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檐提笔缓缓书写,闻言开口问,“疏姣为何如此觉得?”
洛疏姣看向外面,确定人已经出去,才开口继续说,“方才她带我去找你们,路上竟然都不需要问路,就能在这迷宫一般的地方找到你们,回来的时候更是轻车熟路,就像……就像在她自己家一样……”
宋听檐手中的笔微顿,抬眼看去,“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本还以为自己想多了,可她竟连哪条路有人守着都知道,带我走的全是没有人迹的小路,这等小路外族人进去必会迷路,她却轻而易举走出来。”洛疏姣想到这处,越发后怕,“簿辞哥哥,倘若她亦知晓这里,却与我们一道,只怕是另有图谋……”她想到世贝那番做派,显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一时对夭枝也不大信任。
宋听檐垂下眼睫,眼眸神色难辨,片刻后,他却没有说什么,只道,“夭姑娘为人直爽,又是我亲自去无相门请来的,自不会有什么错处。”
他说着看向她,开口安抚,“疏姣,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去休息,待我把医经写出来,我们自然就能拿到药回去了。”
“可……!”洛疏姣闻言心中急切,簿辞哥哥到底还是身份尊贵,从未遇到恶人,处事太是天真,这防人之心岂能无之?
更何况夭枝此人太过古怪,她明明这般年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净女儿家,可面对丛林中那样的巨蛇却没有一丝惧意,还镇定自若救下小贺哥哥,实在匪夷所思。
她实在弄不明白此人,乃至此人的想法,她嘴里的话要么荒唐,要么荒唐至极,这样的人实在不知她会做什么来?
天际一抹暗色缓缓蔓延而来,夜色将近,偶一阵风拂来,满面清甜花香。
许久未曾出屋的世贝打开屋门,看了眼这处,便径直往这边走来。
此处屋虽高且靠山而建,但屋外环廊且相通,来回走动很是方便。
世贝看了眼在屋外摘花的夭枝,身处如此境地竟还有心思弄花拂柳,他眼中微沉,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到了宋听檐屋前,招呼也不打便迈了进去,一进去就见书案前的宋听檐。
他面露不屑,“还在默写医经?”
宋听檐将一页纸放在桌面上,开口温良坦诚,“世贝兄不必担心,我已然想到了让族长满意的法子,今日写的乃是女子永葆青春之方,族长试了必有成效,届时我们便可安然拿药离开。”
世贝听闻此言冷笑出声,显然觉得他颇为天真,却没有说出口。
他眼眸微转,复而看向桌面上的方子,细细端详之后露出阴翳一笑,“这些可没有用。”
他走近,直接斜坐在书桌上,极其无礼,“你不会真的以为三日之后把医经交上去,那个女人就会按照她所说的将药给你?”
宋听檐微微抬眼,似不解他此言,“一族之长应当不至于骗我,更何况我已然表达了我的诚意。”
世贝冷哼出声,“呵,你怕是不知道乌古族的习俗,这里可不讲你们中原的礼节。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带的东西就自然是他们的东西,人自然也算是他们的了,想要拿着药安然离开,可没有这么简单。”
宋听檐闻言似开始慌乱,显然没有一点办法,“这……这该如何?”
世贝很满意他的慌乱,拿起他写下的一张纸,上面的墨迹未干,他伸手一碰,指腹沾染上了黑色墨迹,他手指相磨,擦去墨迹,“我不懂中原的医术,但苗疆医术我却是知晓,你这确实是个好方子,只是……”
他欲言又止,宋听檐听闻此言,似乎因为急切已经有些等不及,“世贝兄但说无妨。”
世贝笑了笑,将药方放下,伸手指向其中一行,“这些药都没有问题,只是乌古族擅长蛊术,常年与这些蛊虫药草为伍,许多药对于族人是没有用处的,只怕你这方子不会有很大的效果,反倒叫那族长不欢喜。”
宋听檐微微敛眉,似是为难至极,“那可如何是好,我只记得这一个方子……”
世贝当即笑着开口,“公子不必担心,你我一路同行共历生死,此事我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好在你这方子没有问题,只需在这药材里头加几味引药,便可让这药效发挥作用。”
“何药?”
