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便宜干娘是个热心人,知道顾家没了主母,对几个孩子倒是格外喜欢关照。
令狐玉微微抬眼:“怕他们担心你?”
顾衍誉默认了:“我又不是白白挨打,都会讨回来的。叫他们知道了,在宫里帮不上忙,平白着急。”
顾衍誉对宫里那二位,更多是不忍。
顾衍慈这么些年,在宫里都快憋成一个假人了,顾衍誉看着她不出错的一举一动都觉得戳心,她像是把自己的魂儿抽出去,塞了一个不会出错的假人在娴贵妃的壳子里。
她回陵阳见到顾衍慈的第一面,顾衍慈抱着她哭了,但她哭起来也没有表情,五官依然端庄平静,只有眼泪顺着那张无瑕的脸往下淌,像传说中会流泪的塑像。顾衍誉那时还没有见过多少人,更没见谁这样哭过。她几乎被那种伤心淹没。觉得顾衍慈这美人壳子已经跟她的灵魂分离开来,无论悲喜都不会再变动,只有那双眼睛还连通活人的心脏,心里流血的时候,会冷漠而汹涌地滚出眼泪。
她在宫中地位很稳,却不怎么讨好皇帝,也不算受宠。顾衍慈愿意取悦皇帝的时候,她的目的就会达到,大多时候态度疏离也不得罪人。皇帝心知肚明这一点,反正他也不会真的对顾家女儿如何动情如何宠爱,只把她当做一个漂亮摆件供奉起来。顾衍慈展露出温柔小意时,他也允许自己适度沉迷。
她像是顾家送来的人质,也像顾家放在皇帝枕边的一把刀。
聂锦呢,顾衍誉不知道一个孩子这么长大,将来会不会个性扭曲。她自己年纪不大,倒正儿八经想当便宜长辈,操心起侄子的事。令狐玉看着她,有些寡淡的笑意,道:“你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
顾衍誉轻哼一声,所以她才不想聂锦经历这些。她总是会透过这个孩子去怀念那个其实没跟她相处多久的长嫂,她珍惜那个柔软而甜美的笑容,希望陈熙华的孩子能好好长大,而不是小小年纪见天想着该去算计谁。顾家可真不缺活得假模假样的人了。
但顾衍誉不知道的是,她的惨状很快被人带进了宫。顾衍慈和聂锦也都听说了。聂锦知道小姑姑被人欺负了,对方是仗势行凶的建安侯。
万恶的建安侯聂荣次日跟着他母妃入宫,瑞王妃被太后留下说话,聂荣请过安便先走一步。刚到御花园里,远远看到宫人簇拥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穿着月白色的锦衣,腰间挂着纹饰繁复的玉佩,清澈明朗一双眼睛,笑起来跟狐狸似的透着精明。但他年纪太小了,那一点机灵劲儿不让人觉得讨嫌,只让人觉得可爱。是一个又贵又娇的漂亮娃娃。
他眉眼间顾家人的样子让聂荣无论看了多少次都觉刺眼。
他该讨厌那孩子,那孩子身上流淌着顾家人的血,但这个顾家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衍慈。他试图忘记,但无论多少年过去,聂荣都会记得豆蔻之年的顾衍慈在灼灼桃花里回眸浅笑的样子,他凌厉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
他讨厌顾家,也恨顾禹柏,可是顾衍慈……
聂荣鬼使神差又停下脚步,在一边细细看那孩子,好像要从他的眉眼里,去捕捉一个什么人的影子。
聂锦正拿着吃食去逗一只虎皮鹦鹉,那鹦鹉的头左右偏动,就是吃不着小孩手里的瓜子仁,急得昂起头来,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声音。聂锦露出憋着坏的笑意:“教你的话怎么不说,说了才有东西吃。”聂荣又觉出可爱来,这小精怪。
鹦鹉急了,人模人样地叫出来:“皇上吉祥!皇上吉祥!”
