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枝彻底说不出话来,她总感觉他话里话外都有些许不经意的毒舌,和他这般温润如玉的做派着实不搭。
她见他不答,隐隐有些失望,就像她问小花精怪,能不能将它们的花瓣碾成汁,做成香涂在自己身上,惹得那些小花精怪骂了她三个月,还找掌门告了状,说她一棵树竟丧心病狂至此,毫无道德感可言。
夭枝不明其意。
掌门慢慢悠悠告诉她,做树也要有礼数,这般直接问是有失礼数的,太冒犯它们了。
后来,她便明白了,那就不问直接取,这样就不冒犯了。
再后来,小花精怪哭得有些惨,她才在师兄的科普下,知晓花朵乃是它们的生殖器官,是进行结合繁殖的地方。
她……确实太冒犯了……
也不知现下宋听檐为何避而不谈,她也冒犯到他了?
台阶许久未曾有人走动,石质已然松散,塌了一处之后,乱石滚落下去,一会儿便没了动静,这密道应当并不长。
宋听檐站起身,正色道,“走罢,应当快到了。”
夭枝有些疑惑站起身跟着他往下走去,这一回他们走得小心,台阶未曾再塌陷,走了没一阵,果然便到了台阶尽头。
前面是一道石门,依旧是那古怪的图案。
宋听檐伸手过去,碰到了前面的石门,眼前漆黑一片,他看不见,“前面是什么?”
夭枝都忘了凡人在此处,恐怕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口道,“是一道石门,上面图案和外面的石门一模一样。”
宋听檐闻言触上石门,在西北、东南位置微微摸索,很快摸到西北方位的木头,将其拉出一节,又按下东南凸起石子,石子陷落石门。
石门片刻之后出现声响,微微转动。
夭枝顿住,如果不是他去摸这石头,她还以为这只是一颗石子,且这样的装饰石子到处都是,“你如何知道是这一块?”
宋听檐温和解释道,“我幼时在书上略看过些机关术,这里的机关极为浅显,并不需要细思,石门上面图案取自星辰,古书有记,北斗九星,七见二隐。
这图案上有天枢、天璇、天玑三颗星,分别为天,为地,为人,此乃暗指三才之道。
古有神话,共工触山,使其天向西北倾斜,东南地面坍塌,江河水流去,只留中间土地供人生存。
古人常道天命不能改,便改地改人,以此逆天改命。所以西北高升,按下东南的石子,便是进入机关的关键所在,如若旁人不知弄错了,此处应当还有杀人机关。”他坦然自若开口,在这般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皆是未知危险,也依旧似如白日一般从容。
夭枝闻言看了一眼周围,果然墙上有密密麻麻的箭孔,里头的箭蓄势待发。
她一时额间起了汗意,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娇花当真是妄为……
做完之后才告诉她,险些就被射成筛子。
她看着石门慢慢打开,缝隙里头阴凉的风拂来,减少了这处闷热之意,不由感叹,乌古族倒是会藏,此机关需通关者广为涉猎,如若不知这传说,这门边的石子按错一个,如此狭窄之地,就只能等死,逃都来不及。
石门慢慢开启。
入目竟是一片刺眼金色,夭枝微微闭了闭眼,适应之后再看去,里面到处都是金子,夜明珠散落在地上,镶嵌在墙壁上,照得整个洞穴明如白昼。
巨大的洞穴由金银珠宝堆积而成,便是地上都铺满了金块,惹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宋听檐迈步进去,看着金山银山乃至那箱子里溢出来的珍宝,眼里没有一丝渴望,只有一片了然。
仿佛这金山银山在他眼里如寻常山水一般,看过便罢。
夭枝没有惊讶于此处宝藏,她为神仙自然未卜先知,可宋听檐不是,他这模样分明是早就猜到门后是无尽宝藏。
“你早就知道这山里面有宝藏?”
宋听檐一边看过各处箱子里的珍宝,闻言看了过来,“不是显而易见吗?
