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间浅浅,既无恐惧,也无慌张,平静似谈论山间月色如何好一般,“会,人都会死的,今次死了倒也是好事……”他向来温和,眼中却似乎闪过一丝凛冽之意,好似他死了,于别人来说才是好事。
夭枝一顿,这不对罢?
她满脸不解,从怀里掏出命簿一边翻着,一边匪夷所思,“不对呀,你是会说这样台词的人吗,应当不是这个设定啊?”
她命簿翻得飞快,哗啦啦的翻页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明显。
他被吸引了注意,垂眼看向她手中翻着的书页,一片空白。
每一页都是空白,而她翻得飞快,临近赶考一般皱眉快速看过,好似上面有字一般,且书页越翻越快。
他:“……”
他闭了闭眼,似头疼不想多看。
夭枝研究了半晌,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周围安静了许多……
安静了?!
她恍然惊觉,抬眼一看,果然人快断气了!!!
他的眼睫垂下,慢慢的,呼吸都渐浅了,似乎快要睡过去。
“你不会真的要死了罢?”夭枝重新蹲下,见他这般瞬间紧张,“你可得忍住别死,你一会儿便有美人相救,你们凡间这些公子书生,可不都喜欢此等艳遇?”
她这话一出,他慢慢闭上眼,似乎累极。
他眉目清隽如画,雨珠落下在他鼻梁处蓄起一湾水,月色笼罩下显得那么好看。
可这都没能激起他的求生之意,他莫不是不行?
夭枝有些急了,她虽没有经验,但见过濒临死亡的小鱼精怪,也是这样出气多,进气少,没多久就翻了肚皮,再也没醒来。
她临时抱佛脚,继续拿起命簿快速翻着,“不可能啊,按理说阎王殿不会收你的!”
但也有出差错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方才多出来的那一箭,心瞬间悬起,“难道是因为我?”
夭枝沉默坐了一阵,只感觉雨声越来越小,雨水一滴滴落下,像是她的催命符。
她抬手放在嘴边,轻咬着拇指关节,蹙眉盯着他,见他彻底失去意识,只能咬牙拿出一颗包了好几层布的续魂丹。
她做盆栽时就穷得很,修仙也清贫,如今也还没开始领俸禄,这颗续魂丹还是她赊来的,贵得令人咋舌,才下来就给了凡人吃,着实肉疼至极!
夭枝掰开他的嘴,喂他吃下,等了片刻,看着他苍白的唇瓣微微泛红,才缓缓放下心。
她站起身看了眼天色,便不再逗留,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她怕再晚一步,自己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把药从人嘴里抠回来。
那药当真是极为昂贵,比她这盆栽不知贵多少……
她离开林中,看了眼手掌的印戒,好在这些黑衣人也是今夜要死,她出手并没有改变命簿,倒不影响。
只是如今她不能呆在这儿了,她踱步来回,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一趟山门。
山门在凡间,她是从凡间修炼而上的仙,因短短千年便修成仙,被天界破格收为仙官。
她做上仙官前是棵盆栽,常年栽种在山门前,能修成仙全赖他们山门掌门人。
掌门是个在凡间修行的半仙老头,年岁有多大他自己也记不清,就像夭枝记不得自己为何年纪轻轻就死了。
掌门是她的救命恩人,据说当初她倒在血泊中浑身伤痕累累,是个将死之人。
掌门不能改命,只能移花接木,将她寄生于树木中,这般也不算是改了她的命,因为她做人确实已然死了,如今是棵盆栽。
至于为何是枯枝盆栽,而不是名贵花木,是因为他们山门穷得冒烟,平日里又颠三倒四,基本靠拾荒求生,这种文人雅士口中的观赏物是绝对种不起的。
他们山门在凡间只擅长两门生意,一是许人姻缘,二是筹办白事。
那时他们这些师兄弟穷到快揭不开锅了,掌门才想起在山前头开座姻缘庙,山脚下卖卖坟头地,赚得一点碎银子。
姻缘庙来求取姻缘的公子小姐们年纪少,多有不如意的,总有那么几个任性不怕死的从山上跳下来。
她的大师兄滁皆山就是这么来的,跳下去时还剩半口气,掌门说他阳寿未尽,问他愿不愿意入山门修行,据说师兄当时是愿意的。
所以掌门花了点银子买了村口那只阳寿快尽的小黄,把师兄按在了小黄身上。
小黄是隔壁村的老狗,还瘸了条腿……
随后好好的少爷就变成了狗……
对于师兄这样的人,夭枝是佩服的,毕竟有勇气真去做狗,自古以来也就他这一个。
旁人最多是说说,再不济发个毒誓,惩罚就是条狗,而她的师兄滁皆山,是真正的勇士!
