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珺很快地再掠过一眼从罗汉寺里带回的老兵们,藏好不忍,再去战斗。
有人生来就有了一争天下的资格,有人穷尽一生只为拿回自己的名字。
这真不公平。
不过这些人眼下同样狼狈。
刀剑面前,没有身份的高贵与低贱,都是肉体凡胎一具。死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外圈的人当中,建安侯伤得最重,他打过仗,但从来是指挥的角色,没试过在人堆里这么与人缠斗。后来他告诉戴珺,他从前只以为冲锋的命令一下,这些被征召来的士兵就天然懂得一往无前,如今方知是恐惧在先,没有人不怕死,能冲上去与敌人拼命的人,还先一步打败了自己的恐惧。
人数对比悬殊,让这场斗争看上去没有尽头。他们拼了命,对眼前的敌人完成漂亮的击杀,然而来不及庆祝,战果就快速归零,自有新的敌人补上。疲惫和无望消磨着战意,也许下一刻他们就……
是信号烟花!
通,通,通——
是战鼓。
“什么,是什么动静?”聂弘盛抓住“小喜子”,询问时眼中已升起期待。
“小喜子”满脸雀跃:“您听到了吗?陛下圣明,这些都是来为您拼命的人。”
秦绝看着顾衍誉像疯了一样冲进皇城。
她斩下了第一个拦路的禁军。
这种不寻常的亢奋出现在谁身上都会稍显异样,出现在顾衍誉的身上,更叫秦绝难以理解。
他看不懂她身上的孤注一掷。
于“在水一方”初见她时,他只觉得那是个炊金馔玉的娇贵人,像是自己没骨头,总要靠在什么人的怀里才坐得住,一颗葡萄都得就着别人的手吃,还得分两口咬,一口吞下去能噎死她似的。
他那时糟心地想,哪家父母摊上这么个玩意儿,养起来可太费劲了。
可他又眼看着顾衍誉变成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人。
他只在饿极了的人身上看过这样的疯狂,她看起来完全不在乎受伤,不在乎疼痛。
她握紧手里的剑,好像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顾衍誉的铠甲上溅了血,她眼中亦是赤红,高举她的剑,对身后带来的人呐喊:“这里的人,拿着比你们高的俸禄,配着比你们好的装备,百姓辛辛苦苦从地里抠出来的钱,就养出了这么一支叛军!天子脚下,陵阳城里!他们的差事,比你们轻松多了!这公平么?”
“不公平!!”人群中传来响亮整齐地,回应她的声音。
“他们的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血了!你们一个人,能杀他们四个!我们是勤王救驾的正义之师,天佑诸位!去撕碎他们!咬断叛党的喉咙!提起气来!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只要挥刀杀出去!就能赢得一切!冲进去,该做什么,诸位可明白?”
“杀!”
“杀!”
“杀!”
从很多个喉咙里发出的喊杀声,队伍瞬间被点燃战意。
他们突入皇城的那一刻,不像一支经历了日夜奔袭的队伍,更像被放出来饥饿已久的野狼群。
戴珺先看到的是一片鲜红。
这灼眼的赤色使他眼前一阵眩晕。
当他把视野中这个“血人”跟顾衍誉联系在一起的时候,脑中“嗡”一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直至胳膊被重伤一剑,强迫他清醒过来。
顾衍誉,他的顾衍誉……
戴珺的心快要不会跳了。
潮水一样的敌人没有给这对有情人穿越人海相拥的机会,遥遥一眼,或许超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围,但他们确信自己看到了对方。
戴珺在两处皇城入口都留了人接应,门被打开,苏埠的援军以锐不可挡之势突围而入,像奔涌的海潮灌入干涸的支流。
此处守军原本的数量优势很快就不是优势了。
大军分两路对金殿形成合围尚需时间,顾衍誉在一队精锐的护持下先一步奔至殿前的广场,高喊:“臣救驾来迟!吾皇恕罪!”
皇帝也急切地向外张望:“好,好!来得好!”
他死死扣住了荣顺的胳膊:“去,去传话,拿下谢长忠,朕重重有赏,顾家的女儿,不要给她的家族丢脸。”
顾衍誉眼微眯,她听到了:“臣,领命!”