“荆芥,川芎,羌活,独活,藁本。”
宋听檐长睫微垂,似是疑惑,“这几味药皆是寻常,当真有用?”
世贝一锤定音,“自然有用,在你们中原这些药材是寻常,但在我们这处可是千金难求,没有用过的药加入其中,自然会有大功效,你只管听我的,必然能为你祖母求得药,放心,如此境地,我岂会害你们,你们若是出事,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是孤立无援。”
“世贝兄言重,我自然相信你。”宋听檐起身伸手作揖,有礼有节,“还多谢世贝兄相告,否则我们此番怕是要为难。”
“贵人客气了。”世贝见他如此,只觉拿捏了他,手放在桌上敲了敲,“那女人今日叫你过去说了什么?”
宋听檐面含笑意慢慢抬眼,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画上,“族长与我聊了中原的画还有琴,她应当是有思念之人。”
世贝面色阴沉,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太多,继续问,“族中这么多画想来必不是寻常之人,她可有说弹琴作画之人在哪里?”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视线落在世贝面上,片刻后,他将笔放在桌上,平和开口,“死了。”
世贝瞳孔微张,猛地站起身,“不可能,她说的?!”
“只有死人才会被怀念。”宋听檐依旧波澜不惊,他重新坐下,“作画之人是前任族长罢?”
世贝看着他,一时怔住,但不否认就是默认。
宋听檐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因为他已经猜得差不离,“乌古族不喜外来人,更不会喜欢外来事物,这里却到处挂着中原的画,连亭台楼阁都参照中原,说明喜欢这些的人必然是族中最有权利的人,除了一族之长,谁也办不到。
如今的族长不通音律,知琴却不知其意,琴于之如同摆设,那喜欢中原做派的便只有前任族长。”他抬手指向那幅画,“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权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前一位留下的痕迹,一是权势不稳,二是来回比较,但如果前一位已经死了,那么这些东西留着也无伤大雅,还能让她在族中博得一个好名声,得老臣的忠心,留着自然无妨。”
他靠在椅上,颇为闲适,“我们中原人有句古话,一山不可容二虎,无论男女,女子为尊本就极难,想来这位族长的手段应当是极其狠辣决绝,所以前任族长必然没有活着的可能。”
世贝听到这话,脸色由阴沉转为苍白。
宋听檐却如同没看见,看着屋中挂着的画,若有所思继续缓道,“既然留了这些东西,那拥护前者的下属必然已除干净,后患已除,此权已不能分。”
世贝听完后,沉默许久,“那么说,即便有族令也无用了?”
“族令?”宋听檐似乎第一次听,虽有所疑惑,却笑言,“在中原皇室传位的圣旨都能篡改,一个没有思想的令牌能做什么?”
“那不一样,我们乌古族的族令是信仰的象征,这代表我们的信念,我们世代祭祀朝拜,信奉神明,也只听神明的话。”
“你不知道你们乌古族的起源吗?”
世贝本还信誓旦旦,听闻此言瞬间顿住,“起源不就是我们祖先修炼成仙,登天之日指点我们乌古族,我们族中之人往后皆可成仙登天,族令便是神仙赐给我们的象征,谁拿到了这个族令,谁就是乌古族的王,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宋听檐缓缓摇头,“非也,此言皆是美化,你们乌古族往日四分五裂,势力极多,这不过是你们族中巫师为了巩固族权而传出来的话,为的就是收拢民心。”
世贝闻言当即反驳,“不可能!”可宋听檐实在有理有据,这话叫他都不自觉信了。
宋听檐看着他似乎不解,“世贝兄当真相信这世上有神仙?”
世贝后退了一步,他自然是不相信,但他希望乌古族人相信,这样他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现在的乌古族人真的会像以前一样视族令为神谕吗?
宋听檐将桌上干了的药方重新加上方才所说的几味药,像是闲谈逗趣般,“一代势力的更换,新上任的王自然会把对自己不利的规矩通通改一遍,世贝兄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一问,如今他们乌古族是认族令这么个物件,还是认现任族长这个人?”