有狗他是真愿意做。
如此壮烈的事迹自然是同门师兄弟讨论的首桩八卦,他也当之无愧成了大师兄,毕竟这魄力无人能比。
不过据滁皆山自己所说,当初并不是要跳崖,只是想看看风景释怀烦闷的心情,没成想一脚踩空,整个人生都给释怀了……
他也并不是很愿意跟个神神叨叨的老头走,可这老头偏偏耳背,救了他还按成了一条狗。
但好歹是救命之恩,师兄还是感激的,以至于师兄对掌门的感情很复杂。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师兄对于掌门都是爱恨交织,咬牙切齿,就像人间唱的戏。
世间最复杂的感情就是因爱生恨,因恨生爱,又爱又恨,纠缠个没完。
所以在修炼期间,姻缘庙前常会看到一只忧郁的土狗,瞧着很是可怜。
当然这也不是她一棵快枯萎的盆栽能思考的东西,她每日养头发已经很累了,哪有精力去思考什么爱恨文学?
她也很可怜,师兄至少行动自如,跑得还快,而她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氛围感道具!
山门穷到缺道具,尤其是他们这种做百家生意的地方。
掌门时常会用障眼法把她变大些当氛围道具,白日里摆在姻缘庙前当一棵祈求姻缘的许愿树,她的树枝上挂满善男信女求姻缘的红布条,很是喜气。
而到了山脚下的坟头地,她就是一颗挂满白布的歪脖子树,风一吹阴气森森。
于是在姻缘庙前,所有人都说她是赐福的灵树,而到了山脚下,所有人都说她长得歪,颇为晦气。
搞得她那段时间很是分裂。
掌门说这是那些凡人没有透过表面看本质,晦气福气与否,和她这棵树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已然是一棵伟大的树,人一生大喜大悲都在她这包办了,对她来说是一件功德,对于树生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夭枝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老头忽悠了,这纯粹摆件玩意儿的活硬生生做了千年。
以至于到后头,她对于悲喜这两件事一直有很深的觉悟,从而领悟了人生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然而所有的开始都会以消亡作为终点,所以痛苦才是永恒的。
而他们山门修行宗旨就是痛苦,他们要去尝他们这些本体的痛苦。
有些东西也是命定的,就比如她,比如师兄……不过她比师兄好些,至少她要做好盆栽,只需要站在原地修炼,只要不动就行了。
师兄可就难了,他要做好一只狗,不仅要努力修炼,还要跟隔壁村几只村霸狗打架斗殴,争斗不休。
她也不知师兄有没有抢过屎吃,因为凡间总有句话说,狗爱吃屎……
她一直记在心中没敢问,因为她觉得应当是有的,毕竟师兄这么努力……
掌门教导过,是什么东西就要当自己是什么,要活得真实,才能心领神会,感悟那些无法形容的痛苦。
所有同门师兄弟都以此为修仙必成之道,奉为金句,视为门规。
不过掌门记性不好,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便忘了,后来他说他没说过这话,他觉得蠢货才会说这些狗屁不通的话,这苦逼的世道活得真实不是自讨苦吃吗?以发癫的状态活着才叫真正活着。
这般颠三倒四,时常让他们觉得他们脑子上出过问题,亦或者是掌门精神上出了问题。
但第二个他们都不敢想,毕竟若真是掌门精神上出了问题,那他们这个修行的山门,岂不是个大型的疯子院?
不过对于夭枝这种犟种来说,掌门在她心中还是最靠谱的,哪怕他老人家总拿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夭枝趁着天还未亮,摸黑回到山门,山前庙大了许多,香火钱应该多了不少。
山门仙气盛,滋养生灵,一路上来许多小精怪,吵吵闹闹比白日里还要热闹。
这些精怪还没学会说话,夭枝一路进去,此起彼伏全是,“你谁呀?你谁呀?你谁呀?”