乌古族有宝藏之说流传已久,他们经历过洪涝却还能奢靡至此,说明他们必有宝藏,且不在低处。
他们族人如今敬畏山神,不敢进来,必然是有当权之人知道宝藏所在,创造出山神禁忌,不让人靠近,装神弄鬼皆是人为,以活人祭祀不过是震慑族人之举。”
夭枝听他此言,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命簿之中的虽然也写着宋听檐早慧聪明,但必然不是这般事事皆能料准,万事皆在掌控。
此等看一丝细微之处便可观后面数十步乃至数百步的人,如何叫人不害怕?
她都不自觉在心中想起往日种种细节,不知有没有何处露了马脚,更不知有没有瞒过他。
夭枝心中阵阵发寒,“公子好是聪慧,只不知此行是为了宝藏,还是为了祖母?”
宋听檐拿起箱子里摆放在最上面的玉如意,通身白玉,隐有寒气,里头隐有水光流动,是极其难见的种。
这种宝物,一件就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这里是数之不尽。
宋听檐拿起玉如意,像是拿着土胚茶盏一般随意观之,“祖母于我,乃是血脉恩情,岂是这些宝藏可比?”
他这般说,可夭枝却不太信,她不相信这样心思缜密的人能将自己心中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蛛网尚且是一丝一丝慢慢搭成,他这自幼到大,只怕是千思万绪,管中窥豹。
夭枝颇有些凝重,只觉自己这差事恐怕不易做,他这样的人真的会安稳按照既定命数而行吗?
此处洞穴极大,一路金山银山,踩在地上都能碰到金子宝石,相互碰撞的声响着实悦耳动听,很难让人不起贪婪之心。
夭枝若不是仙,恐怕也是要对这些玩意儿流连几番。
她看了几眼闪亮亮的宝石,着实好看,他们山门穷得叮当响,若是拿上一块,就能抵债。
可惜不能,动一块又焉知这一块会不会改变什么?
她咬牙放弃,“还要再往下走吗?”
宋听檐闻言扬眉,笑着看过,“怕了?”
她怎会怕这些,她怕的是乌纱帽会掉,娇花会亡,“你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我也会怕的。”宋听檐安静片刻,忽而轻轻开口,再加之他这般好模样,听起来格外叫人怜惜。
他似乎真的很害怕。
夭枝见状顿生怜悯之心,他也不容易,翩翩君子历的却是这样众叛亲离的劫,如今没有武艺傍身,又身处如此险地冒险,怎能不怕?
他害怕是情理之中,不害怕才是奇怪。
夭枝绞尽脑汁,正想开口安慰,有她在,必然不会让他置于危险之中。
可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一句仙人怜惜,“有我在,你不必怕。”
“还是怕的。”宋听檐看过来,缓声开口慢慢道,“我怕你又拉我去挡什么。”
夭枝:“…………”
夭枝觉得自己的感情浪费了,她本就不多的良善也快消失了。
她一时情急,“方才只是不小心,都是情急之中!”
夭枝越说越立不住脚,这般危险的地方岂不到处都在情急之中?
她确实理亏。
她语塞半响,微微咬牙切齿,“你就不能忘了吗?”
宋听檐闻言看过来,言辞认真,“本来已经忘了,可看见你总想起来了。”
夭枝:“……”
这跟一直记得的有劳什子区别,她还能去死不成?
唉,这官难做矣!
做这保姆官更是难如登天矣!!!
第14章 很疼。
他们走了许久,满目金碧辉煌才到尽头,远处石墙有一人高的门洞,里面似有更大的洞穴,凉风吹来,还没走近就一股草药腐烂的味道带着阴森寒气传来。
宋听檐拿起夜明珠进去,夭枝跟在后面,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夜明珠虽有亮光,可只能照脚下的路。
而夭枝能看见整个洞穴,他们才进来便在山壁的最高处,门洞右边是悬空的台阶,而洞穴之中是一个个巨大铁囚笼。
囚笼里关着的……
夭枝顿住脚步,神色凝重拉住宋听檐。
他停下脚步,“怎么了?”
