而言,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山峰。
“人事变迁”四个字,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以为自己将来也只能在这山上做一庸夫俗子,心灰意冷,黯然颓败,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宋誓成遣阿勉给他送饭,少年端着一碗面推门进来,刚放到他的桌上,便被他发泄地砸了饭碗。
阿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鼻酸地看着他,又得了他一句怒斥,抓着衣袖委屈地跑了。
过不久,宋回涯端着个餐盘过来。
她把餐盘放到桌上,用手肘压着,随意拿起个梨,主动凑过去与他搭话,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
“师弟在看什么书啊?”
魏凌生不在看书,在写字。
墨水里加了些浑浊的血液,不停默写着他背过的那些圣贤书。写到后面笔尖颤抖,笔锋绵软,整张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符,像是篇难以看懂的天书。
古往圣贤都救不了他。他只觉自己浑浑噩噩,五脏六腑如被刀剐,半条命系在空中,不如死了。
宋回涯好似未察觉异常,与他并肩坐着,举着纸张装模作样地欣赏,末了一拍他肩,宽慰道:“师弟想开点,今朝为虫,指不定哪日又会遇难成祥了呢?多念书、多写字是好的。只是你握笔的方法像是有些不对,这字写得跟阿勉师弟不相上下。”
魏凌生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一腔悲怆之情被她搅得七零八碎,头也不抬道:“滚!”
宋回涯无动于衷,依旧热情地道:“师伯与我说了你的事。你祖上便是公卿贵胄,而今不过是一时起落,在泥土里滚上两圈而已,不必介怀在心。早日重振旗鼓,还是能继续回去做你的世家公子的。”
她偏过头,认出魏凌生写的其中一句:“美之所在,虽侮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宋回涯指着那句话道:“什么辱不辱,贵不贵的。圣贤的话说给圣人听,师弟,师姐今日教你一个道理,死了只能由着他人羞辱,活着才能求贵。”
魏凌生从未见过这般浅陋无知的人。即便是府中的仆役、侍女,说是白丁,但也是念过两年书,通情达理的,岂会连他人痛楚都不能体会?
他烦不胜烦,只想将人打发,留自己独处,讥诮道:“‘夏虫不可语冰。’。”
宋回涯受他嘲讽亦面不改色,肖似一个尚未开窍的木鱼,咬着梨笑嘻嘻地反问他:“师弟啊,那你觉得,是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魏凌生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士可杀,不可辱。”
不等他再引经据典,宋回涯保持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残忍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魏凌生脸色霎时白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宋回涯目光幽深,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忽又展颜一笑,极尽真诚地道:“开个玩笑。师姐没怎么念过书,说话粗俗,要是得罪了师弟,师弟可不要介意。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说,天行有常,顺其自然。先活着,再看以后嘛。”
她柔声细语地道:“既来我不留山,便都是一家人。师弟伤心归伤心,切莫饿坏了身体。师伯要担心的。其实住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山中门人都死了爹娘,不算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若是父母双全,欢欣和睦,或许还进不了不留山的门呢。”
魏凌生叫她三两句话掀起心头巨浪,手中毛笔折断,深深扎进肉里。
宋回涯面露悔意,状似愧疚道:“罢了罢了,你不爱听师姐说话,我就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她端起桌上餐盘,飞快转身走了,临了不忘用脚掩上房门。
宋回涯在山上逛了一圈,找了个清净地练了会儿剑,等到日暮时分,在河边洗干净手,去饭堂与师父一同吃饭。
刚一坐下,负责跑腿传话的阿勉回来了,乖巧说:“魏师兄说不来吃饭。”
宋回涯跟着大言不惭地告状道:“师父,新来的那位师弟好不讲规矩,我去给他送饭,他不仅不说谢谢,还恶言赶我出去。不过我身为大师姐,不会与他计较这些,往后再慢慢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宋惜微心事重重,一时间没听出她话中真伪,略一颔首,说:“先吃吧。”
宋回涯瞅她一眼,拿起筷子端正坐好,认真吃饭。
阿勉这小子不识眼色,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担忧问:“师父,魏师兄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给他送点药啊?”
宋回涯动作停了下来,见师父跟师伯都在看着自己,赶忙推卸责任,一脸正直道:“可不是因为我打了他,他才不吃饭。他本就是放豪言说他不要吃饭的,我只是没劝动他。我什么都没做啊!”
宋惜微深谙她的脾性,无意与她争执,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宋誓成阴阳怪气地拿筷子点了她一下:“是啊,你那张嘴,饿死鬼都能被你给劝辟谷咯。”
宋誓成拿过干净的碗,准备盛些饭菜出来,晚些亲自给他送去。魏凌生缓步从门外进来,踯躅在外已旁听许久,多日不曾出门,形容狼狈,宽袖上布满褶皱。
宋誓成见他出现,欣喜招呼道:“凌生,快过来。”
宋回涯摸摸鼻子,见人在身旁落座,也没个反应,自顾着吃饭。
宋誓成低声咳嗽,冲着宋回涯挑挑眉尾,说:“大师姐,我可就那么一个徒弟,我平日待你不薄,你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吧?”
宋回涯重重点了点头,起身夹了筷肉送到魏凌生的碗里,殷殷笑道:“师弟才来几日,人就消瘦了,多吃一点。有什么事,别生师姐的气。”
阿勉捧着碗,眼带羡慕,很小声地叫了句:“师姐。”
宋回涯还记着他方才险些给自己泼了盆脏水,没好气地道:“吃你的。听话点,别说话。”
阿勉也不在意,听她搭理自己,便乐呵呵地应了一句:“诶!”
宋誓成给他打了碗汤,魏凌生端起碗,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汤水随之洒了出去。
他放下碗,转过头,直直对上宋回涯的眼神。
那么近的距离,魏凌生几乎能看见她瞳孔中的倒影。
宋回涯不故作亲近时的表情很冷酷。
比陌生更多一丝凉薄,比疏离更多一丝厌恶。
太过久远,以致于魏凌生都要忘了。每每思及,都恍惚以为是自己当年落魄时的心魔,刻意要给宋回涯加上那么一抹邪恶的阴影。
魏凌生站定在桌前,客栈外的光洒在宋回涯的脸上,沐着日光的那半张脸白得透彻,与十多年前那稚气未脱的脸重叠在一起,带着渡尽劫波的、截然不同的生息。
他看见宋回涯张开嘴,以为下一刻,她就要弯起眉眼,笑着喊他一声“师弟”,可从她唇齿间流出,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两个简短而敷衍的字:
“你谁?”
魏凌生好像一下子从终年大梦中清醒了。
耳边尽是喧闹的人声:货郎的叫卖,狂放的豪歌,小儿的嬉笑……
吵得他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声音。
冬日的寒气吸入他的心肺,冷得彻骨。魏凌生良久才扯起笑容,声音微颤道:“师姐。”
他眼中看着好像有无限情意,偏偏宋回涯无所触动,半阖着眼,淡然念叨了句:“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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