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顾衍誉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奇异道:“你是小孩儿吗?”
他神情像在说什么正经话,眼里分明是温和的,带着纵容:“你是小孩儿。”这一句很轻,好像压根没打算叫顾衍誉听明白。
他稍后仰一点,呼吸变得松快,他又习得一点跟顾衍誉相处的诀窍——
她不轻信别人,再恳切的言辞都打动不了她,但她非木石,反而有一颗柔软和周正的心,虽然这个认知他可能在满陵阳都找不到多少跟他有共鸣的人。
但戴珺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知道以坦诚去换,顾衍誉会给他反应。
他不再追问她和居斯彦的交易,只说:“居斯彦眼下正得皇帝信任,他一次救驾有功可抵消行事中的种种可疑。无论他想为雅克苏争取什么,都已是达成目的的好时机。但过犹不及,他不该再有任何冒险之举,也不应再卷入任何事之中了。”
顾衍誉听得懂这是劝诫也是好意,她想点点头,奈何这脖子是真点不动,只好眨眨眼:“我明白。”
这模样可称乖巧。
戴珺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他想碰一点什么,可惜那只昆山玉做的狐狸手把件不便示于人前,待他回去得好好摩挲一番它的下巴。
顾衍誉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跟居斯彦再长谈一次,而直到他离开大庆,顾衍誉也没能再跟他单独见上一面。
这位伤势好转后不久,皇帝安排了迟来的正式接见。大庆与雅克苏的议和至此总算有了好结果,雅克苏称臣,每岁纳贡,而大庆也向属国展示了它的大度,给予优待。
如戴珺所言,居斯彦眼下正得圣心,他大约祭出了自己为数不多会的祷词,说有祈福延年之效,皇帝留他在宫里做了场法事,那一日整座皇城都焚起香,皇帝也难得睡了个好觉。
皇帝甚至决定在陵阳城中为他起一座萨迦神殿,以供日后他来陵阳时居住。
居斯彦出城那天,顾衍誉在高楼上目送。
长老来时的一身白袍已被替换成皇帝御赐的礼服,织造坊的工匠焚膏继晷不计代价为他赶出这么一身。萨迦神使在正式场合只能着白袍,与白狼王的毛色相呼应,乍看依旧一身白,只其中以银线和白色孔雀羽线交织出暗纹,行止间叫人分不清是布料的奢华,还是这位神使本身的光彩。
赫连城与顾衍铭到底没能在陵阳共饮一杯,皇帝为表安抚,归还了他的刀鞘,并附上诸多赏赐。
居斯彦给她留下那样两件东西,却没机会把话说清。
顾衍誉也知道不该再冒险相见,他在陵阳时因皇帝的宠幸已然在风口浪尖。至少要等他回到雅克苏,才好再找机会联系。
把时间拉回今日。
马车上。
戴珺告诉顾衍誉今日之变的起因,是皇帝午睡时做了噩梦。
聂弘盛惊醒后认为这是侍卫不能真心守护他的缘故,包括他命悬一线的猎场之围,也有禁卫的办事不周,于是不容置喙处置了他们。不仅在今日值守的禁卫中杖杀数人,还下令立刻撤换城中全部防卫。
如此变故谁也没想到,令狐玉当然更是措手不及,安排好的人没办法及时通知顾衍誉,也不能接应她出去。
这番话使她仿佛又嗅到猎场当日的血腥气,顾衍誉眼中戾气骤现:“又杀人……他怕不是疯了。”
戴珺:“知道有人要杀自己,他心中恐惧愤怒不会在短时间内消除。必得知道个清楚的来龙去脉,等威胁彻底解除,才能放下心。”
严家不认自己有弑君意图,而韩博已死,此案使皇帝悬心一日,他的暴怒和不受控的牵连就无法止息。
他不分青红皂白、视人命如草芥的处理方式,使顾衍誉不平。而更使她痛苦的是,纵然她没有证据,却猜得到韩博行刺背后之人是谁。
是她的父亲使这一切开始。
顾衍誉无法不认为,顾家也要为这些无辜之人的殒命负上责任。
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可是……顾禹柏到底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人去“表演”弑君呢?就仅仅为了党争和倾轧吗?