夭枝眉间慢慢收紧,低声形容看到的东西,“下面有很多牢笼,关着的不知是不是人……”
不是她判断不出,而是这些笼子里的明明就是人,可有些却长着细长的尾巴,有些有两个头,甚至有四只手,脖子有两个头长。
像人却又奇形怪状至极,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宋听檐看不见下头的情形,闻言未置可否,“下去看看罢。”他顺着悬空的木台阶往下走去。
台阶应是许久没人走过,上面隐约有灰尘碎石落下,在黑暗中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囚笼里的人却没有一点动静,里头一个叠一个,应是没有几个活着的了。
饶是夭枝见惯了世面,什么妖仙魔她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着实有些渗人。
宋听檐到了下头,借着夜明珠的光看向周围,面上竟然没有一丝变化。
他看了眼笼子里的怪人,又往前走去,停在石台前,上面全是瓶瓶罐罐,整个洞穴全是巨大成排而去的药柜,抽屉半开半合,里面有晒干的蛊虫、草药,还有丹炉火灶,远处极多小缸摆得整整齐齐,里头全是蛊虫。
夭枝只觉得这边怨气极重,往日就算是在山脚下当摆件儿,也没感觉这般阴森,此地只怕地府的鬼差来了都觉得寒凉。
她上前看向笼子里,实在难以分辨,“是人?”
宋听檐闻言坦然,“是人。”
夭枝倒吸一口凉气,不太敢相信,“可这……”她不是没有见过畸胎,但不可能是这样。
宋听檐看向她,“这应当是乌古族的实验品。”
夭枝眨了眨眼,没明白。
“乌古族寿长,不老不死,有神药,有仙蛊,恐怕都是骗人的,只有无数次在人身上实验,才能得到更为准确的药效,所以这些人应当是实验之后产生的异变。”宋听檐抬手指向另一边寒冰石台,“那一处应该是用来切割解剖,他们之所以医术精进,想来是通过实验得来。”
夭枝顺着视线看去,果然看见那处石台上有暗红色的血,血迹渗在里面格外诡异。
夭枝微微皱眉,此乃逆天折寿之举。
都说六界之中凡人最是薄弱,既无法力,也无长寿。
但其心却如此可怖,她甚至没见过妖魔鬼怪有这般残杀同类的手段。
宋听檐拿起长台上的小药瓶,端详上面的字,这样的场面,他竟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这里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药馆。
夭枝做不到他这般淡然,亦不想待下去了,这种地方多待一刻都觉得有变数,“我们走罢,时辰不早了,免得被乌古族人发现。”
宋听檐不置可否,不过没有任何意见,他放下手中的药瓶。
夭枝跟上他就要走,忽而感觉耳旁一阵阴风袭来,她当即伸手击去,掌心击中冰冷却柔软的物体。
下一刻,那物体瞬间被击飞出去,“扑通”一声闷响落在不远处,声音在空荡的山洞中格外响。
她定睛看去,竟是笼子里的人,还是活的?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些变异人就从四面八方袭来。
许是她刚头那一击惹得他们忌惮,几个虚晃之后,全部攻击宋听檐。
其中一只正面袭去,宋听檐不会武功,往后一退,险些落入变异人口中。
夭枝当即伸手拉回他,“公子可要撑住,死在这处我可就惹人笑话了。”
“惹谁笑话?”眼前的危险他似乎没放在心上,还有心思问这有的没的。
夭枝看着眼前数量成批增多的变异人,琢磨着要不要先打晕了他,再施仙法解决。
“需要我闭眼吗?”宋听檐忽然开口。
夭枝顿了一下,莫名觉得自己的心思好像败露了,“什……什么?”
“姑娘上次放迷药就不想让我看见,这次应当也不想。”
夭枝瞬间放下心来,是她想得太过容易,毕竟他是凡人,又怎会轻而易举想到神仙一说,更何况他这般出身,本就是至高处,又怎会相信天下有比其更高的存在?
夭枝分了心,身后的变异人猛然一跃而起,突然扑杀而来,宋听檐眼疾手快拉过她,后背被重重一击,闷哼出声。
她眉心一跳,当即一挥衣袖,前面围着的怪异人被突然的风劲掀翻而去。
她连忙看向宋听檐,他受了伤,闭着眼睛,显然已无法关注她如何出手。
凡人弱不禁风,这般一击已然站不住,直接靠在了她身上。
她心中一凉,焦急开口,“你没事罢?”
