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受荣蓁所托来府里一趟,姬恒听了她所说,眼神黯然一瞬,问她,“荣蓁就没有说别的吗?”
郑玉还没有迟钝到这个地步,眼下对姬恒自然是安抚为上,便替荣蓁扯了谎,“她说在刑部的这几日,无时无刻不想念殿下,说要殿下勿挂念她,她定会早日出来同殿下团聚。”
郑玉本是一片好心,可这样的话落在姬恒耳中,便是错漏百出,姬恒自嘲一笑,原来她真的对自己无话可说,却还是答应了下来,“你放心,本宫会想法子留住云轶。”
第087章 残忍
郑玉知道自己言错,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挽救,姬恒问道:“她在里面可还好?”
郑玉不是荣蓁, 不会想着隐瞒来让姬恒安心,道:“她自然是不好的,如今朝中的议论对她很是不利,冯冉的事她无法全然撇清, 朝中人清楚, 荣蓁自己也清楚,眼下是关押, 从木窗里还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可说不定什么时候, 睁眼便不见天日了。其实有些事我不说殿下也能明白, 荣蓁十八岁入仕,在朝中并没有什么根基,一个年轻人,只两三年的功夫便是朝中三品大员, 多少人嘴上说着恭喜, 心里却恨不得取而代之。更何况朝中那些文官一向自诩清流,觉得荣蓁得到这一切不过是靠着攀龙附凤,若是陛下将荣蓁视为弃子,有多少人乐见她倒下。”
姬恒的眼眸中蒙上忧色,“我最是了解皇姐,若是没有真才实学,能为她办事, 即便荣蓁再得她欢心,她也不会许荣蓁高位。”
郑玉脸上再不见往日的嬉笑与玩世不恭, 正色道:“殿下面前,臣本不该妄言。只是臣除了是陛下的臣子,也是荣蓁的至交。说句大不敬的话,荣蓁于陛下也不过是一把好用的利器,好一些的结局或许便是束之高阁,坏一些,便只能是折戟沉沙。”她说完,朝姬恒恭恭敬敬行了礼,“我只求帝卿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荣蓁,即便是陛下都已放弃。若不然,即便她不死,经此重创,后半生只怕也再无斗志,那才是真正毁了她。”
前番言语之间或有煽动之意,可郑玉最后这话却绝非夸大,荣蓁本就因为颜家才入朝为官,若是最后落得那样下场,她即便愿赌服输,也难免会心灰意冷。
姬恒无一丝犹豫,道:“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背弃她,我也不会。”
郑玉这才觉得自己多虑了,这些日子以来姬恒并没有去刑部看望荣蓁,她只怕二人感情淡薄,如今倒是不得不对姬恒起了敬佩之心,“荣蓁能有殿下这样的夫郎,是她的幸事。”
只是事事并非尽如人意,不过几日功夫,冯冉之罪便已被断定,姬琬下旨革去冯冉户部尚书之位,籍没其家,冯冉本人也要押往刑部大牢,武亭芳奉旨将她“请”出去,冯冉却不甘心,知晓荣蓁便在隔壁,她不断喊着,“荣蓁,你以为你赢了吗?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不过是皇上的一条狗,哈哈哈,即便我死了,黄泉之下,我也会看着你落个怎样的下场!”
武亭芳皱着眉,让人将冯冉的嘴堵住,“快些带下去吧。”
声音渐渐淡去,荣蓁走到窗边,冯冉既下狱,她恐怕也不会远了。
姬恒让恩生去打听云轶关在何处,丑时,他披着斗篷去了牢里,狱卒退了下去,姬恒停到一所牢房前,里面的人似乎知道有人过来,可却一动不动,姬恒轻声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托付本宫来看你吗?”
里面人这才有了些反应,牢中昏暗,姬恒只见他扶着墙慢慢起身,而他所躺的地方竟是一片干草,锁链声响起,云轶慢慢走过来,似乎扯动一下都痛得厉害,廊中的烛灯照见了他的模样,憔悴不堪,嘴角还有未干涸的血迹,云轶扶住了牢门,抬头看着姬恒,“殿下可有法子救她了?”