戴珺见她神色变换,眼中浮现担忧:“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韩博的身世,倒是已查明,他是舒台县人。”
顾衍誉很快联想到:“流民火烧画舫的那个舒台?”
戴珺很小幅度地点头:“是。他的家人正与此事有关。”
第70章 在下韩博,自舒台县来
“韩博的叔父原是个河工,人聪明肯学,能识文断字,手下还管着不少做活儿的穷苦人。他因不愿助纣为虐才被报复。”
“报复?”
“舒台的实际情况比当时传到陵阳的更为荒谬。那些贵胄,不只是抢了农民救命的灌溉用水。他们早以河流治理为名,抢占百姓耕地,挖田造湖,只为享画舫游湖之乐。农民失去生路,只能自愿贱卖自己为奴。而河道这样一改,支流行洪不畅,在事发的前两年有两个河道旁的小村子,尽数淹没在洪水中。”
顾衍誉半天没说出话,后道:“这竟然没有上报么?”
说完她就明白了,谁会去报?
举村死于洪灾,源头又是这么个事,当地官员只怕巴不得人死得干净一点,以免消息走漏。
她道:“那后来说舒台之乱的由头是雨量不足造成歉收,也未必是真。”
戴珺点头:“河道走向被人为干预,都引去造湖了,原本灌溉农田的水渠断流。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当初火烧画舫的事传至陵阳,聂弘盛盛怒过后,处置得利落非常。
他这份“快”不纯是对流民的同情,还有一种“恼”,因带起这阵画舫风潮的正是他本人。
天子一怒之下,没有派钦差去查个清楚,只严肃地命当地自查,而后迅捷地从当地拿到了一份处置名单,大小官员都有,从严发落,显得又快又狠。
这事,就算过去了。
戴珺:“我找到了当时舒台上奏的折子。当地背后必有高人,对于抢灌溉用水一事坦白承认,严肃处理。同时也没少给百姓安罪名,将他们说成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处理这种事,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百姓若有反抗,先扣一顶暴民的帽子,然后告诉你,被强权欺凌了,也是有正道可伸冤诉苦的呀,有大路你不走,偏要如此凛冽行事,又是为何呢?那就至少能治一个寻衅之罪了。
百姓是暴民,给了上位者一个台阶。不是他给贵族的示范不好,是百姓不受教化。总归官员也已被处置,那还不快快翻篇么?
“韩博的叔父因河工身份,又是个小主事,也被归在主犯之列。被判斩首,以平民愤。”
“你先前说他不愿助纣为虐,那他是因此被冤死了么?”
戴珺表情沉重起来:“是……他含冤而死。他不仅没有为这些贵胄卖命,实际上,还是火烧画舫这件事里主要的举事之人。他曾多次劝谏地方官员,向他们进言河流盲目改道的后果,但没有人听。在亲眼目睹支流行洪不畅和舒台农民的惨状之后,他向那些苦命人揭露事实,告诉他们画舫之乐是如何影响到了这些百姓的生计。他平时为人热情,也很有些江湖朋友。火烧画舫能组织起那么多人,还有他一份联络之功。”
戴珺:“皇帝曾有令,此为官之过,非民之罪,要当地不可为难那些流民。但当地瞒下他曾主导火烧画舫一事, 将其归在了致使河流改道的罪人之列。他的家人不服,韩博的父亲还想进陵阳告状,被当地官员盯上。于是待风浪稍稍平息,当地给韩家寻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是因为不满被处置而当街侮辱今上,就被判了株连九族。”
顾衍誉胸中气血翻涌。
她不禁想,若她是韩博的家人,落在这样的境地,能做些什么呢?
在陵阳千里之外的小地方,所有冤屈都上不达天听,此番若非韩博在猎场射出那一箭,若非戴珺追踪到他的家乡,这些事,岂不是甚至无人知晓?
