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香烛点上三个,夜风一吹,竟然灭了一只时, 云琇动作一顿, 缓缓抬眼, 望向墓碑:“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殷徊一直等那股他难以启齿的燥热过去, 才浑身瘫软地滑坐在地上。
没了光亮的墓中, 他轻笑一声,缱绻地摸了摸手中的发丝。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到棺旁, 在棺内取了自己一根指骨,随后将发丝缠绕在上面。
盯着这道极致的白与黑,殷徊露出满足笑来。
等了一个时辰,云琇仍然未回。
殷徊拧眉。
云琇并不是一个扭捏的女子,即便是知晓殷徊如此反应的原因, 也不至于避开这么久。
除非她被别的事绊住了。
鬼息如同能循迹的荧流, 殷徊起身, 循着指引方向走出墓穴,一路向山顶掠过。
北辰岭除了他的墓穴外, 还有一座规模更大之处,殷徊并不知晓那是何人之墓,但云琇的气息在那处闪烁。
行停几息,殷徊目光落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处墓地上黄铜纸飞卷漫天,云琇手持夜烛,一团暖黄映在面容上,闻声望向殷徊,食指搁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鬼影绰绰,而后她提裙入墓,只留给殷徊一个决绝的背影。
她要走。
云琇要离开他。
这个认知几乎让殷徊眼眶含血,鬼魅瞬至云琇身边,在她入墓的同时,随她同坠昏暗之界。
“你不要我了么!”
殷徊几乎是吼出这句话,云琇自他怀中抬眸,瞥见少年癫执的双眼。
光屑闪烁片刻,锋利如刃般擦过他的脸,那道疤痕在暗中显得更加恐怖。
云琇将他的头按到自己颈侧,双手环住他腰身,避免劲风将两人吹散。
“今夜巡墓发现这处墓主人养魂将近,只差解开一个执念便可转生轮回,他托我去往他生前的世界,带回一样东西,以偿他夙愿。”
“未来得及和你讲明,也是因为知晓,你会追过来。”
云琇叹息一声,又无奈的笑:“便是你不过来,我也会召唤守魂铃,带你过来的。”
“......”
像是终于确认她眼中并无玩笑之意,殷徊鬼息渐平,手滑下去,和她牵在一处,唇边卷起笑:“好。”
他就这样被那句“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将你召来”的话顺了毛。
还未待说些其他的话,光影乍破,一道撕扯的气流涌过,片刻后,两人坠入一处燃着白灯笼的灵堂内。
板瓦崩塌,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云绣砸在殷徊身上,白绫坠落,将两人罩于一处......棺材旁。
云绣:“......”
她这辈子是和死人这点东西有不解之缘。
高挂的白灯笼照亮云绣发蒙的脸,四下寂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殷徊目光从她垂下的薄薄眼皮落到颤动的睫毛上,哑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墓主人生前所在的世界。”
云绣从地上爬起来,打量周围陈设,奠字贴了满屋,白烛摇曳,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一处灵堂。
“他说,他是前朝的一位将军。”云琇在室内转了几圈,而后走到空旷院中。殷徊也随之而行。
“他已死近百年,妻子在他死后没多久也身殒,可他在轮回之处等了又等,从未等到过他的妻子。”
云琇推门而出,一边跟殷徊讲述自己知道的内容:“他说自己的妻子是一处典当行家的女儿,想让我去那里寻他妻子的消息。”
墓主人的世界是百年前,如今前朝已经覆灭,眼前所见,早就泯灭在历史的洪流当中。
楼阁水榭,商贩行人,一切模糊地像是盖了一层泡沫,云绣行于街道上,看不清一张张和她错开而行的人脸。
她对这里是哪个朝代倒是没什么兴趣,只要寻到墓主人说的典当行,带回他妻子的消息便好。
“这是......邺朝。”殷徊环视四周建筑,嘴角勾起。
也是殷徊所在的那个朝代。
云琇闻言惊讶,而后颔首:“那便好办多了,墓主人说的神乎其神,你和我讲讲这处典当行都有些什么?”
