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看严槿的手下用顾家的箭头来射杀自己,人证物证俱在,同样构陷的意味不言自明。
顾衍誉和戴珺急急赶来,戴珺的随从在很短时间内向他们说清这里发生的一切。
顾衍誉被这个消息钉在原地动惮不得,严槿支使手下弑君……怎么会呢?
皇帝缓办顾三杀死长老的事,看起来给严槿弑君找了个理由,但细究根本站不住脚。就算杀了皇帝,严家支持的人也未必能光明正大地顺利得到皇位。难不成,这世界上有人会蠢到以弑君来泄私愤么?
她在混乱中看到严柯已经面无血色,他这个摘不出去的严家人被上了枷,身边有禁卫看守,俨然已被当做嫌犯之一。严柯根本不知事情如何会走到这一步,比起愤怒和恐慌,他眼里更多的是茫然。
然而这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刚刚遭遇行刺的皇帝在盛怒之下发出命令,他不会像个无能为力的老人那样自己默默消化今日被箭指的屈辱,他要用很多人的鲜血来慰藉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也让天下人看到,意图弑君的下场。
当天负责在猎场外检查车马的所有人,无一例外被牵连。主事的下狱留待严查,其他人被禁卫带到密林中,皇帝说的是“既然脑袋上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那就连脑袋一起不必要了”。
严府带来的护卫和仆从更难逃此劫,凡能拿得动兵器的成男都在行刑之列。有品级者,先戴上罪枷,容后再判。
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发出声音,那些贵胄家中幼童被家人捂紧了嘴巴。
风把行刑之处的血腥气吹来。
林中的鸟兽闻此异动,发出意味不明的啸叫。隔着重重人海,顾衍誉看不清皇帝的脸,但她忽然意识到了,王旗之下,君主的尊严不容侵犯。跟帝王一怒相比,平民性命如同草芥。那些被斩首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一场关于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是巍巍皇权之下,没有声音的尘埃。聂弘盛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人会阻止他,何况……有弑君这样的罪名在先,谁又敢阻止。
深重的沉默和恐惧在这些贵胄中蔓延开。
顾衍誉在人群边缘,行刑之处距离很近,顾衍誉因浓重的血腥气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她下意识抓住了戴珺的手。
而此时禁卫带着皇帝点名的几个重臣到了王帐之中。
除负责司法审判的官员外,还有瑞王,严赟铎,以及……顾禹柏。
顾衍誉感受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从方才她握住戴珺的手开始,戴珺也回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放,她那只冰冷的手才有了一点温度。
她看着他,眼睛里终于没有了倨傲或者不正经的调笑,她同样感到茫然:“不该是这样的。”
弑君之罪太重了,这样一来,整个严家都会完蛋。
严槿有意冤枉她哥哥在先,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有个好歹顾衍誉不会同情,可是……不该是这样的,严柯又要怎么办?严沐呢?还有更多无辜的人……他们也会因此而死么?
戴珺显然也震惊于事情的发展,目光与顾衍誉相接,声音很沉:“那原本该是什么样的?”
顾衍誉眼中的挣扎和失措明显。
王帐之中。
皇帝面色阴沉地开口:“昨儿一早,朕听人说起,顾三儿因坊间流言打死了雅克苏的长老。”
瑞王伏跪在地,像一只被狩猎的动物,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严赟铎此刻哪还能不知道情况,那原本该被埋在陵阳郊外的长老不仅活了过来,还成了救驾有功之人,他自知已在瓮中,但一时半会儿甚至想不出他是怎么被诓进去的,这个陷阱又意味着什么。
他原本跪在瑞王身后,如今连滚带爬扑跪在皇帝脚下,既悲且惧,说是长子无能,被人蒙蔽才以为顾家幺儿铸下大错,瑞王是关心则乱,被他蒙蔽。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而那位没有对他说的再追问一句。
随后聂弘盛叫了顾禹柏,问他是否知情,顾禹柏朝皇帝跪下:“启禀圣上,臣虽教子无方,幼子性情顽劣,但断不会是非不分。此番流言乃是有心之人炮制,有意引臣的幼子中计。”
若顾衍誉在场就会发现,她设计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的父亲利用到了极致。
她被流言三番两次挑唆,动气不假,但早被父兄教育过,也禁足过,既已知其中利害,没有贸然杀人的道理。居斯彦是被韩博带出的驿馆,而韩博是严家人,这一点不用他再说,皇帝也能明白。若非严家有心把居斯彦送到顾衍誉手里,只凭顾三儿一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哪里能从戒备森严的驿馆偷出一个使臣?