吵得夭枝脑瓜子生疼,她双手堵着耳朵,翻身从墙上下来,一脚踩上毛茸茸的草地。
毛茸茸?
“汪!!!”
一声凄厉的狗叫,夭枝心头一颤,人下意识往旁边一斜,差点摔倒,她低头一看,竟是师兄。
变回狗形的师兄。
滁皆山被踩得呲牙咧嘴,表情很是浮夸,“你不会走正门啊,这一脚差点没给我踩归西!”
夭枝看着他原地打转,手摸不着后背,着实不好意思,“师兄……怎么会在这里,今日没差事吗?”
滁皆山白了她一眼,“自然有,只是我下来办差,顺道来提醒你句,不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来。”
九重天上的官可没这么好做,尤其是司命殿的仙官,虽说是个铁饭碗,下凡出差有福利,比别处待遇都要好,但管着凡人命册哪有什么轻松?
命数一事千丝万缕,倘若哪个人命数不对了,那影响的可就不只是一个人,天生是个操心的差事。
可惜师兄说晚了些,她已经捅了娄子……
夭枝往后靠着墙,忧心忡忡,“我只怕是交不了差了……”
滁皆山闻言瞳孔微张,“你这下来没一个时辰就把事办岔了?!”
夭枝看了眼自己的手,颇有些苦恼,“我顺手拿那凡人挡了箭,虽已经喂了仙药,不知这般会不会影响他的寿数?”
若是他坚持不到命簿中所有的事,她便完了。
因为他这般的出身,关乎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倘若中间出了差池,不知要有多少人的命数一道更改。
就像她前面那位动了情的仙官,见所监管的凡人帝王可怜,凡有所求皆是应答。
这凡人帝王发财的法子无非就是意外之财。
她让那帝王坐拥矿山无数,巨型王墓宝藏,惹得邻国眼馋,几国一合计统一征讨,顷刻间国灭。
那一回惹得黄泉路差点挤塌,奈何桥更不必说,直接成了摆设。
过桥的人多如蝼蚁,都是懒得排队直接游过去喝汤的,孟婆熬的汤都得掺水才堪堪够分,场面如市集上的白菜,争抢不休,惹得阎王爷屡屡上书修路造桥,要将黄泉路奈何桥皆扩大些,很是敢怒不敢言。
最后那一国命数全乱套了,那仙官以玩忽职守为罪,诛魂散魄。
所以莫要以为成了仙就万无一失了,做神仙也是有风险的,动辄就得要命。
滁皆山听得吸了一口凉气,满眼恨铁不成钢,“我就是担心你没有道德,才急忙下来堪堪与你交代一番!没成想你这树杈子还是搞砸了!”
夭枝答不上话,心里多少有些委屈。
没有道德这种事也不用喊得这么大声,不好听的嘛~
夭枝也跟着叹了口气,一人一狗在黑夜里颇为惆怅。
片刻的惆怅过后,她转了转脚腕,缓解刚刚的扭疼,忍不住开口问,“师兄为何还变回原形,难道是在怀念做狗的往昔?”
“你住口,你说的话我怎就这么不爱听呢?!”滁皆山气得咬牙切齿。
夭枝一脸茫然,她也不知道,可能是他的耳朵和她的话不配套罢?
毕竟她也是学过说话的,已经是观赏物中说话最中听的了。
说到原形,滁皆山狗脸狰狞,“也不知哪个倒霉悲催的,送我下凡时不曾投准位置,将我扔去了火山口,我这一身衣衫全撩没了,眉毛也烧了半截,好在反应快,趁着天黑跑回来,不然不知要丢多少脸面。”
夭枝低头看了眼在她脚旁的师兄,一身黄毛,尾巴短了半截。
你如今这般也没有多少脸面在呀师兄……
仙官办事都要记录在案的,这般变成狗来回跑,还窝在犄角旮旯处装死,往后公开入录时,只怕会想再跳一次火山。
夭枝到底还是良善,没有将这事说出来,“师兄不准备穿衣服了吗?”
是习惯了裸奔吗?
