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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驰驰响当当)


此刻又很想哭了。
顾衍誉的声音发闷:“石头很滑。”
戴珺箍在她身上的手收紧:“没关系,夫君抱得稳。”
他说没关系,顾衍誉就知道真的没关系。她对戴珺有种盲目的信任。而这句话出现在此刻,又勾起两人别样的忧愁。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抓住顾衍誉,如果解决相思引的毒也像抱着她走过河中大石这样简单就好了。顾衍誉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她想说点什么,但她喉咙发紧。最后只用手指摸了摸他,像小动物那样。近来她总爱没事嗅一嗅他,碰一碰他,她要在自己的五感消失前,记住关于他的所有。
戴珺就那么稳稳当当,一路把顾衍誉抱到最中间的那块大石头上,才把人轻轻放下。
顾衍誉低头看水面,水太澄净了,不仅出卖游鱼,还会出卖过路的旅人。她在平静的水面中,窥见他红了的眼睛。
她的心忽然就很软了,比河中可见的藻荇还要柔,哪怕是安静的水流经过,都要随之一荡。
“玉珩,你在想什么?”
戴珺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
她声音小小的:“你告诉我,别让我猜,也别让我害怕。”
“我娘亲中毒之后没有多久便去世,而你娘亲还能……抚养了你三年,”他的声音艰涩,“换血,是不是真的有用?”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地上的水在流,天上的云也在走。
夕阳已变成火红的一团,归雁在天空留下转瞬即逝的掠影。
吴三思四处逡巡,还没找到两人。他莫名回忆起年轻时“带孩子”的感觉。后来遇到的小孩儿都不像顾衍誉那么上蹿下跳,居斯彦心重,因而显得沉稳,秦绝嘛,那小子很是憨厚。需要他满世界去找的,只有顾衍誉一个。
阳朔见他这一顿忙活,赶着上前去关切:“吴老先生,您在找什么?”
“天都要黑了,他们还没回来,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阳朔自他出现时就观察过他,觉得老书生应是受过苦,看着有一张总对人笑的脸,一派轻松快活的模样,实际对环境变动甚是敏感。这种敏感不同于武人经年累月练出的耳聪目明,他更像是对任一种风吹草动都感到不安。
阳朔笑说:“不妨事,主子们本事大着呢。应是出去散心忘了时辰,也有人暗中保护着。您若是着急了,我去瞧瞧。”
“诶,我同你一起。”
“那,我牵着马,载上老先生吧。”
夕阳的余晖里,隐约能瞧见水边二人的身影。
吴三思放下心来,勒停了马,因为此处已能远远听见两个年轻人的说笑声。
顾衍誉撩了一捧水,朝戴珺扬过去,她手上没用力,水珠如天女散花,而戴珺的动作竟是伸手去揽,他左手执扇,左遮右挡,远远看去,仿佛纷乱的水滴随他动作而汇聚。
扇子再一抛!戴珺飞身,右手稳稳接住,他落地的同时,右手自上而下在虚空之中笔走龙蛇,身姿翩然,只看剪影也甚是优雅。最后纸扇一合,朝左手心一掷——
戴珺右手翻飞,做了两个轻招的手势,似乎方才被他汇聚成股的水流尽收于此!而后他手掌向上虚握,将其递到顾衍誉跟前——
吴三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由惊叹:“哪怕在戏文里也只听过‘身轻集飞花,落英不委地’的功夫,你家公子竟有这样能汇集水珠,使涓滴尽掬于手中的本事!”
阳朔:“……”
好吧,他是个学识渊博又很值得尊敬的老人家,但他在武学上的见地,可真不怎么样。
“哈哈哈哈你好傻,”顾衍誉的声音这就传来了,“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戴珺跟着右手一翻,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也爽朗地笑出声。
何人能掬住注定要四散的水流呢?
不过他的手却没有落空,他将被一系列假动作逗笑的顾衍誉揽在了怀中,两人静静相拥。
吴三思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问阳朔:“他们是最近才这样,还是一直都?”
