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不明所以颔首肯定:“干嘛?”
卫明诚笑笑,没再就此说什么。
谢茉含笑横他一眼,也不深问,而是谈论起院子编筐中那些和茁壮成长、葱郁丰茂完全搭不上的菜。
发育十分不良。
这是谢茉至今唯一发现的,卫明诚不擅长的事情。
因此,她没少逮着这一点借题发挥,时不时便得刺挠两句。
而卫明诚沉默全收,不过心里却记上一笔又一笔,待积累到一定数,卫明诚便在床榻上讨回来。
今儿,便突破界限了……
第二天,谢茉嗓子一直沙沙的,悄摸摸揉揉腰,她在笔记本上忿忿写下“卫明诚”三个字,又狠狠打了个打叉号,然后再一点点涂黑,让它们消失在眼前才吐出堵在胸口的郁火。
早上合该多锤他几下的!
她都说悠着点了,可他偏“用力点”。
待吃过午饭,身体才重焕生机。
本想好好休息一下,不成想又被意料之外的人打断。
是赵梦。
谢茉还以为赵梦会安稳两天,谁知道才半天而已,她就又找上了谢茉,昨天的不快烟消云散,她脸上没丁点残留。
谢茉暗自挑眉,这是对她有所求啊。
第124章
赵梦挨到谢茉办公室旁, 四下瞧瞧,说秘密似的压低声线,故弄玄虚道:“谢茉, 有人向我打听你……”
谢茉翻了一页报纸,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赵梦屈指叩叩桌面, 问:“你不好奇是谁?”
谢茉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敷衍一句:“是谁?”
“县化工厂的保安科长王东兴, 他叔在县委。”赵梦小心试探,“你应该知道他的……”
谢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赵梦愣了一下,心头窜上一把火,不知想到什么, 这把无名火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徒留一堆狼狈的灰烬。
她垂眸半晌儿,咬了咬唇才又说:“专门问我头上, 我不好啥都不说, 不过你放心, 我可没瞎编乱造, 讲的全是咱们大院人人都知道的大路边边儿话。”
不着痕迹地觑一眼谢茉面色,碰上谢茉平淡如水却微微沁凉的目光, 赵梦暗吸一口气, 继续说:“确实没说什么, 就告诉王东兴同志你因省报拔筹文章被邢主任点名招进宣传科, 你是我们科室的多面手, 工作能力强,家庭却更和美, 你丈夫相貌堂堂,能力突出, 无论从哪方面看你们都般配无比,何况就没见过比你们夫妻俩感情更好的。”
谢茉心里一动。
这回答就很微妙。格外强调凸显她与卫明诚“般配”和“感情好”,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被她加注了“卫明诚的样貌和能力”以及带“更”的前缀去诠释。
由此可知,赵梦的重点在“她”和“丈夫”。
明明打听“谢茉”这个人,却偏要捎带她丈夫,重点却稍作偏移,哪怕偏差只一点点,那透出的意味可全不相同。
条分缕析地捋一捋,真相已跃然而出。
赵梦大概对王东兴起了意……
果不其然——
在谢茉面容微妙的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赵梦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语带扭捏地问谢茉:“那、那个……你觉得他、他怎么样?”
王东兴?