族中忠心掌权的老人都已经洗过一遍,怎么可能还有人会认?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世贝脸色越发难看,未置一词,满目阴沉,转身快步出了草屋。
宋听檐见他突然离开,也不疑惑,他看着世贝又回到他自己屋中,放下手中的笔,起身缓步出去。
远处高山延绵,他们所看见的乌古族,不过是管中窥豹,高山延绵而去的山石皆被挖平,整个雨林之内都是他们的。
乌古族以山为食,自给自足,之所以神秘而又让人向往,是因为还有一个传闻,就是乌古族内有通天宝藏,那是早年天神降下的宝藏,特地赐予他们。
而实则乃是往日乌古族吞并周遭所有部落,所得不义之财。
百年之前这些部落民风淳朴,时常与中原往来交易,以物换银,其乐融融,如今早已变了。
贺浮见公子出来,从远处回转而来,看到眼前壮阔山景忍不住感叹,“传闻乌古族有累世宝藏,不知是否为真?”
宋听檐看着远山,一边往外走去,一边道,“依山伴水之处,再是自给自足也断做不到这般奢靡,更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留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要是人就会权衡利弊,选择更好的。
山间清贫,那自然会往热闹处走,谋得更好的生活,如若不然,那便是这里有更大的好处。
哪有人会舍弃挖出金矿的宝地?
贺浮瞬间明白过来,看来传说是真啊,难怪他们带来价值连城的礼物他们并不在意,反倒对医书颇为看重,好在公子有两手准备,否则真不知拿什么当作筹码交易?
他们才走出没多远,便有女族人往这边过来,身上的银饰随着走动叮叮当当,极为悦耳,她们走近,将手放在肩前问好,“各位贵客,再往前是我们的祭司台,不可踏入。”
宋听檐看向前面一望无际的大圆石台,似山劈平,摆放皆有门路,一看就是祭祀之处。
贺浮闻言惊奇,“你们的祭司这般大?”
“我们要向天神献祭,自然不能轻视。”
“你们这处山清水秀,我们闷在屋中着实无趣,便想近处看看,只不知你们还有哪处是不能去的,我们必然会遵守。”宋听檐温和缓声道。
女族人看向他,显然没见过这般好看的温柔公子,她面上微红,“除了不能进山,别处你们都可以去,最好与我们族人说,他们自然会带你们去走走。”
女族人说着神情虔诚,“我们山间是禁处,因为有神明,你们万不可靠近。”她看向贺浮腰间的刀,“而且你们的武器万不能对准山,会得罪神明,降下天罚。”
他们族中使用箭弩也从来不敢对着山丘射箭,毕竟那是他们神明的象征。
“姑娘放心,我等自然会做到。”
女族人临走前又特地嘱咐,“明日是我们的祭祀大典,我们全都要去,可能照顾不周,还请各位见谅,也请诸位不要出门,若是触怒神灵,我们也救不了你们。”
女族人说完便领着人匆忙离开,显然要准备祭祀。
贺浮见状,想起传闻,“公子,他们祭祀当真会用活人吗,那常坻和老莫会不会还在?”
“明日去看看便知晓了。”他收回视线,往屋里走去,“你让她们二人明日在屋里待着,免得横生枝节。”
“是,公子。”贺浮连忙跟上,“公子,那我们呢?”
宋听檐拿起桌上摆着乌古族独有标志的摆件,“传说乌古族人寿长可达数百岁,不老不死,喜吃人,这可都是惹人好奇的事。”
贺浮闻言瞬间明白公子的意思,明日想来是要闯一闯那神山了。
第12章 他一介凡人,你让他这样过去了?!