阳朔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那个瞬间,他几乎有一箩筐的话想说,但他忍住了,最终只是轻呵了一声,说“从来如此”。
吴三思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少时读书,也曾在诗文里见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之一字,能叫人变得跟原来很不相同,心有百窍的人能因此变得单纯快乐,出尘绝世的人也会染上人间烟火。
可是吴三思总觉得二人之间除了纯粹的因爱而生的欢喜,还有一种刻骨的悲意,好似过了今天就没明日。
但他对自己的感觉也没那么信任,他是痴长了年岁,对“情”字理解仍有限。也不好说是不是爱到深处就自然会患得患失,哪怕没有特定的原因。
他们已经远远看到吴三思和阳朔了。
顾衍誉大大方方朝他挥了挥手。
又一路小跑着过来:“来接我们回家吃饭吗?老师。”
“是啊,明日就要启程了,还不早早回去收拾东西。”
几人在赶路途中,陵阳的旨意也到了。
皇帝急召,命他们速速赶回,说有要事相商。
在休整的小客栈房中,顾衍誉合上陵阳传来的密信,轻声道:“皇帝竟病倒了……”
她看向屋里众人:“我始终没明白,云渡受了朝廷那么多恩惠,怎么当地人都跟朝廷有仇似的?”
聂弘盛还派了自己信赖的胡青坐镇,算是把心腹填在这么个险远之地了。没料到一直都吃力不讨好。
朝中也有大臣屡屡进言,不如不管,从来收不上来税赋,还频繁生事。
但任何一个有志气的帝王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中使金瓯有缺,故聂弘盛一直怀柔为主,心血也花了不少,得知胡青竟就是谋反的一分子,愣是给气病了。
吴三思:“或许……这些年来,云渡对朝廷的仇怨,并非来自百姓,而是这个‘中间人’。”
越靠近陵阳,听到的各色传闻就越多。皇帝此次真的病重,顾衍慈照顾他居多。不知这位贵妃用了什么手段,皇帝在召见大臣时,甚至都不避讳让她在场。有时还会问上一两句她的意见。
他问,顾衍慈就说。谁也猜不到他们各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81章 或许算这一切变化的连带效应
一路上吴三思还是觉得两个年轻人有哪里不对,又频频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就在怀疑自己和怀疑人生中不断来回,最后对自己和人生都百思不得其解。
车队在野外休整时,他见戴珺对着旷野和天空出神,心事重重的模样。缘何如此呢?他总不会与自己一样正在怀疑人生。不一会儿,顾衍誉悄么声在他身后出现,给他鬓边簪了一朵小花。
戴珺一回头看到顾衍誉,那个瞬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融化”了,他周身气质变得异常柔软,眼中却像险险要落下泪来。然后他们手拉着手,相顾无言。
吴三思没有可用的经验去理解,只能悄悄问阳朔:“你有心上人么?”
一句话给小伙儿问懵了,吴三思又问:“你要是喜欢什么人,会这样吗?”
阳朔感觉这局是冲他来的:“老先生,您看我像是能知道的样子吗?”
吴三思:“你年纪轻轻,没有想过这些吗?也不为以后打算?”
阳朔郑重:“打算倒有,我以后要给公子和少夫人带孩子的。”
好吧,阳朔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反而令他萦绕心头的事多了一件。带孩子,嗯?吴三思瞧着眼前一对璧人,忽然觉得这事他也可以竞争一下。
甫一到陵阳,就有诸多先前没报到两位耳朵里的小事一股脑儿扔过来。
其实说小也不小,比如顾戴两府和顾衍誉的别苑前后脚遭了贼。
顾府主人家都不在,防卫空悬,贼人闯入后多半天没被发现,等府上人反应过来,贼人已经在顾府放了一把火。
但若问损失了什么?