谢长忠遇到了最坏的结果。
皇城被撕开两个口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然泡汤。
最后一点侥幸在看到对方气势如虹之后也随之熄灭。
这些兵的精气神不一样,他们有种拼死一搏的劲儿。
他手里的禁军是高大漂亮的皇城护卫,他们很久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这样的队伍怎么去跟野兽比撕咬的能力呢?他也同样无法理解,这一支苏埠的军队为何有这样燃烧着的战意。
谢长忠自金殿撤出后,前后便被自己的禁军死死护住。
他珍惜自己这条命,不肯再轻易走出包围圈去,以免被他们的高手纠缠上。
顾衍誉飞身踩在屋脊之上,对他喊话:“谢长忠,你有四万人,陛下有八万人,还打么?”
谢长忠眼角猛跳了两下。
这个人是……顾衍誉……
怎么可能呢?
那是一个本该被他狩猎的姑娘。
她此刻应该被王家的人从戴府抢了回去,今日之后她应该在临碧山庄等待他的临幸,等着为他生下强壮和聪明的孩子。她不该穿着染血的盔甲在战鼓声中从天而降,居高临下地宣判他的失败。
何况她的态度,匪气十足又轻浮极了,让他自觉遭受了莫大的屈辱。
谢长忠阴沉地问:“你哪里来的八万人?”
“怎么?你还没明白,以为苏埠四万人是仅有的后手么?顾衍铭顾将军一早知你有反心,怎么会中你的计?王家早知有变,却不通知你,只让你一人在前当傻子呢。顾将军真的陷在云渡么?恐怕再有一刻,就要从我踏开的城门过来了。”
谢长忠摇头,只慌乱片刻,很快想明白,哪怕诸葛再世,也不会神机妙算至此。若真有她吹得这么周密,那些在金殿中被他们杀死的人又算什么,没必要的可笑牺牲品么?
但他能反应得过来,他的禁军们可未必,惶惑,犹疑,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谢长忠不能堵住每个人的耳朵,那就只好先杀了顾衍誉:“休听妖女胡言!弓箭手,弓箭手!把那妖女射下来!”
顾衍誉对他的方向恶劣一笑:“想好了再下手,我这个人可是睚眦必报的。”
秦绝和沈迁一左一右缀在她身后,有人率先朝她方向射出一箭,顾衍誉连躲闪也无,秦绝旋身飞出,挥刀斩落箭头,沈迁就在此刻凌空而上,身形轻灵如雀,一把抓住了这只断箭的箭头部分,鬼魅般的身影快速移动,在众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冷的箭簇从那弓箭手的脖子一侧扎了进去——
第150章 我还留了一口气,有话要对你说
谢长忠后来在诏狱中待斩时,总在盘算那一天的事,想自己如何才能突围。
他懊悔地发现自己曾有很多机会赢下这一局。
比如最初不要给戴珺说话的机会,再比如顾衍誉出现后,他不该被自己的愤怒冲昏头脑。顾衍誉只是带了精锐先行到达,提振士气,那时他如果让所有人猛攻金殿,或许仍有望杀了皇帝。
但很可惜,他没能及时作出正确的指挥,他被顾衍誉激怒,他的羞愤需要有个去处,一心只想在乱军之中先取了她的性命。
战场中主将的恍惚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对不明情况的禁军而言,犹豫的主将和凌厉的敌人,使得他们军心涣散。这跟一早说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已经硬着头皮杀了很多人,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更残酷的战斗。
皇城外分两路杀进来的人马终于在金殿处汇合,将其重重包围,再不能有新的禁军涌入。
刘理与建安侯碰了个面:“让里面的人换下去,休息和治伤吧。”
那些老兵也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来的时候做好了牺牲自己的打算,还想坚持。
刘理很懂得适时再给敌人的心上插一把刀,豪气爽朗道:“各位英雄,不必担心,这场战斗会很快结束的,给远道而来的后生们一点表现机会吧。”
谢长忠已经气疯了。
也许他没有注意到,也许他注意到了,但已无力改变——己方的战斗节奏慢了下来,这意味着他的士兵们战意正在消退。
他的恐惧、愤懑,包括这场更像是赶鸭子上架的起兵谋反,最终凝成具体的恨,被顾衍誉点燃,也冲顾衍誉而去。
他要杀了她,仿佛她是他这场悲剧的执笔者。
谢长忠就这么被引出了禁军为他打造的包围圈。
戴珺见势,立刻让人上前瓜分掉他的保护阵型,谢长忠也不能再回去了。
顾衍誉不怕死地继续引他:“败局已定了,谢将军!非得眼看着跟你的这些人被屠戮干净,你才肯收手么!”