谢茉半边眉梢略一挑,她说:“我跟他不熟,只碰过一面,谈不上了解。他能找你打听事儿,你俩肯定熟识啊,那你对他的认识一定非常深入。”
赵梦伸手去碰谢茉手臂,说:“哎呀,见一面也该有个印象,说说呗。”
谢茉抬臂拢了拢鬓发,自然躲开赵梦的手指,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梦期期艾艾:“就、就问问啊。”
她脸颊上的两朵红云让谢茉确定,她真对王东兴有心思。
谢茉颇感一言难尽。
“咱们闲聊呢,你就说说吧。”赵梦神情一黯,眼圈慢慢染上薄红,“你不会还为着昨天的事生气吧?我给你道歉。”
能屈能伸,忘性特别大,更关键的是,自欺欺人功力深厚,谎言一旦出口,她就有本事将它自我洗脑成“真相”,不管他人如何,反正她信了,至少从言行举止上表现得她信了,信得真真的。
昨天赵梦从办公室哭着跑走,今早儿谢茉便被人拉住探问缘由,装傻充愣地打哈哈应付过去,倘若赵梦这会子再掉着眼泪冲出办公室,那她指定逃脱不了。
况且,赵梦小心思、小毛病虽不少,可谢茉也不至于眼睁睁看她一头扎进王东兴那渣渣的坑里而不作提醒。
上回王东兴冒冒失失把她叫出来,拿请教交流文章做与她进步一接触的幌子,她坚决推却后仍不依不饶,伸臂阻拦她去路,如此极不愉快的种种不便说与外人,不然的话,十有八九会演化出怎样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
对此,谢茉敬谢不敏。
仅仅想想自己名字和“王东兴”三个字并排出现,谢茉都膈应得慌。
因而,谢茉略忖了忖,说:“听说,他有些作风问题。”
赵梦一双眼睛瞠得圆溜溜的,问:“什么作风问题?”
谢茉掀起眼皮睬赵梦一眼,放在当下谈论的问题能是什么,她就叹了口气回说:“男女作风问题。”
“啊……”赵梦眨眨眼睛,蓦地舒一口气,“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王东兴给我说过,之前有个女孩子一直黏他,他哪怕直白拒绝了,那女孩子还死缠烂打追着不放,到后来那女孩子发现王东兴的确没那意思,就恨上王东兴了,造谣王东兴欺负过她,还到处宣扬。公安都被惊动了,来来回回调查一遭,什么证据都没找着,全靠那女孩子一张嘴,这才算把王东兴一身脏水洗清。”
顿了顿,赵梦强调似的说:“纯属子虚乌有。”
谢茉猜,事实可能恰恰相反。王东兴和那女孩子的初识究竟由谁主动暂不可知,但最后结果必然是王东兴辜负乃至欺凌了那女孩子。
王东兴当时始终牢牢盯着她,眼里透着跃跃欲试的贪欲,那欲几乎磨出火花……王东兴是经过人事的。
然而,谢茉仅听卫明诚简略一提,事件详情她并不知晓,王东兴具体卑劣行为,谢茉没法一一列举。
但王东兴这个人有大问题是既定的。
谢茉多提点了一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一直被拒绝,没脸了呗,可不就记恨上了。”赵梦微怔,反应过来皱皱鼻子,摆出一副瞧不上的轻蔑表情,想了想,她又拧眉说,“不过,王东兴作为男同志在该处理这方面问题时,可能太粗暴直接了,该更温和一些的。”
谢茉:“……”
她仁至义尽了。
你永远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交浅言深,谢茉再往深里说,就要惹赵梦的疑惑,起反作用了。
让谢茉彻底缄默的是赵梦接下来的话。
她居然笑着说谢茉:“你跟丈夫感情好,是不是再看其他男同志总有这儿那儿的不足?”
咬了咬唇,赵梦一面儿搓着衣袖,一面儿低头轻声说:“我觉得他还不错……”
谢茉:“?”……你开心就好。
谢茉翻开笔记本,摊开最新一期报纸,拧开笔帽作势要摘抄笔记,正待结束话题,就见易学英从门口跨进来,半笑不笑地瞥着赵梦说:“觉得不错就去追呗,这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哦——这个王姓男同志被人女孩子那么久都不动心,比妇女同志还难搞定啊。不过,还是去追追好,不追那人永远不是你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拐走咯。”
不顾赵梦难看的脸色,易学英又笑眯眯地说:“再者说,小赵你人才相貌样样拔尖,舅舅还在革委会,真要去追,哪有追不上的道理。”
赵梦面色稍缓,嘴上仍利着:“谁说要追了……还有,你居然偷听我们讲话!”