还真没有。
顾衍誉早先在顾家被陷害的时候,就因内心不安,而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折算成银票另移他处,该搬走的也都搬了干净,一时半会儿还没顾得上再挪回去,顾府成了个空壳。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点当时看来“多余”的戒备心,还能在此处发挥作用。
她更着急确认蒲良有没有事,得知他摔了一跤。
起因是有人给府上送来早早熟了的樱桃,蒲良一直放在有冰块的地窖里,想留着等顾衍誉回来。一看火势大了,他情急之下竟想不到吩咐他人,自己闯进地窖先把装樱桃的竹箱抱了出来。
之后发生的自不必说,贼人满心以为那是顾家最重要的东西,把一匣子樱桃从这可怜的老管家手中夺走,连累他摔了一跤。最后贼人被擒,可惜那樱桃已经摔得不能吃了。
顾衍誉差点没绷住,安慰道:“再让人去买就好,倒是伤要好好养。往后不要再如此冲动了,蒲叔。死生之外,都是小事。”
原本雕梁画栋的建筑多有损毁,但她又不觉得可惜,顾衍誉似乎觉得原本的顾府合该经历一场大火,烧掉些旧日的痕迹。
贼人不算什么顶尖高手,最后也没逃脱被捉的命运。这案子倒不复杂,很快有了结果。
与顾、戴二人猜测得一样——下手的是想救王孚的人。他的家人。
王孚拖着没办,是皇帝也在等,看他背后的势力愿意为救他付出多少努力,已到死局的王孚又愿意招出多少。可惜,这两条路都没有进展。
他这案子还麻烦在王孚一口咬死了两件事。一是他对谢长忠谋反并不知情,当日在殿上,秦旭白先卸了他的下巴,他没机会提示谢长忠没错,但也因此未能言明谋反意图。谢长忠那头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代也无望脱罪,有意恶心他们,死扛住不说自己有同党。
至于证据确凿的部分,问王孚为何构陷顾家,为何围杀顾衍誉,他咬定是私仇,说对顾禹柏支持查河道的事怀恨在心。
皇帝想借此株连,不同于抹去一个无名小卒,总要在理法上能站得住脚。然而眼下查有实据的大小罪愆摞一起,也只够先摘了王孚这一支,没法向更大的范围发作。
戴珺道:“皇帝先前为了保命,跟谢长忠说过他愿用天铁的秘密去换。应是那时王孚得知有这么一张地图。他的家人想用这张图去救他,必是去献给更有权势又需要这张图的人。但从王家的反应来看,他们或许已不再需要这个‘过时’的秘密。”
“更有可能是……‘他们’早就知道些什么,只有王孚这个级别才会把它当做了不起的秘密,对不对?”
顾衍誉说完,二人对视的瞬间,眼神与眼神之间又产生了奇妙的反应。
如果你遇到一个人,她看你一眼,就能明白接下来你想说的所有话,你们每一次交流,都像心上的泉流顺畅无碍地流向另一颗心脏。她会接住你,会让你每一个灵光一闪的瞬间永不落空。
那如何忍心想象失去她之后的事?
戴珺低头收敛自己的失意:“嗯,应是‘皇城之变’后,皇帝表现出的对顾、戴两家的信任,也影响了王孚家人的判断,所以他们才先从我们两府下手搜寻。”
但这个天真的奢望,随着他们的被擒而破灭,王孚接受了整一支随自己一同覆灭的命运。他在狱中自尽,没有给人机会借他撕开更庞大的利益网。
抄家查出来的财产不少,但也不算极多。一想到他们树大根深,不知还往何处延伸,顾衍誉就浑身刺挠,不过,想必皇帝比她更觉刺挠。
还有一件在此后不久发生的小事,在当时各种大的变动面前似乎不算什么,但后世看来它是一种“迹象”的“萌芽”,意味着世家的垄断在各个领域都开始被动摇。
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宗室子弟,顶着压惊的名头,实际嘛,敲打,大家心里都清楚。
宴会交给顾衍慈去办,席上她请了乐圣王徵的亲传弟子来此演奏。
贵妃并未指明曲目,那位亲传弟子揣摩圣意,觉得他老人家前段时间遭难,必是想听些温和柔美的曲来抚慰人心,谁知聂弘盛没等他演奏完,当场喊了停。
“靡靡之音,若宗室子弟平素听的都是这样的曲子,乱臣贼子当道时无人敢发一言也不意外了。”
一句话骂了在场所有人,吓得场中跪了一片。
顾衍慈也赶忙请罪,毕竟人是她请来的。她请皇帝息怒,今日还有一位歌姬在,那一日的战鼓和高歌,正是出自她的安排。
聂弘盛回忆片刻,说那般旋律很是提气,皇城之中就该奏起此等威风八面的曲。