聂锦跟身后宫人都笑,远处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的聂荣却寒了一双眼。
是一样的。顾家当年会为了皇恩,把顾衍慈送给皇帝。油滑善于逢迎的顾太尉,毫无交待的顾衍慈……都是一样的。眼前这个看起来清纯可爱的小孩,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下作谄媚,一样的碍眼。
聂荣抬脚要走了,懒得多看一眼,扑棱棱一阵响,接着便是身后人群的惊呼,锐利的鸟爪子勾到他肩膀的瞬间,聂荣也看到了诚惶诚恐跑过来的老太监的脸。
福顺“哎呦”叫了一声,给聂荣见过礼,便捏着嗓子叫道:“这是小皇子养的鹦鹉,下人没拴牢,侯爷莫动,老奴这就拿笼子过来。”聂荣脸色由青转黑,这话真是稀奇,还敢叫他莫动,他什么时候是容畜牲在自己身上撒野的好脾气了?但这么多人看着,他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要挥掉那只鹦鹉的手。
那只鹦鹉却像来了劲儿,见了人不怕还皮实得要命,蹿到聂荣身上去,非但不加收敛,反而在他肩上撒起欢来,上好的锦缎硬生生被鸟爪子勾得起了毛,聂荣不好对聂锦撒气,只好阴沉地对那老太监斥道:“还不快把这畜牲弄走!”
福顺被聂荣一吓,去捉鹦鹉的手失了轻重,鹦鹉也受了惊,从他肩上尖叫着扑开,爪子勾走了他的头冠。
堂堂建安候顿时变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聂荣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还是在这么一个小孩子面前,新仇旧恨一起冲上头,他也不再去顾那点君臣之道,莫说聂锦只是个不成器的小皇子,便是那些成年的皇子也要敬他三分,这样想着,聂荣一把挥掉那只鹦鹉,鸟的翅膀受了伤,没等扑棱起来,就被聂荣一脚踩上去——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不到片刻,聂锦便放声哭了起来。福顺跟着大呼小叫,用手去遮聂锦的眼睛,哀叫着我的小祖宗呀,您可不要看。
御花园不是什么私密地方,他这放声一哭,消息就在各个宫里传了个遍。那只虎皮鹦鹉的死状被传得越发凄惨可怖。
聂荣到底有几分恻隐之心,被这么一提醒他也反应过来了,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把那鹦鹉踩死属实残忍,再看到聂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老太监跟着又是着急又是哀叫的,聂荣虽气恼也有几分愧意,但到底没拉下脸来去跟他说话,只倨傲地看着他。周遭藏着掖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聂荣情绪也不太好,他想,若是这小皇子敢找他麻烦,还是要教训一下,是他一个晚辈冒犯在先。
谁知聂锦只是扑簌簌落着眼泪,哭得分外惹人怜惜,等他哭够了,让老太监给自己把眼泪擦干净,一板一眼走过来,奶声奶气跟聂荣道歉。
聂荣心里顿时堵得要命。
他有万般言辞,此刻能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冷冰冰的:“无妨。”
那小人儿看起来委屈惨了,做事却周到,没忘记点了小太监带建安侯去重新换衣梳发,然后抿着嘴叫上福顺那老宫人,用绢帕捧起稀烂的鹦鹉尸体带回去。
福顺躬着腰跟在小主子后面,一双枯皱的手捧着那死鸟,眼里也发红。
刚刚又是哭又是闹的,聚了好多探头想来看个热闹的人,人齐了之后聂锦换了个哭法。如果有人有幸恰巧目睹日前顾衍誉在严柯面前是怎么哭的,就会发现这哭法如出一辙。
哭的情态如果惹人厌烦就不够动人,剧烈哭嚎只能起到发泄情绪的作用,而他要的是他人的动容。
聂锦走在回自己宫里的路上,耷拉着他的小脑袋,微微垂着的眼里泪珠已然成形,将落未落,而他默不作声,过许久那一滴眼泪才无声地掉落下来,然后又一滴,接着终于像是悲伤无法自制,那眼泪扑簌簌地,开始安静又汹涌地倾泻而出。
聂荣看着自己沾着血的靴子,心烦至极。他觉得自己该去给那个孩子擦眼泪,又觉得聂锦从出生就是错的,他的存在令人厌烦。
细想想他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可计较?哪怕是个寻常长辈被晚辈无意冒犯,也能表示体谅,可聂荣咽不下这口气。
薄幸如顾家人,他怎么就不能恨了呢?