姬恒还记得第一次见云轶的情景,长街上他与荣蓁纠纏着,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却也足以记住他的容貌,如今全无颜色,重伤在身,可即便是这样,他最关心的却还是荣蓁。
姬恒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塞到他的手中,“一瓶是宫中治伤的药膏,颇有奇效。另外一瓶,却是毒药,若是你哪日受不住,便可以服下它,本宫保证你可以无声无息地死去, 没有什么痛苦。”
云轶轻扯嘴角,“难为殿下想得如此细致,那就多谢殿下了。只是人之将死,殿下能否再仁善一些,让我死得安心,荣蓁她到底如何了?”
姬恒并不喜欢从别的男子口中听见荣蓁的名字,只是眼前这人愿意以死来换荣蓁的生,姬恒道:“荣蓁无恙,你可以安心了。”
云轶低笑着,“那便好,那我便安心了。只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见到的人,会是你。”
姬恒无意与他攀谈,“你好自为之吧。”他转身走了出去,牢中幽暗,耳边似乎还有冷风呼啸之声,姬恒扯紧了斗篷,可他刚走出牢中,便有人匆忙来禀道:“殿下,方才那人服毒自尽了。”
姬恒停下脚步,他没想到云轶这么快便做了选择,他方才那句话的含义竟是说临死前见到的人是自己。姬恒侧眸道:“狱中平素死了人如何处置?”
那人正是狱中牢官,道:“回殿下,自是找仵作验过,草席裹尸,丢到乱葬岗上去。”
姬恒道:“他既是中毒身亡,那这毒又是如何而来?”
牢官抬头看了姬恒一眼,却不敢再开口,她若是敢说是姬恒,怕是顷刻间便要丧命。姬恒道:“仵作验尸之后,你们当值之人便不能交差。依你之见,这事如何处置最好?”
那牢官费劲心力,思索一番,道:“便……便不找仵作验看,只说是得了脏病,为防染疾,这才连夜处置了。”
姬恒道:“那便这么办吧。”
刑部大牢半夜将人抬出,恩生早早便接应在路上,将人扶到马车中,从瓷瓶中取出药丸,塞到云轶的口中。一番折腾已近寅时,恩生让人替云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吩咐道:“再过一个时辰城门便会打开,到时候你们带他出城去便是。”
从今夜过后,世间再无云轶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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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琬心情不虞,这几日不仅没有踏足后宫一步,连觉也睡不踏实,今日休沐不用上朝,可姬琬依旧早早醒来,庆云上前扶着她坐起,“才四更天,陛下怎么不多睡会儿了。”
姬琬道:“方才,朕做了个梦。”
庆云这才察觉姬琬额上有着薄汗,用绢帕替姬琬拭着,“陛下,您只是没有睡好。若实在有些不安,不如天亮之后,奴婢将司天监召来,让她为陛下解梦。”
姬琬心有戚戚,道:“朕方才梦见荣蓁和冯冉一起被斩首,她满身是血,却问朕为何不救她。”
庆云也被吓住,“陛下,荣大人此刻还在刑部好好的,并未出事。”
姬琬坐直了身子,“这梦是给朕提了醒,朕一直不舍得处置荣蓁,可拖得越久,变故也会越多。”
庆云道:“陛下的意思是?”
姬琬看着她,“近来朝中越来越多的人弹劾荣蓁,这些都被朕压着,替荣蓁求情的越来越少。昨日朕看了韩云锦呈上来的折子,她倒是劝朕保全荣蓁,朕便召见了她,她同朕说了许多荣蓁的好处,却又说如今让荣蓁避开这些风波才是最好,或流放或贬谪,等风波过去,再找些名义将荣蓁调回京城,这些话却也正好与朕不谋而合。”
庆云没想到昨日韩云锦竟说了这些,她问:“那陛下是打算将荣大人流放还是贬官?”
姬琬看着外面的天色,依旧黑暗无比,她的声音淡淡,“或者两者皆有呢。”
庆云想起姬恒的托付,道:“陛下的打算自然是最好,只是帝卿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若依着帝卿的心思,荣大人流放还是贬官,帝卿怕都是要跟去的,况且也要顾及皇室名声……”
姬琬在她面上扫了一眼,“所以此事自然要保密。宁华帝卿绝不能有沦为罪人的妻子,便先瞒着阿恒,或者让荣蓁主动提出和离,阿恒若能答应,自然是最好,到时可公布于天下,说是宁华帝卿请旨和离,便也不会损了皇室颜面。若阿恒不答应,这事也依旧不能更改,只能由着他怨朕了。”
这对姬恒何其残忍,庆云生出恻隐之心,“陛下真心要拆散这桩婚事吗?”