于是洛莲出场了——
那一日结束后,人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或许是一场预先安排好的戏。
圣上大手一挥,“乐圣”这一脉忽然就从庆国唯一能评判他人歌艺、琴技好坏的标准,成了“不可说之名”。
他们统治了琴、曲几十年,幼童学的第一首曲子是“乐圣”所谱,乐圣及弟子亲手所制的琴价格高昂,但挡不住人们趋之若鹜。
转瞬间却什么也不是了。
世上从前有比曾经的“乐圣”更懂琴的人么?当然也会有。
此道中的高手,到了一定地步,谁不心高气傲?能不约而同只以一人为尊,得他赏识者平步青云,被他看不上的无品无级,就不只是琴艺的高低问题了。
植物也需要疏松透气的土壤,社会板块的固结最终会让所有人受困致死,包括那些曾经看起来庞大的根系。
洛莲,这个曾因乐圣偏见被评为下九流的歌姬,很长一段时间里,因得不到品级,无法在更“高”的场合献艺。
如今,终于凭自己一曲,成为御笔亲封的“国手”,之后的权贵子弟们也都要去求她指点。
再有一件嘛,或许算这一切变化的连带效应,戴府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上门——严沐,她是来找顾衍誉的。
严家情况不比从前,父母原本为严沐订好的亲事竟被男方想法退掉,顾衍誉听到此处,眼神微微一动,严沐将她反应收在眼底,忙握住了她的手:“誉姐姐,这样的事,若非要找一个始作俑者,身在其位却带着全家自食恶果的我父兄,才该为此落罪。”
她道:“从前那位徐少爷,我并不熟悉,更不曾想过喜不喜欢的事。我生来是严家的三小姐,被锦衣玉食供养长大,心里晓得这样的代价是什么。如今二哥在外征战,情况凶险,父母担忧若他……再去了,家中更会一落千丈,于是着急给我再说一门亲。从徐家换成许家,我原本无所谓,总归都是不熟悉的丈夫,可预想到的生活。但是誉姐姐——”
她盯着顾衍誉,眼中发亮,像一只雀跃又很有精气神的小狼崽:“我忽然在想,若我能有别的路可走,为什么还要等待从一个院子被关到另一个院子里去呢?”
顾衍誉沉吟片刻:“你是说……”
“她们都在说,誉姐姐可以成为顾家的家主,可进朝堂做官,洛莲姑娘可以成为皇帝亲封的国手,或许……我们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
顾衍誉听了,耐心地问:“那你具体怎么想呢?”
严沐的脸颊因激动而染上绯红,握住顾衍誉的手扣得更紧:“我还没有想得很细,也不知道自己所学能让我去做些什么。但我很确定,我不想嫁那位许公子,我要去云渡找我二哥。”
“你来找我,是因为家中父母不允么?”
“是。我……也从未孤身去过那样远的地方。”严沐有些不好意思,低着眉眼,“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都没想清楚,甚至不知道我会遇到什么,该如何应对。可是誉姐姐,想明白我不想要什么的那一天,我真高兴。其实,我连那位许公子都没见过,是说不上有多讨厌他这个人的,我,我只是很清楚,我不会嫁给他,诶,誉姐姐,你会明白吗?”
顾衍誉以眼神回应了她殷切的期待,严沐似乎很想在她面前装出大人模样,被认可的那一刻,很孩子气的开心却藏不住。
不过,她见顾衍誉没有再主动往下说什么,又小心翼翼起来:“誉姐姐,我的要求很令人为难是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说。我没有为自己做出什么准备,知道婚事在即,就这样着急忙慌来找你,倒是把所有问题抛给了你。”
“并非我为难,只是,”顾衍誉前倾半分,对她一笑,下一刻她揽住了严沐的肩,或许她自己还未察觉,她已经表现得很像一个“姐姐”了,顾衍誉边想边说,“云渡如今正在战乱之中,严兄冲锋陷阵在前,你又是他亲妹妹,一旦身份为人所知,只怕很危险。我有意帮你,但也要想好如何能护你周全方能应允。况且,你父母必然悬着一颗心,我若把你送去,得保证你平平安安归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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