滁皆山听到此话,似想起了什么,迈爪往前走去,“山门里没我的衣衫,掌门说亲手给我做一身,也不知做好了没有。”
院子里静悄悄,师兄弟们估计都睡了,只有掌门屋里亮着油灯。
他们走近,微敞的屋门映出掌门的身影,老头正在穿针引线。
夭枝看着颇为感动,“掌门对师兄真好。”
滁皆山热泪盈眶,“他老人家一贯慈爱,虽说平时总不着调,但关键时候还是靠得住的。”
滁皆山四条腿比她跑得快,几步上前,尾巴轻揺,“掌门,衣衫可做好了?”他看见掌门手里巴掌大的衣衫微微一顿,眼露疑惑,他开口试探,“这……是在做小袜吗?我暂时不需要啊掌门……”
掌门见他过来,手中的线一咬,递过来小衣裳,慈祥道,“来,小黄穿上试试看。”
滁皆山瞬间石化在原地,尾巴也摇不动了。
夭枝上前接过小衣裳,打开了一看,还挺花哨,红的绿的黄的花,五彩斑斓,“掌门是在做狗衣裳?”
掌门一脸疑惑,“不是要狗衣裳吗?”
滁皆山狗脸发青,“掌门!我是要去做事!你觉得我作为天界仙官变成一只狗来回跑合适吗?!!!”
掌门陷入了沉思,看他老人家表情,必定是觉着没什么不妥。
夭枝见场面有些僵,低头看向滁皆山,“师兄要不还是先穿上罢,掌门做了这么久,总不能不领他老人家心意。”
“呸!”滁皆山怒得呸了她一口,上牙下牙一咬,表情都有些扭曲,“你怎么不穿!”
夭枝一脸无辜,她也穿不了啊,她原形就一树杈子,哪来的衣裳穿,也是习惯裸奔的。
她见师兄这样,只能遗憾地把花衣裳折好放下了,师兄有牙,往日咬过人,咬树自然不在话下,她还是不劝了。
掌门见滁皆山这般毛炸起,想来也是不愿意穿的。
他老人家摸了摸花白长须,无奈开口,“既如此,就去我衣柜子里拿件衣衫穿去罢。”
场面一度凝滞。
显然师兄大半日的做狗是徒劳。
滁皆山火冒三丈,气得直在原地追着尾巴打圈转,“掌门!您有衣衫为何不说!”
掌门起身去拿了身衣衫过来,很是遗憾,“老夫以为你想穿狗衣衫。”
滁皆山气到翻白眼,一字不想多言,猛地上前一口咬上衣衫,凶残到差点咬坏衣衫。
他头也不回飞奔出屋,他就该知道这死老头惯来不做人!
夭枝避开发怒而出的师兄,晚一步都要被撞飞。
见师兄出去,她当即上前“扑通”一跪。
掌门被她跪得胡子一抖,看向她,“小树杈子怎么了,你又闯什么祸了?”
夭枝满心担忧,“掌门,您救救我罢,我想辞官回来做摆设,您老人家能否帮我去走个后门,让人把我提前裁了去……”
掌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低头看来,“你才刚做仙官一日,怎能临阵脱逃?”
她一下来就拿人抵了一箭,还废了太上老君一颗续魂仙丹。
老君那仙丹可是极贵的,她做了仙官,不止没赚银钱,还亏银钱,这差事要来做甚?
往后再欠下巨债,差事还乱了,那不更丢脸面?
她不太想和师兄一起去跳火山的。
“掌门,我实在不是办差的料,我只想当个摆设玩意儿,又轻松又安全。”
掌门虽在凡间,但掐指一算什么都能算出来,自然知道她做了什么破事。
他老人家摸着长须,一脸高深莫测,思考许久,突然开口问,“可有对外提起我的名讳?”
夭枝一愣,怎突然问到这处,流程不对呀。
掌门每每总说,你们做了什么事都不要对外提起我的名讳,我救你们,教你们的事都不必放在心上。
众师兄弟感动得痛哭流涕,纷纷跪倒,非要认师,说以后逢人必传扬师父的美名。
掌门却是脸一黑,吹胡子瞪眼拍桌子,“都是混账丧心东西,谁教你们这群兔崽子恩将仇报的?!”
后来,他们只得听从掌门的意思,唤他掌门或是唤他老头,毕竟掌门的心思太过琢磨不透了。
不过夭枝大体是懂的,掌门应当是实在没把握,他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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