回答她的,是谢长忠扑身而来的动作。
单论武力,顾衍誉不是他的对手。
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哪怕谢长忠在此之前已经历过战斗消耗,亦有受伤。但她没有放弃口出狂言,扰乱他的军心,逼得谢长忠自愿又非自愿地被她在此处遛。秦绝和沈迁在她身后,拦住他随身的高手,必要时捞一下顾衍誉的小命。
谢长忠在此刻又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一心杀顾衍誉,根本不与秦绝或沈迁缠斗。就这样,他的高手们与顾衍誉身后的二位相持,谢长忠一时杀不了顾衍誉却又不愿放弃。
其他人则趁此机会,利落地收割已经陷入茫然的禁军。
不多会儿,传来刘理的高喊,他是在向皇帝汇报:“禀陛下!金殿内外叛臣均已伏诛,陛下可移步殿前。”
再有接连来报:“禀陛下!东西二门的叛军均已缴械投降,已被控制。”
“禀陛下……”
“禀陛下……”
聂弘盛听过很多捷报,没有哪一次,来得这样密集,这样让他痛快。
金殿前的广场上,还在战斗的禁军失去有序的调度,只在混乱地招架进攻。
谢长忠疯了般要来掐顾衍誉的脖子,顾衍誉倒是也想明白,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不死不休的仇怨,只不过,她或许是眼下他能解决的唯一一个问题。至少,在谢长忠看来应该是这样。
援军已至,自己人失了心气,败局既定。他没有办法力挽狂澜,但还有杀一个姑娘的力气。
沈迁在他对顾衍誉奋力一击时近了他的身,接连留下深可见骨的两道伤口,然后被暴怒的谢长忠抡了出去,秦绝及时接了她一把,另一只手挥出的长刀敲在谢长忠的腕骨之上。
戴珺和阳朔也在此时带人围了上来,各自去解决谢长忠身边的高手。
而愤怒的谢长忠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被秦绝和沈迁合围,竟不落下风。
顾衍誉难得脱出追杀,喘了一口气,她形容狼狈,眼中却异常清醒,冷静而专注地观察谢长忠,高处的风吹得她发尾翻飞。
片刻之后,她再提起一口气来,跃上更高的屋檐,用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以十足的挑衅:“谢长忠!我一个人就能生擒你,你信不信?”
谢长忠眼中的疯狂变成了狠戾:“好啊,你来试试。只有你一人能把我怎么样。”
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个挑衅。他已经看到自己今日的结局了,胜利无望,只能让敌人付出更多的代价。这个姑娘如果死了,能让很多人痛苦,也算一种报复。正好的是,顾衍誉如此不知死活。
谢长忠身边的高手也均被控制住,但他显然不在乎这件事了。
跟着一起造反的小头目们见势不好,纷纷带着自己的手下投降。
皇帝和大臣们也终于从被血洗的金殿中走了出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顾衍誉拖着剑,一步步朝谢长忠走过去。
“听着,谁也不用过来。”她看向下面的人群,秦旭白,秦绝,阳朔,沈迁……在看到戴珺时,顾衍誉睫毛一抖,然后狠狠心,喊道:“不必上前,谢将军不信他会死在一个姑娘手上。今日我让他开开眼。”
戴珺知她用意,但要控制自己不把浑身是血的顾衍誉带回来,比直接杀了谢长忠更难。
秦绝回到义父身边,像终于有了主心骨,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而急躁地说:“不行,爹!她已经不能再打了,先前她差点死在城外!”