姬琬慢慢道:“这婚是朕赐的,朕自然是不愿,可她们若是真的情深至此,两厢不忘,最多过上两三年,朕便让她们二人团聚。若是分隔天涯海角,渐渐地,彼此淡了心思,这件事便就这样过去吧。朕日后若起复荣蓁,没了这场姻亲关系,也就不必这般掣肘。”
这话听上去倒也有些道理,庆云正听着,姬琬却道:“此事由你去办吧,你劝好了荣蓁,阿恒那里便交给她吧。”
庆云没想到这样的差事竟落到了自己手里,着实是一块烫手山芋,可她也只能接下,天亮之后,庆云去了刑部一趟,荣蓁却并不意外她会过来,“陛下决定了?”
一个个倒都是算准了,庆云道:“是,陛下也有她的难处。”
庆云来时已经打算好如何规劝荣蓁在这文书上签下字迹,可没想到竟用不到,荣蓁朝她伸出手来,“既然拿来了,便早些放到明面上吧。”
第088章 万难
庆云也算是看着荣蓁上位的, 如今见她落得这样下场,心头也是不忍,但姬琬交代的差事她也不能不做, 庆云将和离书取出,摆在桌上,荣蓁走上前去,上面早已经由人拟好了词, “盖以伉俪情深, 夫妻义重,论谈共被之因, 幽怀合卺之欢。夫妻相对,两体一心。结缘一载, 反目生怨,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早悟兰因,各还本道。”
只是这和离书上姬恒署名之处却依旧空着, 荣蓁的手指落在那处, “殿下可知道此事?”
被她这样一问,庆云怔了怔,已无需多说,荣蓁便已经明白,她道:“殿下的性子向来执拗,怕是不肯签这和离文书。”
庆云道:“是,陛下也只说让我来劝您签了, 而帝卿那边,我只能过去看看, 若是帝卿执意不肯,怕还是要陛下出面。”
荣蓁淡淡一笑,可这笑意落到庆云眼中,如何都有些苦涩的滋味,像是嘲弄命运无常,而她不得不接受这命运,荣蓁极其了解姬恒,道:“你若是想成事,便多备一份吧。”
笔墨已经备好,荣蓁提袖在上面书上了自己的名字,棋局已残,落子无悔。
待墨迹干了,庆云将那和离书收起,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荣蓁会这样配合,而她仿佛成了毁人姻缘的恶人,庆云心中有愧,安慰荣蓁一声,“荣大人,原本有些话不该从我口中说出来,只是陛下并非真的将你视作弃子,只需两三年,风波过去,朝局安稳,陛下定会起复你。你与帝卿的情意,自然也不是这一纸和离书便能阻断的。”
荣蓁道:“陛下对我已是厚爱,我不会存怨怼之心。”
庆云点了点头,她带着和离书去帝卿府登,只是实在不巧,姬恒进了宫,她只能先回宫复命,而姬恒恰在紫宸殿中。
姬恒道:“皇姐不妨给我透个底,您究竟要如何发落荣蓁。”
姬恒匆匆进宫,皆因今日姬琬在朝堂上定了冯冉的罪行,家产充公,受凌迟之刑,户部一应人等或处斩,或流放。
姬琬蹙眉道:“阿恒,不要如何任性,你即便是朕的弟弟,也要明白这是国事,你不可干政。”
姬恒眼眸泛红,“皇姐,臣弟从没有求过您什么,便连这些您都不肯告诉臣弟吗?”
姬琬并非不想告诉他,而是不忍心伤他,她往殿外看去,只见庆云正候在殿外,也罢,长痛不如短痛,她唤庆云进来,“可都办妥了?”