第28章 用心可怖,但滴水不漏
皇帝生辰将近,他又老了一岁,他是知道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跪拜,口呼万岁,但聂弘盛终于开始明白,这世上没有人能万寿无疆,他是皇帝也不行。
他从前也能挽弓,双眼看得清天上飞过的雁,如今人在几步外却看不清面容,而帝王之威并不允许人走得太近,他最常看清的,却是伺候他的老太监的脸。
春秋鼎盛时他曾希望人生永远如此刻,为此不计代价想为自己建造长生祭坛,以换取上天垂怜,而数十载倏忽过去,他终于意识到一切如梦幻泡影。大殿之上的王座是永恒的,而每一个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能够拥有的只有一时。
倒是另外一些……他从前不曾在意过的东西,更加让人眷恋起来。
皇帝在御书房里搁了笔,陈玉书过来汇报事情,结束后皇帝顺口问了一句聂锦的情况。素来温润的陈大人皱了眉头:“小殿下这几日……情绪很是低落,课业都完成得很好,但看起来像是有心事,臣,也不知何故。”皇帝喜欢这个小儿子,幼小可爱,有一眼看得穿的天真和恰到好处的机灵,还对他有深深的孺慕之情。若不是因为他也流着顾家的血,也许皇帝会更喜欢他一点。
皇帝走到聂锦居所时,未曾让人通传,他悄声走过去,凑到近前,看到那孩子正坐得乖巧,一口一口吃着饭。皇帝微微展眉,他年轻的时候未曾注意过自己的幼子们,那些潜在的继承人都不大讨他喜欢,他九死一生博来的江山,并不想看到哪个在富贵乡里长大的皇子顺顺当当继承,哪怕是他的儿子。如今老来得子如聂锦,关注了才发现,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模有样的一些小举动是这样可爱。
可那菜色实在太素了,看着样式过于简单,聂锦吃得也不像太香,皇帝顿时生了气,没惊动正吃饭的小孩儿,招了下人来问,才知道这是聂锦自己要求吃素,他没有胃口。
再一问,下人才支吾着把几日之前御花园里的事情讲了出来。皇帝顿时皱了眉头。聂荣素来嚣张他并非不知,但他有倚仗聂荣的地方,也有身为皇帝不得不考虑的制衡之道,所以平日里并不特意打压。可君臣有别,聂锦是他的儿子,再怎么年幼,比聂荣当然是要尊贵,哪来的被人欺负了自己回来伤情的道理。
皇帝又问:“是锦儿养的扁毛畜生先伤人的么?”
福顺颤巍巍回话:“鹦鹉是小殿下前几个月让人花心思寻得的,一直管教很好,也有感情。可能……可能建安侯不喜此物,反应大了些,让那畜生受惊做出更不礼貌的事。”
这边聂锦已听到动静,见是聂弘盛,脸上愁容一扫,老远就热切叫了一声父皇。他正是童稚时,这一声脆而嫩,叫聂弘盛听了心中熨帖。皇帝也放下架子,弯下腰来迎这个朝自己跑过来的小粉团子。聂锦跑来紧紧抱住皇帝的大腿又糯糯地叫他一声。
聂弘盛知道他为何事伤怀,便伸手摸了他的头,难得把他抱在怀里,劝上几句,谁知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聂锦更是伤心,原本还红着的眼睛,这下扑簌簌落下金豆豆来。
聂弘盛好言劝慰,他情绪也不见好转,反而眼泪没停,不知哪里来的这样汹涌的伤心,皇帝被惹得没了耐心。正巧顾衍慈过来,皇帝便把聂锦交到她手里,说锦儿被她养得也太娇贵了一些,聂家的孩子哪来这么多感物伤怀的毛病,不过是一只鹦鹉,小小年纪玩物丧志怎么了得。
顾衍慈欲言又止,聂锦却红着眼睛抿着嘴跟她摇了摇头,皇帝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说:“怎么,你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聂锦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说:“没有,这次是锦儿不对,锦儿跟父皇认错。”
懂事的小孩子自然惹人怜爱,懂事又好看的小孩子更是如此,皇帝原还有些不快,看他这样诚恳认错也就作罢。皇帝看着他,心想……如果聂锦早几年出生……噢,是了,早几年的话,皇帝或许不会允许他出生。可是皇帝又不免想,如果聂锦年纪再大一些,也许是他唯一一个……聪明,又健康的孩子。
他终于伸出手来给这孩子擦了擦脸:“哭得跟花猫似的,像什么样子。”话是教诲的意思,语气却温软。
聂锦对他甜甜地笑,眼里都是亮晶晶的崇敬和喜欢:“父皇要是喜欢花猫,那锦儿就当花猫。”皇帝看着他也笑了。
他总在提醒自己,那是他的儿子,也是顾家的筹码,他对聂锦太好就难免喂出其他人的野心,可脑子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说,你看眼前这个孩子,他那样可爱,又还这样幼小,对他好一点又有什么呢,你是一国之君还宠爱不起一个小皇子么?