顾禹柏还呈上了守城人的口供,居斯彦何时被带出城去,韩博何时从城外回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而这个居斯彦被“误杀”的时间段里,“顾衍誉”还在聚贤阁醉酒昏睡,那是顾太尉唯一没有禁止顾衍誉去的地方,酒楼老板、伙计、唱曲儿的、后厨的,都对这位难伺候的客人印象深刻。
至于那挑唆之人,顾家也掘地三尺,把他们与严家的关系梳理得清清楚楚,皆有按了手印的口供。
这一桩事清楚到审无可审。
严赟铎听他把每一条路都堵死,浑身的血都凉了,但他反应也快,就算垂死也要挣扎一次,看向顾禹柏的眼里几乎滴血:“顾禹柏!你口口声声严家构陷你,可你准备如此周祥,分明一早识破了陷阱,这一出将计就计又是何居心!”
顾禹柏目不斜视,只恭恭敬敬朝皇帝跪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年轻时就被称为陵阳新贵里最风雅之人,进了军中被称为儒将,如今上了年岁,风华不减。那从容不迫向皇帝陈情的模样,与穷途末路的严赟铎对比鲜明。
若顾衍誉能听到他接下来这番话,就会明白戴珺当初规劝她的,她的父亲……早就想到了。
顾禹柏跪在圣上脚边,慢条斯理开言。
因顾衍铭的胜利遭人羡妒,顾家早知有流言在外。但这流言用心险恶,一旦被坐实可能动摇军心,又卷进了异族长老,稍有不慎,便会毁了漠北来之不易的和平。
皇帝神色微动,是这样的,没错。
早先就算他也有怀疑,都没有明着摊开,不过是暗中敲打。严赟铎和瑞王当然也该知晓这个道理,却由着严槿来逼迫他办了顾三儿。那是好放在台面上追究的事么?
顾禹柏说了下去,顾家有冤不陈,是相信陛下的圣明,时机一到自会还忠臣公道。他的头磕得掷地有声,道出他原不打算在冬猎前说出这件事,因为冬猎对皇上重要,而皇上对社稷重要。圣心愉悦,便是庆国之福。圣上能在猎场满载而归,来年庆国的土地上稻米都会丰收。
伏跪在地的严赟铎和瑞王听了这话,心里简直恨极。如此阿谀奉承之言,只有顾禹柏这样的佞臣能说得出口,还仿佛句句出自肺腑。然而眼下这他们瞧不上的佞幸之言已成刺向他们的刀。
帝王神色不明。
顾禹柏说,他知情不报,只暗中寻访收集证据,还因为朝臣之间的倾轧把使臣卷了进去,这足以令庆国蒙羞。
严家冤枉他的长子勾结外族,骗取军费,他可以让立功凯旋的顾衍铭闭门不出,任人谣传也不辩解;严槿意欲引诱他的幼子犯错,他宁可自己家法惩戒幼子将其禁足,也不会跟着把事情闹大,更不会在大节庆时有辱圣听。
顾家愿意等,以大局为先,等两国议和尘埃落定,再为家人讨一个公道。
严赟铎的手撑着地面,不知是地上太冷,还是别的什么缘由,他的四肢快要冻僵了。
陵阳城里的旧贵族没有几个看得起如顾禹柏这样的佞臣,但稍有头脑的也会明白,他所说的,字字句句切中帝王的心。
“请陛下治臣知情不报之罪。但臣并不后悔。顾家可以一时蒙冤,庆国不能蒙羞。”顾禹柏说完再次朝皇帝长拜。
谁听了都要说一句,朝中百官,没有谁比太尉大人更端庄识大体了。
聂弘盛居高临下看着他,顾禹柏虽出身行伍,但即便是以才情闻名的文官都没有他善言辞。他的言语像一种泉水,流经之处,皇帝觉得自己的焦躁和愤怒都被抹平些许。
他想起了自己最初为何会喜欢和重用这个人。
他也想起了顾禹柏最早为何有佞臣之名。
聂弘盛忍不住想要冷笑,那些旧贵族排挤他,不过是因为他是朝臣中唯一一个想办法使皇帝如愿的人。
聂弘盛知道这个人危险,有看不穿的野心,他也确实疏远过他,提防过他,可是……顾禹柏再次用行动提醒了聂弘盛他的价值——他懂得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在庆国当臣子,他知道自己侍奉的是谁。
那林中行刑的血腥气还没有被风吹散,王帐之中传出圣裁——