“韩博还有个妹妹,原本跟他都难逃一死。他们是在当地人齐心相助之下得以逃生,官兵曾经搜城,而当地人接力藏起兄妹二人,直至把他们送出舒台。”听得出,戴珺在讲述中也在极力克制情绪。
但两人没了户籍和路引,即便出了舒台,也不容易讨生活。妹妹在途中生了病,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好好医治,只能吊着一口气勉强挨着。
幸而韩博遇人相助,收留兄妹二人,并给他银钱让他学本事,才有后来到了陵阳投于严家门下。
戴珺:“你当日说他不舍得穿的那件衣裳,若无意外,是他妹子做的。而她,几年前就已经旧病复发,不治而亡。”
然后韩博就真的没有了九族。
有谁比一个九族尽失的人更适合去“弑君”呢?
这件事足够令顾衍誉震撼,但她听的过程中,一直还分出一点注意力去想顾禹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直至此刻她意识到,应该是他收留了韩博。
“严家跟这件事的关系是?”她问。
“两次给韩家判罪的,正是严槿姐夫的一个兄弟,姓邢。他屡试不第,本没有资格为官,是被严槿一句话安排在那个位置上的。舒台出事之后,当地涉事官员被重罚,但他不降反升,亦是因为有严槿的保护。”
千里之外的地方……皇帝怕也只扫过那些官吏的名字,连人都对不上。处置哪些人,处置到什么程度,到头来还是地方自己的决定。
顾衍誉此刻觉得严槿若死了真一点不冤,只是……
“有什么疑问?”他说。
顾衍誉摇头:“说不上来,只是直觉,这位姓邢的,既然有严家在头顶保护,有恃无恐。韩博的叔父即便因揭露黑幕而被记恨,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小角色,为什么要迂回地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罪,再判株连九族呢?这样的大罪,倒让人觉得不是泄愤,而像在害怕什么。”
因株连九族这样的大罪牵连甚广,也许就是一村一寨尽灭的后果,所以轻易不给判,还得层层往上报。若那地方官只想泄愤,在自己地盘动点私刑显然来得更快。
戴珺眼中有一丝奇异神色:“你想得一点不错。我猜是因为涉及人数太多,需要调动官兵协助,不是他自己悄悄能做成的。这背后干系复杂,我有了些眉目,等清晰一点我再告诉你。”
他如此大方不遮掩,顾衍誉反而没什么想打探,只问了一句:“韩博,真名是什么?他的叔父又姓甚名谁?我想让人悄悄给他们供盏长生灯。”
戴珺看向她,眼中雪亮:“燕安,你可知为何关于韩博的旧事能查到得这么快?”
顾衍誉等着他说下去。
戴珺:“韩博就是他的真名,他对所有人都没有隐瞒他的姓名和来处。”
“什,什么?”
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从舒台那个小地方一步步走到陵阳,脱胎换骨成了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他身无长物,行囊里有一件病中的妹妹给他做的好衣裳,韩博曾问她为什么要把样式做得那么繁复,未免太费神,妹妹笑说:“娘以前说人要被看得起,得有里子和面子。哥哥才学俱佳,里子是有了,面子让我来给你撑一撑嘛。”
他看着妹妹笑。
妹妹的表情忽有几分沉凝:“哥,太多人都走了。姓邢的,你也杀了。若此去陵阳,能谋得好前程。你会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么?”
韩博没有说话。
她去拉韩博的手,故作轻松说着俏皮话,眼里却泛着微红:“小时候你不是说,等我们长大了,你有出息了,要让我也过很好的日子吗?你打算食言啊?”
可是她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活很久,人间富贵,此生她无命再享。
韩博用指腹擦掉妹妹脸上的眼泪,他轻轻地笑:“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去陵阳,当然是要奔个好前程。哥还要给你买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有哥哥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妹妹紧握他的手:“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一个假装不知道哥哥赴死之心已决,一个配合妹妹演一出来日方长,人生还有盼头的戏码。
而实际他们都清楚,不能忘记,也无法就此结束,若他们都忘记这些事了,难道要指望已经枉死的人去讨这个公道么?