殷徊道:“他说的典当行,我也曾听殷府的人讲过。”
“典当行能通灵人鬼两界,来到这里的人们,能用自己拥有的一样东西,去换另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失明的人会愿意用一双腿换视物的能力。”
殷徊顿了顿,又道:“这些要求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也不算违背人鬼两界法则。”
两人走到老巷深处,一家门头上挂着白灯笼的店铺门前大排长龙,店面前挂着一直白灯笼,上面用潦草的书法写了个‘典’字。
典当行不远处,一位说书人撑了小摊,正声情并茂的讲着故事。
“话说这小将军,乃是寒门中第,天子门生,当年可有许多公主郡主要嫁给他,偏小将军有一位糟糠之妻,乃他少时结发,小将军珍之爱之,即便官袍加身,也未曾舍弃发妻。”
说书摊前摆着几张方型茶桌,云琇寻了一处空地坐下,殷徊默默挨着她,取了倒扣的茶杯给她斟茶。
递出去的一瞬间,他动作一顿。
鬼息明灭,殷徊目光落于掌心白瓷茶杯,勾起个笑。
“怎么了?”云琇见他端着茶杯半晌未动,以为是这梦境中让他感到不适。
云琇曾经为了养魂,也进入过其他鬼魂的执念梦境中,但云琇倒不知,作为鬼魅的殷徊,对这里是否会感到不适。
“无碍。”掌心摩挲茶杯,底部被一股灵息相连,白雾缭绕中,生出一根殷红的线,缠绕了茶杯几圈。
只有他能看到的线。
殷徊眼笑意渐浓,看着两只茶杯的目光仿佛那是一对什么珍品,他递给云琇一只:“喝吧,琇琇。”
说书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年少夫妻,也走到龃龉之地。”
典当行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吹的烈声阵阵,妖风卷过,站在一方小凳上的说书人声音也渐渐低下来。
“小将军的母亲原本便不喜这出身商户的儿媳,眼见着儿子为了这样的女人拒了各位公主郡主,她便更加坐不住了。”
云琇喝了一口茶,偏头看向殷徊。
他正静静看着说书人。
她来到墓主人所在的世界,能接触和做的事情都非常有限,这说书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思及墓主人身份,想必这故事讲的,便是这墓主人与他的休弃的妻子。
察觉到云琇视线,殷徊目光转回落在她身上,窥见她目光中一瞬的失神,问道:“怎么了,琇琇?”
“没事。”云琇摩挲茶杯:“只是这样的情爱故事听多了,几乎已经预见到结局。”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小将军的母亲寻了仙人卜卦,那卦师言道,小将军如今的妻子生有克夫相貌,在未来更会阻挡小将军前途,万万不得留于家中,还是早早休弃为好。”
云琇闻言嗤笑一声。
“真是好生有意思。”她嗓音冷嘲:“布衣时,妻子不离不弃便是为人妻本分,累及高官,便应休妻以让官途?”
云琇冷情惯了,倒是甚少有这般不平的语气,殷徊目光落在她挑起的眉眼处,云琇与之一撞,缓缓转开实现。
是她冒昧了,本不好对别人的过去指手画脚。
云琇平复喘息,听那说书人继续道:
“小将军母命难为,十日后,一纸休书给了妻子,将之送回了娘家。”
天色变暗,那说书人声情并茂的讲完结尾:“发妻下堂,将军也于半月后领命奔赴沙场,然而却不幸殒命。”
“消息传回,被休弃的原配妻子克夫的名声便彻底坐实,将军母亲日日哭着在四处散播消息,宣扬这位下堂妻克夫的名声,时日久了,街坊邻居便也都不敢与这女子来往。”
“最后,她撑不住,终于投湖自尽,随将军而去。”
说书人话落,四处长久沉寂。
“随将军而去?”云琇摇了摇头:“这群人弃她辱她,最后逼死了人,还要给她扣上这么个恶心的缘由?”