夭枝看着眼前这些花,越看越奇怪,她抬手摘了一朵对着阳光细看。
此花果然格外诡异,花瓣呈齿状,花瓣里头遍布红色纹路,似人体血脉流动。
她转动花瓣的指间微微一顿,顺着这些开的花一路往前开得最茂盛处走去,沿途的乌古族人纷纷看向她,不解其意,却也没有拦阻,只是时不时看向她,显然很少见过活的外族人。
夭枝在她们的注视下越走越远,果然看到了这些花朵生长的路径。
此花生长如同藤蔓,却是从土中蜿蜒而出,而这些土可大有来头,寻常土壤养不出这些花。
她看着花下泛黑的土壤若有所思。
“姑娘。”
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来人语调森然,青天白日之下听着都莫名让人觉出毛骨悚然。
夭枝抬头看去,面前站着一老婆子,便是先头站在那女族长身后的其中一个,她看着她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姑娘既到了这处,便来坐一坐。”
夭枝闻言看了眼周围,果然这处离自己住的屋子已然很远,她不知不觉跟着□□走了这般远的路。
她慢慢抬眼看去,那嫪婼就坐在山谷之中逗蛇,这处山谷横劈而下,下面是巨大深渊,尽头是流水瀑布,倾泻而下,水汽翻腾,格外寒冷潮湿,偶有繁花垂落,随风而起,满天腐烂的甜香。
此香寻常人闻了必要作呕,只是乌古族人常年居住此地,自然已经习惯。
夭枝也早已习惯。
嫪婼就坐在花丛中,她脚下的蛇伺机而动,猛然一口咬住丛中的活物,身子快速扭曲,眨眼间将猎物绞死。
嫪婼兴致盎然看着龙争虎斗,见她过来抬眼目光幽幽盯着她。
夭枝拿着手中的花,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走去,“不知族长邀我何事?”
嫪婼歪着身子坐着,一袭红艳衣袍衬得肌肤凝滑如脂,入目一派妖媚,“你倒是胆大,如此柔弱好看的姑娘家敢一个人在陌生之地乱走,也不害怕?”
夭枝自不知晓自己胆子大小否,只知道她往日在山脚下做摆设的时候,什么玩意儿都见过,自也习以为常。
凡人所怕,无非是看不着,摸不到的。
而她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见。做白事摆件儿的时候,见过的枉死之人自也不少。
那些鬼魂怨气极深,成日里都在顾影自怜,咿咿呀呀,自没有多少心思梳妆打扮,更甚至有些喜欢吓唬人。
只是这一类大多都是皮痒的,会被鬼差追着胖揍,再逮回地府罚款,罚个几次之后便也就不敢了,毕竟大家都挺穷的。
尤其是这些鬼魂,居无定所,住处都是破旧的瓶瓶罐罐,很是拮据。
夭枝也很拮据,它们偶尔会找她借银钱,想要去妖市消费一通。
奈何妖市价高,货币值不对等,一妖钱等于一千钱。
她哪有这么多钱,她有钱至于在这当摆设吗?她也是个穷鬼,大家都在一个地方,那自然都是穷到一块的。
他们自也是相互嫌弃。
它们指责夭枝皮糙肉厚,不够名贵,是摆设中最便宜的玩意儿。
而夭枝骂它们皮都没有,外头空,里头也空,脑子也空,整个一空空如也。
它们便恼火而起,每每成奇形怪状在她周围飘。
是以夭枝每每瞧见的稀奇古怪自也不是少数,她看着花丛里的花,随口道,“往日见多了,自也不怕了。”
嫪婼阴阴笑起,如同这些腐甜的花,有嗜血之态,她看向她手中拿着的花,“你可知你拿着的花是什么花吗?”
夭枝闻言看了眼手上的花,她抬起手,“族长说此花,它还有名字?”
嫪婼满意她开口问,一字一句慢慢引来,似饶有兴致等着她面上变化,“此花唤作抚尸花,你可知是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开出这样的花?”
“我知道。”夭枝坦然道。
嫪婼面上的笑微微一顿。
夭枝将手中的花放在阳光下,看着开口,“此花在我们那处叫死人花,尸体慢慢干去留下的液体浸泡过土壤,数十日之后,由土壤之上开出的花便是此花,死的人越多,土壤浸泡得越深,花开得越盛。”
嫪婼面上的笑彻底消失,眼中尽是森然,“你打听过我们乌古族?”
夭枝对上她的视线,“千里迢迢而来的外族人,若不多加了解此地才要担心他们的用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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