易学英白了赵梦一眼。就你那比水坑还浅的城府,想啥全搁脸上了,我又不眼盲心瞎,瞧得清楚着呢。
“你不认也没用,你瞅瞅你这小脸蛋儿,比染了色的红鸡蛋还红,我结婚多久了,还当谁看不出来呢。”
学着,易学英把布包随手扔自己办公桌上,转身跟赵梦分辩:“我中午吃的饭味儿大,站屋檐下散散,门窗开着,当然能听见屋里说话声了,这可不是我有心听的,要怪只能怪你不关门窗,说话大嗓门。”
说着,易学英又朝赵梦扔了个真情实感的白眼。
赵梦那些话她可全听见了,啥意思哟,有人跟你打听谢茉,虽没规定你少说糊弄人,可你把这事告诉谢茉,还把说了啥话一股脑抖落给谢茉,想咋,表功啊?真想表功,你该先问问人家谢茉什么意思吧。
如今你先斩后奏,不好追究,可你瞧瞧你都说了啥,人家谢茉结婚了,和她男人蜜里调油,都快好成一个人了,从不主动往男同志跟前凑,对探听她的男同志也很疏冷,你试探什么呀?又暗示什么呀?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一山望着一山高,净盼着捡高枝。
赵梦红眼瞪着易学英:“你胡说!你狡辩!”
“得得得!”易学英挑眉一笑,“你说啥就是啥,那可是大领导子侄儿,万一以后你成事了,那我可保不准求到你门上。现在啊,我先巴结巴结你,你以后可别忘了拉拔我啊。”
“你胡沁什么!”
赵梦又一甩辫子跑了。
不过这回她脸蛋儿可比眼眶红多了。
“你跑什么呀?哎呦,被我说着了吧!”易学英朝赵梦后背喊。
赵梦身影一顿,一眨眼人影消失了。
谢茉还以为经此一遭,赵梦轻易不会再提王东兴,岂料她又一次估错赵梦,因为不久之后,谢茉撞见意料之外的一幕。确切地说,是在她意料之外,但又在赵梦情理之中。
不过,谢茉且没心思放俩无谓的人身上,她这会儿正尴尬地脚趾扣地。
上次引发争端的国庆汇演相关稿件呈递县城,又经县里选拔送到地区,前后不过三天的功夫,这篇文章已被刊登在报纸上,并被评为一等奖。
将才袁峰拿来报纸,宣布这一好消息的同时,作出指示:要通过广播向全体社员同志朗读文章全文。
并着重强调,一定不要漏读获奖信息。这是属于全公社的荣誉。
本想让赵梦去读,但赵梦推据了:“这俩天嗓子使用过度,读不两句嗓子就发痒,干咳。”
情况是否如同赵梦所说的严重,谢茉不敢断言,但自赵梦又一次跑出办公室的那个下午起,赵梦便用功起来。
专门找出旧报纸默读,或找个墙角小声朗读。昨天还找谢茉请教,谢茉倒没藏私,将她认为切身可行的法子分享给赵梦。
比如说,找最高指示相关的一篇文章,将其摘抄到纸页上,加强陌生字词的书写,再通读文章,将拿不准的字音和不认识的字标出来,然后查字典红笔标注读音。标完读音后,先通读三遍,熟悉之后再念给别人听,旁人找不出毛病,那就没问题,旁人找出毛病,再查字典标读音,再去熟读。最后,所有标过音的字词汇总摘抄到专门的笔记本上,往后天天翻阅,至少过两遍。
这么之下,虽枯燥繁琐了一些,但学习本就是个不断重复和积累的过程,即便是慢功夫,可行之有效。如此日积月累的,词汇量必然节节攀升,甚至朗读方面也会提升。
这份工作才算真正稳当了。
赵梦之所以这般努力,是因为被舅舅就业务能力批评了一顿,还灌了两耳朵说教,再加上谢茉光芒的刺激,以及王东兴……种种原因之下,赵梦决心进步。
她要让他,让他们知道,她不比谁谁差。
她本就存了和谢茉较劲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去亲自广播谢茉的获奖文章。嗓子不舒服为真,却不至于读不了一篇稿子。
“据说,地区领导看过小谢的这篇文章后,很受触动,跟身边人说撰稿的同志有大格局,大情怀,钦定为一等奖。”袁峰转达这一极为可靠的小道消息。
易学英拍掌:“领导慧眼啊。”说着,她还特地去盯了黄长明和赵梦两眼。
赵梦勉强扯了扯嘴角,手指甲扣进掌心。
黄长明低头转笔。
谢茉宠辱不惊地微笑着。
袁峰将几人情态尽收眼底,“小道”消息是他特意说的。目的不言自明。
袁峰抖抖报纸,笑看谢茉,鼓动道:“小谢,由你这当时通报社员们再合适不过,去吧。”
黄长明始终低头转笔。
易学英笑得咯咯的,拍掌起哄:“这多光荣的事啊,小谢去吧,去吧,用你那标准的普通话朗读。”
赵梦笑不及眼底地跟着拍手。
谢茉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报纸,转身走近广播室。
报纸内容她烂熟于心,好歹省了熟悉的时间,等真正做到话筒前,尴尬自然而然消弭殆尽,谢茉深吸一口气,如往常那般坦然自若地广播起来。
田嫂子碰巧和相好的军属们从供销社出来,谢茉经过电流扩散后微微失真的声音便盘桓在朗日清空里。
田嫂子一拍大腿说:“正广播这个,就是小谢,谢茉,卫营长媳妇。”
“远远见过一面,倒没说过话,这声音是她的?”