严家以流言构陷有功将领,事实清楚,其心可诛,相关人等均移交法办,从严处置。举国上下再有议论顾将军漠北之战者,杀无赦。
而今日圣上遇刺,严家干系重大,严府中人凡在朝为官者均剥夺官职,举家下狱,留待后审。
皇帝无一字提及瑞王,那瑞王却是吓得已经晕厥过去,被人抬出了王帐。
看起来顾家大获全胜,是该扬眉吐气的时候,可是顾衍誉听了,脑中嗡嗡作响。
她在那个瞬间串起了很多事。主动送上门来说要帮她把居斯彦从驿馆里偷出来的韩博,还有居斯彦问的那一句,“韩博是你的人么?总觉得他万事都留了余地。”
顾衍誉脸上血色褪尽。
韩博,不会是严家的人……他分明是……
她知道此刻一句话都不能说出去,否则举家下狱的可能就是顾家。
然而她到底无法把一切都咽下去,她只能看向戴珺,眼中的惶惑明显,声音听来十分飘忽:“若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只打算把居斯彦带到这里,等严槿当场对我发难,再反将一军。那就是全部。你相信我么?”
戴珺看到她眼底的失措,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说点什么。顾禹柏已款步从王帐中走出,他伸手拉过顾衍誉,手掌覆盖在她的后颈,是个慈祥的父亲模样:“誉儿,又乱跑去哪里,爹都找不到你。吓坏了么?爹带你回家。”
第61章 哪个好人家公子半夜给人开窗?
顾衍誉在饭桌上打碎了一个勺子,顾太尉看过来:“事情已成,誉儿在担心什么?”
“虽得偿所愿,却在我意料之外,”顾衍誉说,“严槿怎么会吩咐手下去做这样的事,他能图到什么呢?”
顾太尉一派平静:“你认为还有隐情?”
“朝局未稳,一着不慎就是眼下的结果,行事前他竟没有考虑么。若真想要了皇帝性命,该仔细筹谋,一击必中才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在顾府上似乎算不得什么,顾衍誉说完看了看她的父亲,见他并无波动,又补一句:“说不通的地方太多,只怕皇上一旦缓过劲来,也会觉得严槿的动机蹊跷。”
顾太尉目光多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怎么才算不蹊跷?”
顾衍誉的目光很快掠过父亲的眼:“要么,严槿不是他真正的主子,要么……韩博跟严槿有旧怨在先。”
她心里弯弯绕绕过了许多遍,终于还是抛出这猜测,然而顾禹柏脸上连微澜也未起,使她觉得这试探如泥牛入海,甚至听不见轻微的回响。
他们说话时,顾衍铭一直不时转头看他们,两边都听了,眼下已然是一脸糊涂相:“阿誉,你说——韩博不是自己领命去杀皇帝,却是为了报复严家?”
顾衍铭没能在现场亲眼见到这一幕,白日里猎场中发生的所有都是从旁人口中听闻,对他来说震撼不小。
顾衍誉看着他的脸,忽然心念一动……
真的是因为顾衍铭被流言困扰,所以顾太尉让其避一避风头么?还是担心他在现场会看出什么?
她对哥哥摇头:“我也说不清。不过是家中说话随意一点,想到哪里就说了。那韩博当场行刺未果,就被赶来的禁卫活捉,事情解决得倒快,严槿也是摘不出去的。只是他的动机太突兀,我一时想不通。”
顾禹柏轻轻一笑:“既然事情解决,你哥的冤屈也平了,还多想什么。箭头上有顾家的印记,皇上却连问也没问,他心中已有论断。严槿诬陷有功之臣在先,意图弑君在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
顾衍誉把后面想说的话咽下去,垂眼看到了她胳膊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护臂。
严柯……
顾禹柏:“你在可惜严家那小子?”