守墓人进入墓主人的梦境后,不能对这其中过往多做干涉,毕竟云琇只是故事外的人,她的作用只是解开墓主人的夙念,助他早入轮回。
可云琇即便冷心冷情,也对这故事的荒谬嗤之以鼻,她望向愈发暗沉的天空,静静道:“逼死这女子的,是这恶心的世道,还有这冠冕堂皇的将军。”
旁边的典当行,似乎有一女子静静伏案听书,此刻因云琇的话而微微侧目。
可梦境中,云琇无法看清对方面目,只感觉到对方听到她的话,似乎笑了笑,随后将一封信笺样的东西搁于桌台,而后隐进内屋。
云琇一顿,搁下茶杯,走到典当行门口,望向黑沉沉的屋内。
桌台上躺着个信封,云琇上前几步取了信展开:
“少年结发,恩怨交错,纵夙兴夜寐,然淇水有岸,终大梦一场。”
“负心薄幸之人,不配追悔得谅。”
“以我不入轮回,换永生不复见。”
第45章 殷徊(10)
“这里没有好茶水, 两位将就着用。”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陈,单名一个婉字, 熟识的人都唤我陈娘子。”
陈婉从典当行出来时,殷徊便带上帷帽站在云琇身后, 扫了那一身白袍的少年, 陈婉笑道:“阁下与这姑娘……看起来不像同路人。”
殷徊目光一沉,蛰伏于眼中的戾气倏尔浓郁,刚要尖锐刺回, 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袖口:“别。”
轻轻淡淡的,只一个字,他便低眸顺首, 再不言语。
云琇见此, 心底动了动, 随后收回手。
长寂一刻后, 云琇举盏过去, 打破气氛,对陈婉道:“异世之人多有打扰, 还请见谅,只不过受人之托,还望能带回娘子只言片语。”
雾蒙蒙的天和四处虚影,只有云琇平缓清淡的嗓音,流水似的抚慰人心。
陈婉目光在二人周身转了转, 展颜道:“知晓你通灵职责所在, 但我与他无话可说, 并没有什么可托姑娘带的。”
“值得么。”
略微点头,云琇对她的反应不再追问, 只是有些不解:“为这样一个人,不入轮回,值得么。”
“入轮回……不过是换个身份,重新得一身皮肉,再尝七情六欲生老病死……”
陈婉搁下茶盏,眼角压着:“谁说入轮回再历人世,是好事?”
云琇沉默。
陈婉继续道:“典当行通人鬼两界,人性之悖恶,什么请求我都见过。若我无意于入轮回之苦,又何谈值与不值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这封信笺你带回去,让他知明缘由也好,其他的,我已无话可与他说。”
云琇行出典当行,见殷徊留于里间处,并未一道跟她一道走出来。
风乍起,说书人的摊子收了,徒留一地空旷留白,远处咿咿呀呀唱戏声传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时岁经年形形色色,又有多少人的故事正在上演,最终化作过眼云烟。
典当行内,殷徊从陈婉接过一张薄薄纸片,那纸片很快融进他掌心,片刻消失。转身看到云琇正在望自己,他动作一顿,而后如常的走来。
“你换了什么?”云琇挑眉,瞧他冷白掌心。
殷徊摇头,默不作声地立在她身侧。
云琇也没再追问,她望着远出被落日烧红的云,突然一笑。
“这里是邺朝,也曾是你的世界,不如借此机会,一起逛逛。”
殷徊定定看她面色,除了略显苍白的唇,她目光趋紧柔软温和,如一汪盛了浮光的清澈池塘。
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捉摸不透。
邺朝正为佛诞日筹备斋会。
陈婉跟云琇荐了一处观景楼,她道谢后带着殷徊登上时,忍不住捂唇轻咳,面色难掩苍白。
殷徊循声望她,云琇顿了顿道:“许久未登高,有些累。”
观景楼是一座桥楼,三层拱形的廊道叠立,下面有车马人声,云琇抱着胳膊,看向虚境里仿佛蒙上纱布的景象,叹道:“可惜是幻境,看不清具体的景色,不然应该很漂亮。”