“哎呦!她普通话这么好?跟中央广播台的新闻播音员一样一样的。”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是她。她咋去广播了?”
田嫂子逮着机会,先猛夸一阵谢茉,然后再把谢茉文章在省报获奖,被公社领导直接要去工作,如今又写文章,又广播的事,过程虽不免夸大,但基本属实,最后以一句:“小谢啊,有大本事嘞,人公社领导如今重点培养她,指不定几年后就做大干部啦。”
那口气,那神态,不知情的还以为田嫂子再夸她自己。
就有那看不惯的刺一句:“你瞎高兴个傻,有本事又不是你。”
“我跟有本事的人关系好,我替她高兴不成啊?”田嫂子还反问,“你眼红啊?”
“你说是谢茉就是谢茉啊。”
虽然田嫂子说的真真的,但她到底觉得田嫂子多半在吹牛。
田嫂子话落没多久,广播里就念到:“……此稿件由永河公社宣传科谢茉同志撰写……本稿荣获本次地区征稿一等奖……由地区宣传评选……为永河公社以及全体社员赢来荣誉……这荣誉和奖章属于集体。”
田嫂子迫不及待用肩膀撞撞边上人:“听见没,听见没,‘宣传科谢茉同志’。小谢这是又获奖了!”一脸的与有荣焉。
刚才呛声那人哑火了。
大家才真切意识到,卫营长媳妇,这个谢茉广播员这么厉害啊。
然后,这些消息便跟吹散的蒲公英似的,飞过军区家属去角角落落。
待谢茉下班回家,路过那棵大梧桐树时,就被专门等候在这里的几个军属叫住了。
“小谢,下班了?”
谢茉下车,推车靠近人堆。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谢茉不由地感慨时光匆匆。
上一回被军属们叫住上田红梅眼药的画面历历在目,可那时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今已卷上黄边儿。
一阵秋日的凉风卷绕而过,梧桐树扑簌簌颤抖,抖落青黄相接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飘,晃晃悠悠,最终贴上地面,下一刻便被咕噜噜转动的车轮碾入尘埃里。
谢茉笑语盈盈与众军属打招呼:“哎,下班了。嫂子们做好饭了没?”
七嘴八舌寒暄,“就等你呢”、“饭正煮着”、“家里丫头看着的”……终于,一个瞧着爽利的嫂子问:“小谢,中午广播里那人是你不?”
谢茉大大方方颔首承认:“是我。”
一句话激起层层浪花。
军属们急不可耐问:“听说你之前还在省里拿奖了?”
“你在公社当干部?啥级别?啥时候升级?”
“是公社领导上门请你去工作的吗?”
“广播里又获奖了,还是地区获奖的?这是啥个情况?”
“……”
问题五花八门,嗡嗡入耳。
谢茉哭笑不得。
军属们大多出身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压根没读报的习惯,况且这时候报纸并非随便可买,一些报纸报刊甚至只在内部发行,在特定圈子或层级传播,因此谢茉省报获奖的消息仅在有限范围传播,至于工作的事情,一些人知道她去上班了,工作地点在镇子上,可不了解具体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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