后来韩博终于见到严家人,在一众为了好前程而投于高门的人当中,韩博显得既突出又不突出。他相貌才学都是极好的,不过这样一个为自己讨个富贵前程的门客,在陵阳也不在少数。
他知道改名换姓会让一切变得更保险,但他跟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若严槿提起舒台时言语间有愧,他就少报复严家一点。
他从容而坦荡地走上前去自报家门:“在下韩博,自舒台县来。”
然后严槿应了一声,他浑不在意地问韩博舒台在哪里,他只是有点印象,但对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记得很模糊。
舒台太小了,陵阳的贵人不记得它在舆图的哪一角;
人命也太轻了,轻到很多很多人的命加起来,甚至没有给作恶者留下哪怕一点后怕与不安。
严槿在见识了韩博的谈吐与才学之后,许诺他一番好前程,韩博看向严槿,脸上挂着笑容,眼中光芒灼热。
他伏跪下去,对严槿磕头:“愿为驱使。”
严槿没能看到他低头下去时的眼神。
在韩博眼里,疯狂的,绝望的,却又是安宁的,满足的……
我当然要有好前程,我的“好前程”,是拉你一起下地狱,祭枉死之人的魂。
第71章 如果不能好好说话,我让杜衡毒哑你
顾衍誉此刻意识到,真正的诛心之箭不是韩博射向皇帝的那一支,这个人本身才是顾禹柏射出去的一支箭。
她怀揣试探问戴珺:“救韩博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你有过怀疑么?”
戴珺的目光很柔软:“皇上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有人要刺杀他。”
顾衍誉沉默思忖片刻——
有人意图弑君,这是悬于帝王头顶的一把剑。君主想要一个答案,但不会希望那个答案指向一个尚未明确的大阴谋。
一个人有理有据想以弑君引起注意来为自己换一个公道,这是可接受的。而如果弑君一事卷入更多人,有更深远的谋划,“人人都想杀朕”,这个念头会引爆君主的恐慌。
此话有三分道理。
但她目光没有从戴珺脸上挪开,似在分辨其意真假。
无论他发心如何,最直接的结果都是,顾家在这一刻被放过去了……
戴珺仿佛洞穿她的揣测:“但我自会调查清楚。待真相全盘浮现,再呈上一个合适的说法。”
“你没有对你的皇帝知无不言,”顾衍誉道,“这算一种背叛么?”
戴珺很笃定:“这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众人的保护。”
跟这样一位君主相处,当一个耿直不藏话的人是什么结果,他的父亲已经做了示范。
顾衍誉审视眼前人,用光风霁月去形容最适合不过,他有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当他开口时,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万分可信,因为谪仙是不屑于说谎的。
无怪多疑如聂弘盛,也愿意把这样关乎性命的事私下交托于他。
顾衍誉不由想,他能把这一切摊开在她面前,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有一些特殊的信任?
若她此刻怀揣的巨大秘密还有人能商量,能帮她一起找出答案,也许只有……
她有很多话想跟戴珺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种如幼兽般小心翼翼试探和寻求接近的神情再次出现,戴珺眉眼间神色都软了七分:“燕安,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
顾衍誉最终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起看过的一个志异故事。”
故事说书生救了一只野狐,将其引为伙伴,日夜相对,遗憾为何野狐不通人言。
狐狸半夜入了他的梦,问他若有朝一日听得自己口吐人言,可会害怕?书生在梦里许诺,不会将它视为异怪之物,也不会害怕,更不会告知他人。
于是第二天白日里,野狐开了口。书生大惊奔出门去,找来猎人将其套住,卖给了想要新鲜玩意儿的富商。
“什么样的故事?”他问。
顾衍誉眨眼:“是一只狐狸和一个书生的故事,你自己猜。”
戴珺有些无奈:“有哪个志异故事写的不是狐狸和书生么?”
“说的也是,那你慢慢猜吧,猜到了我再告诉你。”
出乎她意料,戴珺说了一个“好”。
顾衍誉压下心头纷乱难言的心绪,问:“这件事查出来,是不是意味着严家的‘弑君’之罪能洗脱,不会再累及家人?严槿操纵官员升迁,在地方只手遮天,会另案处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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