顾衍誉捧着碗筷的手顿住,比平日多几分认真,瞧着又有点稚气未脱:“在情意之上,我姓顾,他姓严,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但我们交好多年,他对我多有照拂,都是出自真心,若有什么办法能叫他少吃些苦头,我也要尽些力。”
顾衍铭颇为可惜:“他原应是个能臣。”
顾禹柏“嗯”了一声,意味不明。
顾衍誉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白日里发生的一切,明明是大获全胜的好事,她却好像窥见了阴谋的一角。吃了饭抬脚便要往“在水一方”去。
顾禹柏说她:“还当真像个纨绔样儿,天天夜不归宿了。”
顾衍誉脸上挂着笑,也不很在乎:“月事将近,宿在庄子里,方便找大夫。”
在水一方。
顾衍誉房间的门关着,如往常一般,她躺在那儿,令狐玉跪侍在旁。
她闭眼眯了一会儿,缓缓又睁开,眼里依然没有怎么聚焦,开口说的是:“姬家被查抄的那一天,你还记得么?”
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件事,就像令狐玉知道顾衍誉很多事,但他也从来不提。彼此心照不宣,有些事是不去触碰的。
令狐玉生得十分女相,眉眼低垂时有一种特别的漂亮。不过此番无人欣赏,他只是静静地跪在一旁,开口时声线都是平的:“我并未亲见那一幕,管家一早把我送了出去,我不肯走。知道负责抄家的人手上都有名册,少了一个人,还是姬如霜的亲子,定然交待不过去。”
说到此处,他原本的平静有了波动,嘴唇微抖,眼中也不再是死水一般的静:“阿叔跟我说,我爹买通了差役,少一个人不会被发现。他为我准备了干粮财帛,让我快些走,去找我爹的旧友。”
顾衍誉听到“买通”,便直觉不是这样。姬如霜是一个宁可站着死也不肯偷生之人,他要是在落罪后还有买通什么官员的心智和能耐,早先也不会那么头铁去得罪皇帝,更不会落到被抄家的下场。
“然后呢,你真是因此逃出去的?”
他的颤抖终于克制不住:“阿叔,用他的孩子替了我。”
有人替姬雪照死了,他才得以令狐玉的身份活了下来。
可惜去投奔姬如霜旧友的路上也没那么顺利,令狐玉找到当地才知道那户人家遭遇了天灾,也是一口人都不剩了。
少年人用手里本握着的活命钱,换了棺材,千里而来,没给自己找到救星,倒厚葬了他爹的旧友。
“之后我为活命当掉了爹留给我的玉佩。数日后,太尉大人拿着那块玉佩找到了我。”
顾衍誉从床上坐起来,凑得近了些看他:“我就说,我爹怎么那么好心敢冒着欺君的风险保住你。原来保住你的另有其人,我爹是循着玉佩发现你的。”
令狐玉不语。
“你还记得姬如霜,和他写过的所有诗么?”
她静静打量令狐玉。
姬如霜一朝定罪,他的所有诗作都成反诗,无人敢传阅收藏。但顾家在某种程度上,显然算个法外之地,姬如霜的诗也大喇喇地摆在她的书房里,好像没有什么特殊,就只是无数文人诗作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本,拿来开开眼界而已。
令狐玉的喉结动了动,与她目光相接,但他什么都没说。
顾衍誉的目光飘远了:“吴三思走后,新的先生我都不喜欢。除了嘉艾,没有别人能跟我说话。在乐临那间老宅里,我很孤独。打小没有爹娘在身边,哥哥姐姐也数年难见一面。如果说我真的跟谁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其实只有你。你比我所有亲人在我身边的时间都更长。”
她拿出了令狐玉家传的玉佩,原本的红绳褪色了,她换了新的,倾身过去给他重新在脖子上系好。玉在她手心里被握出一点温度,那种温润的材质接触到皮肤时依然激起一点小小的颤栗,她把玉佩理好,调整了位置。
“我从没把你当做仆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半个兄长。”
然后她就这么在令狐玉的注视下,从在水一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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