戴文嵩沉着脸:“近来陵阳的传闻你都听到了么?”
戴珺站在他下手位置,面容平静:“传建安侯的府兵各个是高手,不知比皇家禁卫如何。”
戴文嵩忽然气上心头,不知道是对避重就轻的儿子,还是对严顾两派越发肆无忌惮的争斗。
“建安侯这一遭怨不得别人,哪怕有人着意下套,也是他的人无理在先。这些人……到底把皇权天威看成什么了呢?尚未摸到一个边角,就已经知道如何仗势欺人了。而顾家分明直指着严家去的,不知还有什么后手,建安侯若因此不得动弹,贪墨一案便完全按顾家心意去办。”戴文嵩说这番话的时候语速很慢,跟安澜那种总是夹带火星的愤怒不同,他说出问句时是真的带了一点疑惑,好似活到这把年纪依然没懂这世间为何有另外一种人。
戴珺静静听了,垂眸接上一句:“亦是按大庆律法去办。”
“荒唐。”戴文嵩这一声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那种厌恨不指向某个特定的人,所以并不尖锐,但听来有几分沉重。
他知道儿子一直不喜自己行事如此之直,可他就是这样活了几十年,等到儿子长成来劝自己一句“过刚易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去修炼成一个游刃有余的人了,
看起来这辈子在为人处世上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也就是一根棒槌,如果命运眷顾他,大概能靠德行补补高度,变成一根顶天立地的棒槌。
这些年里面他也反思过自己,是不是如果他聪明一点,圆融一点,有些事就不至于发生,也不至于走到今日。儿子比他更通透更有办法,可戴文嵩又不免担心。他依然认为这世间的人,黑与白的分界清晰,游走在中间那个灰色部分的人,时间久了,到底能还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样么?
戴珺那话是在提醒自己,就算整件事都按照顾家的心意去做令他们不忿,但只要这些事被推动得合情合理,哪怕目的昭然若揭,哪怕明眼人一看便知这背后一定有诸多阴私手段,只要抓不到证据,於镜庭就不应该强出头。
戴文嵩的眼皮沉沉压下去,露出一双不算很亮,却很定的眼:“如今一个稚子也能拿来在皇帝面前做戏,其心其胆……何其可怖。”
他回看父亲,几乎是劝谏的口吻:“然,事出有因,滴水不漏。”
戴文嵩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笑,是的,这一切如此顺理成章。如果不预设立场,也可以说,都只是巧合。甚至就连那建安侯聂荣,不也是自己一步步走进去的吗?谁强迫他欺负一个小孩子了么?
时隔多年,这位老文臣在血的教训里明白,跟一位多心又独断的帝王相处,推心置腹、知无不言不是最好的办法,顺应那位圣上的多疑,不该说的不要说,才是审时度势之举。
戴文嵩久久低垂着自己的脑袋,几年前一场重病,叫他精神总是不大好了。眼下不知是精神不济还是在说服自己,戴珺在一边,给他杯盏里添了热水,耐心极好地等。
终于,戴文嵩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极慢地开口:“你追了那顾三儿这些日子,还拦了安大人,可有所得?”
这回审慎的变成了戴珺:“虚实难辨,还要再往后看。”
戴文嵩那双眼似乎要看进儿子的灵魂里:“珺儿,你们是年少的友谊,但那未必意味着,你看得明白顾三儿。”
戴珺风度极好:“正是。辨人忠奸,一两件事看不清,一两年也未见得足够。儿子还要再花些时间去追探。”
戴文嵩不赞同:“我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
他反问:“父亲如果只看谢大人行贿王泰东一事,又如何认为这个人?”
戴文嵩没有接话,他支撑着两条腿站起来,似乎已经很疲惫了,声音像他这个人,总是拖着很沉重的东西:“你既不愿接下‘镜令’,安大人的事,就不要多伸手。他们是承你的情,但不是听命于你的人,於镜庭……容不得私心。”
戴珺看着他的背影:“儿子自会查清关于顾衍誉的一切。若他真是居心叵测之人,我定将顾衍誉和他所做一切带到父亲面前,绝不徇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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