宋听檐似乎很难受,声音都轻了些,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很疼。”
顶着这么一张高深莫测的脸说很疼,是不是有些浪费?
那些变异人被这般一击,丝毫不怕,越发凶猛起来,瞪起的眼珠盯着他们,在黑暗中泛着绿光。
夭枝扶着他,变异人嘴里传来嘶吼之声,像是在对话,“他们想干嘛?”
“饿了自然要吃饭。”他声音有些轻,显然是受伤颇重,只这温润的声音虽好听,但话里的意思在这怪异的洞穴之中却显得格外瘆人。
夭枝莫名汗毛倒竖,这些人再是怪异也是人,人吃人,听在耳里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她抬头看向周围,准备原路返回,宋听檐忽然开口,“悬崖峭壁逃跑难如登天,此处有风不止,前面必然有路。”
夭枝当即明白过来,上前拉倒药柜,药柜砸落在地,里头的药粉浮起,惹得他们惊恐万分。
她趁这时间,拉着他往风来处方向跑去。
变异人紧随其后,他们不止能在地上行动自如,更多的是攀在墙上,悬在顶上倒着爬行而来。
这场面,她若是个凡人,都能被吓死。
黑暗之中,全是变异人的嘶吼声,地上碎石碍路,宋听檐被她拉着一路跑,竟也能在黑暗中准确无疑跟上。
夭枝拉着他一边跑一边躲避,很快前面便出现了一丝光亮,是石壁上裂开一条缝隙,恰容一个人经过。
夭枝听着头顶攀爬的动静越来越近,当即将宋听檐甩进去,“快。”
宋听檐被她推了进来,反应极快,当即伸手过来,攀爬山已近在咫尺,夭枝连忙握上他的手,他当即拉过她的手,一手搂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揽抱进来。
速度太快,夭枝顺着他的力道,一道跌进石缝里。
下一刻,一只手猛然从石壁间伸进来,堪堪够到夭枝的手臂,她当即一脚踹过去,踢晕了钻进来的变异人。
那变异人晕在石缝处,正好卡住入口,堵住了后面,狰狞古怪的脸对着她,多出来的几只手还在微微颤动,便是看着都头皮发麻。
夭枝在窄小的空间里起身,看向宋听檐,“没事罢。”
宋听檐靠坐在石壁旁,一旁还有尖利的石头,此时已染鲜红血迹,方才这般他必然是撞上了。
他气息微定,本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如此境地竟还风度依旧,不显狼狈。
外头的嘶吼声越发激烈,显然那些变异人闻到了血气,开始撕扯卡在石缝处的变异人,只听肢体拉扯断裂的声音。
照这动静,他们很快就能进来。
宋听檐开口,“先离开此地,这些人没有这么聪明,必会拥堵入口。”
夭枝闻言当即扶起宋听檐侧着身往前走,这石壁间距离极窄,只能容人侧身经过。
嘶吼声渐行渐远,越往外去,狭窄的空间就越安静,只能听到宋听檐轻浅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清香。
夭枝随着他一步步往外移,“这般出去,只怕也会被乌古族人抓了当成祭品献祭。”
宋听檐似乎在来时就等着这样的结果,否则他不会选择青天白日,他闻言平静开口,“总比被人分而食之的好。”
夭枝沉默片刻,“既然亦猜到这样的结果,为何还要执意探寻此处?”
宋听檐默了片刻,低声开口,言辞中略含几分落寞,“乌古族恐怕不会轻易给药。”
若是不给药,他那祖母如何是好?
夭枝闻言不再开口,她知晓命簿所记,一切皆是命数,但愿他不后悔便好。
他们走了许久,窄道慢慢变宽,可容一人正身而行。
走到这处,前面依旧一道石门,但已然能感觉到外头鸟语花香,清脆的鸟鸣声由近到远,欢快悦耳,而洞穴里的血腥味和糜烂药草会在阳光的压制下消失殆尽,仿佛两个世界。
夭枝伸手如宋听檐之前一般摸到开关位置,石门缓缓开启,外头阳光照进来才有了一丝温度。
夭枝扶着宋听檐出来,石门慢慢关起,才发现他肩膀上竟然染了大半的血,他竟一声不吭,“你可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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