“能看到。”
云琇闻声看向他。
殷徊声音不含讥诮讽笑,显出少年原本清润的音色来:“你等等。”
只有两人在时,殷徊便会摘下帷帽,此刻他眉眼低垂,藏起执拗,望向云琇时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真诚。
他抬掌挥出一道白雾,随着敕令念出,雾气如同燎原的白火,快速窜上半空,随后烟雨般落下,铺满视线里每一处角落。
再次望向桥下时,云琇眼底映出锦绣景象。
世间所有的一切如同添彩的水墨画卷,眼前那股蒙纱的感觉退去,整座城显出瑰丽色彩。
道路两旁,僧人正煮豆赠与过路行人,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错落的城楼顶上,许多人捧了花瓣扬下,更有老者吹奏着不同乐器,和漫天的花雨一起,填满每一寸街道。
云琇心下震撼,豁然看向殷徊。
“我的鬼息在虚境中会有增长,这样的夜,可以持续一晚。”
殷徊垂下眼,隐去未说完的话。
方才陈婉说,每个人所求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将入轮回转生奉为圭臬。
殷徊也是如此。
生而为人的经历太过苦痛难捱,他宁愿鬼身存于世,如今夜这般,若云琇喜欢,他可以永远留于虚境,让她一直得见这般璀璨耀眼的风景。
玉树琼花,接天莲叶。
云琇望着天穹上上炸开的一簇簇烟火,默不作声。
她生于新旧朝代交替之际,邺朝覆灭后,新朝一直处于休养生息的阶段,莫要说大肆庆祝的节日灯会,便是除夕之夜,也甚少有窥得繁盛烟火的机会。
前朝烟屑飘落,倾轧几个惶然的春冬。
“下去走走?”
“好。”
路两旁煮豆的、杂耍唱戏的,路中彩车拉着佛像巡行,云琇侧身躲避,将殷徊拉到身边。
他一怔,低头看向云琇勾住自己的几根手指,还未得言语,对方很快收了回去。
殷徊左手不动声色地覆之于上,感受那很快消逝的温度。
末了,扯出贪恋的笑。
一路行行停停,一串垂髫小儿叽叽喳喳地从两人身边跑过,云琇被末尾的一个小姑娘一撞,身影一晃,殷徊扶住她,阴冷目光落在那孩童身上。
“殷徊。”
云琇掰过他的脸:“莫贪杀业。”
“……”
抬手摘了他帷帽,又道:“此间夜色,隔着帷帽看不真切,可惜了。”
殷徊静默盯她动作,女子素细的腕子仿佛一折就断,他看着上面细微的肌理,突然道:“我弑杀、人性浅薄,琇琇可要在我身边时刻提点我。”
云琇一笑,不置可否。
殷徊脸色渐渐难看下来,声音变得尖戾:“还是你要去别的人身边,你要陪着别人?”
云琇皱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殷徊掌心抚摸上云琇脸颊,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端方温良,君子如玉?”
空腔的心脏,竟也窜起细密的隐痛。
殷徊想,云琇会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和什么样的男子结为夫妻,清歌踏马,看着尘世烟火?
他们也会如自己与她这般并肩而行吗?
殷徊越想越难受,眉眼嫣红,瞳光更盛:“琇琇,你给我些时间,我也可以学画皮妖,你喜欢什么样子,我便幻成什么样子,好不好?”
脑海中搜刮半晌,殷徊想起她想要前往酆都的念头,一时间警铃大响:“酆都……酆都,你别去酆都,我……我,我为你父母兄姐设祠立堂,给他们……给他们烧很多很多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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