庆云看了姬恒一眼,点了点头,姬琬抬手道:“把它交给帝卿吧。”
庆云将和离书捧到姬恒面前,姬恒有些怔然,可将它打开之后,瞧见上面的文书,他的手颤了颤,“这是……”
姬琬声音很轻,“这是和离书,荣蓁已经签下,阿恒,朕知道这件事是朕亏待了你,只是你是姬氏男儿,应也以皇室为重。你的委屈朕都明白,他日朕定会好好补偿你。”
姬恒只觉晴天霹雳一般,和离书这几个字在他耳边回荡,而手边荣蓁的字迹又像利刃一般往他心头刺,从前在沁园时,她二人也有相拥写字作画之时,那时他总央着荣蓁写下名字,她也依着他,书在他 名字近旁,原本两情缱绻,如今都成了镜花水月,他竟第一次觉得荣蓁的名字如此陌生。
姬琬还在说着什么,可姬恒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泪落于纸上一滴,将墨迹晕染开,姬琬站起身来,看着姬恒将那和离书撕成两半,他一句话未说,连质问都不曾,和离书落于地上,他生生踩过,未行礼告退,往殿外走去,姬琬唤住他,“阿恒,你要去哪儿?”
姬恒没有回头,“皇姐,我与荣蓁之间,是由赐婚的圣旨开始,却不该由一纸和离书结束。”
姬琬看着他离开,而后许久才道:“阿恒对荣蓁这样死心塌地,我真怕将他两人分开,会夺了他半条命去。”
庆云以为姬琬是要改变心意,却听她吩咐,“再让人拟份和离书来。”
庆云顿了顿,才道:“陛下,方才帝卿撕毁的那份,是奴婢早前备下的,荣大人多签了一份。”
庆云将另一册文书呈到姬琬面前,上面还有荣蓁的字迹,姬琬道:“你思虑周全,做得很好。朕记得阿恒有一方小印,如今放在明光殿里,你让人将它取来。”
庆云已经会意,“陛下不再同帝卿商议了吗?”
姬琬道:“你见他如今这痴顽的模样,此事还能说得通吗?取来阿恒的印之后,便将这和离文书交由宗正寺。你再去请父后来,就说朕有事同他相商。”
庆云替姬恒惋惜,皇室本就无情,只是可怜了这两人。
姬恒出宫之后,便让人将辇车驶去刑部,不需多问,只看他周身的气场和身后的辇车,刑部的人便已知晓他的身份,姬恒脚步未停,径直往官署而去。
武亭芳跟在姬恒身后,命人将房门打开,姬恒走了进去,武亭芳替二人合上了门,又让一旁守着的人往远处去些。
荣蓁知道姬恒会来,她从桌边起身,却并没有往姬恒身旁走近,“殿下。”
姬恒已经十日未曾见她,如今却是满腹委屈而来,他看着荣蓁,却先为和离书之事辩白,“和离并非我所愿。”
那和离书上的一字一句,皆是拟姬恒口吻,他只是想告诉她,这不是他的想法,他也从未做过。
当庆云将那份和离书带来时,荣蓁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镇定,可以直面所有,即便是签下自己的名字。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姬恒站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也在动摇着,只有一丝理智还提醒着她,长痛不如短痛。
荣蓁垂下眼眸,“我知道不是殿下的主意,可是与不是,都没有什么差别。我与殿下是陛下赐婚,殿下原本适婚的人选也没有我,若不是一桩圣旨,我与殿下本就没有什么交集。现在,不过是将一切回到原处。”
十日未见,她就一点也不想念他,说出口的话依旧如此冷漠,姬恒走到她面前停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试图将她暖热,“你以为还回得去?你告诉我,你的原处在哪儿?荣蓁,你是不是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从前我只凭自己心意,求着皇姐赐婚,将你变成了我的妻。”
姬恒不是善人,当初颜佑安的处境他也从未在意过,不过是一个外室,打发了去便是,他也从不觉得与荣蓁成婚是罪大恶极之事,“如今你这样毫不留恋,倒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姬恒将身上的玉佩取下,“你曾说这是你荣府的信物,是你母亲送给你父亲的文定之物,你将它送给了我,便是认同我为你的夫郎,不过一年,荣大人便全都忘了吗?”
荣蓁想告诉他,她与颜佑安之间也是阴差阳错,她并不怪他,可开口时的话却并不相同,“这玉佩殿下若不想留着,便还给我吧。我与殿下本就不是一路人,强行捆绑在一处,不止殿下痛苦,我也煎熬。殿下可以不认那纸和离书,可在我心里,我与殿下的缘分已经尽了。今后,愿殿下得遇良人,莫要再为我这样的人伤心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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