戴珺一扭头,眼中俱是惊痛。
秦旭白既是宽慰义子也是在对戴珺说:“让她去吧。不要阻止她做想做的事。能不能打,要不要打,她心里比谁都有数。”
戴珺回过头看到顾衍誉正在看自己,她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噙笑。
对战的两人,情况都说不上好。
谢长忠身受好几处重伤,力气也被消耗殆尽。顾衍誉的铠甲上还有不知是谁的血汇成一股往下滴落,她看上去趾高气扬,更有精气神,但知情人晓得,这幅模样是装出来的,她身上有伤。
屋顶上的两人没给看客多想的机会,顾衍誉已经瞄着谢长忠冲了过去:“谁都不用来!谢将军既然有赢天下的心,让他先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谢长忠缓缓将刀横在身前,做好了迎战准备,他不再听挑衅,这一次,他很专注。
戴文嵩身边有一个老兵,正在给他说自己的判断:“姓谢的是强弩之末,气劲不足,但他心里有不甘,这口气能把他顶到哪里,是最大的变数。你那孩子……她受的伤或许不比姓谢的少。至于功夫,哎哟……”这人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龇了一下牙,“功夫底子不扎实。但她很聪明,你看,姓谢的情绪上来,举刀劲挥,而十者有九都成虚发,你那孩子却没有一剑是浪费的,没有出招的机会就跑,就躲。看起来是谢长忠追着她打,她没有还手之力,其实是她在消耗谢长忠的力气,这样打下去,谢长忠会比她累上数倍。”
戴文嵩陡然升起了希望:“那,她,她会没事的,对不对?”
“这……可她行止间亦有阻滞,是受了重伤的迹象。只怕,还在五五之数。”
皇帝看着这一幕,他没有说话,默许了这场一对一的斗争。
明眼人已经看懂了。
若在危机中,谁救皇帝都可以,谁杀谢长忠都可以,事急从权。
而危机大部分解除之后,谁擒住谢长忠就不一样了。
这桩近臣谋反的丑闻注定藏不住,谢长忠最后死于何人之手就变得很有讲究。
秦旭白知道不该是自己,他是个身份尴尬的江湖人。最后由他收服叛军之将,凌驾于庆国其他武将之上,会让传闻更不好听,亦会使百姓对朝廷生疑;
建安侯也知道不能是自己,他此番救驾有功已经够了,不必太惹眼,从此收敛着踏实做事,在这位皇帝面前他就能好好活着;
应该在乱军之中最后擒住谢长忠的人,最好是要能代表朝廷,代表皇帝,代表正统的,才算顺理成章。这样他的胜利才是皇帝的胜利,是朝廷正统的胜利。
只是,顾衍誉的行为给了聂弘盛启发,他显然又有别的考量。
哪怕谢长忠的谋反失败,他死了,他今日说出的话,朝臣们也都听在耳朵里。如何消解呢?
也许只要他最后被一个姑娘打败。
这个姑娘甚至是从前公认不成器的纨绔。
后人在史书里看到,都会觉得这是一场荒诞的谋反,谢长忠像个可笑的疯子。他所说的一切,可信度都会打个折扣。
顾衍誉确实不轻松,她没有等到高手们把谢长忠放血放到差不多,再最后补上一剑,那就没有意义了。谢长忠必须还有一战之力,她打败他,才有价值。
然而不管她自觉对谢长忠的路数有多了解,力量和经验上的对比到底悬殊。
交手中她躲避不及,行动没有脑子快,被谢长忠攥住手腕,把她像放风筝一样悠了起来,然后重重摔了出去。她拼了老命,才没有直接从高处坠落在地,而是撞到屋脊上的鸱吻处停住,吐出一口血来。
她的脑袋低垂着,像濒死的天鹅。
人群中发出惊呼,皇帝在这时抬了手,以不容置喙地口吻制止他们上前:“让顾家的去打,谁也不要动。”
戴珺手中的剑握紧了,秦旭白的刀柄伸出来,无声按住戴珺的手背。建安侯看似急于围观热闹,往前走了一步,实际不动声色把戴珺给挡了个结实。
后来戴珺因此感谢了他,建安侯说:“没什么,你当时的眼神,好像准备对皇帝不敬。”
戴珺没有否认。
他看穿了政客想要的,因此而心寒。
顾衍誉前脚从天而降救皇帝于危难中,后脚就可以被他用来当做政治意义的牺牲品。
顾衍誉抬起头来,蹭掉唇角的血,咧嘴一笑:“不过如此嘛,只是这种水准,你可杀不了我啊,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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