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命(半夏谷)

啧啧，苦主的家，阴暗、潮湿、肮脏，蟑螂到处乱爬，老鼠时不时蹦跶出来，看得游小霞和沈婉凤一边上蹿下跳一边吱呀乱叫。
苦主是妇人，而造就苦难的是欠下赌债的中年男子。家里头还有一个到了上学年纪的小女孩，一个眼瞎耳尖嗓门大的老婆子。
老婆子骂骂咧咧：“两位官人，我儿子就是娶了她这个扫把星才一直倒霉。她这个扫把星厉害着，还生了一个小扫把星。”
“两位官人，求你们救我和孩子，我要脱离这个破烂家庭。”妇人紧紧地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次又一次。
“娘子，衙门不是万能的。你想和离，就大胆地去京兆府击鼓鸣冤，那京兆府尹是个郎君，虽然会多少向着男人一点，但是有围观群众盯着，不会乱来。”游小霞蹲下身子，将妇人搀扶起来，然后掏出素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小女孩那脏兮兮的脸蛋。
比起无数个不幸的家庭带来的不可磨灭的伤害，游小霞有时候会很庆幸，她无父无母，只是孤独许多。
“官人，我怕京兆府，你陪我们一起吧。”妇人啜泣道。
“娘子，衙门有衙门的规矩，衙门不能给京兆府制造麻烦，否则……”游小霞说到最后，欲言又止，只能叹气。
否则，她游小霞这不良人的职位便是保不住了。
“行啦，想要和离也不难，把你和你女儿卖掉，你肯定是不值钱了，你女儿应该可以卖到三千两银子，刚好抵消了赌债，咱们就结束了。”中年男人正躺在地上剔牙，笑容诡异。
最初，大商王朝的和离，必须在户部办理，需要双方经过同意。
然而，想要和离的多半是女方，狮子大开口索要和离费的通常是男方，男方逼得女方自尽，一桩桩，一件件，闹得沸沸扬扬，导致许多世家大族将女儿养得精贵，竟是只招身子干净的小倌，去父留子。
最后，还是谢皇后出面，赋予京兆府和离官司的权力，这场恐婚风波才逐渐消停。
“呸，你休想，我就算是抱着女儿去死，也不会如你的愿！”妇人仍然紧紧地抱着小女孩，恨得牙痒痒。
第311章 苦主
游小霞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位不成器的中年男人，竟然胆敢当着她游小霞和沈婉凤的面，对妇人拳打脚踢，幸亏妇人及时放开了小女孩。
“与其你去京兆府丢我的人，不如将你打死，再卖掉这个赔钱货！”中年男人吼道，一脸横肉，凶神恶煞。
游小霞眼见着那妇人完全是打不还手，只能扔掉水火棍，撸起袖子，抄了笤帚，直接与中年男人干架起来。
“大家过来看看，官府打人了！”中年男人嚷嚷道。
“你闭嘴，我不代表官府，我现在就是一个长安人！”游小霞拔高嗓音，暴跳如雷。
可惜，中年男人是个无赖，继续大吵大闹，吸引一群又一群看客。
沈婉凤只能上前，低声道：“游小霞，快住手。”
游小霞置若罔闻，和中年男人掐架起来毫不手软，又是撕扯又是啃咬又是掐着，反正她游小霞不能认输。
其实，这也亏得，中年男人长期泡赌场，腿脚浮软，游小霞才可以僵持得住。
紧接着，又来几个热心肠的小娘子，一起将中年男人干得趴下。
老婆子见状，心疼不已，连忙搀扶起中年男人，痛哭流涕：“你这个扫把星，居然带人暴打我儿，我要跟你没完！”
妇人听后，抹了抹脸颊上的血迹，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继续蜷缩一团。
游小霞瞅了瞅，简直无可奈何。
这妇人，死都不怕，到底在怕什么。
“娘子，安业坊衙门附近，设置了弃妇收容所，不妨您带着小孩子过去住一住。但是弃妇收容所有一定的规矩，只能收留你三个晚上。三天后，你要想办法，带着小孩子如何过日子。”沈婉凤温软了嗓音，轻拍妇人的肩膀。
于是，沈婉凤和游小霞，先带着妇人和小孩子去了弃妇收容所，然后出发下一家苦主。
她们今日是有三个苦主的任务，不吃晚饭也得完成。
第二家苦主，苦主是中年男人，欠下巨额赌债的竟然是妇人。
沈婉凤和游小霞赶过去的时候，妇人恰好跳了越女湖。
哎，越女湖很邪门的，许多女人自尽就爱跳这里。
“郎君，节哀顺变。”沈婉凤和游小霞各自作揖。
沈婉凤留下来看守妇人的尸体，坐等京兆府送来仵作。
游小霞则是去第三家苦主，第三家苦主，中年男人和妇人都是本分人，反而是苦主的阿娘欠下巨额赌债，教中年男人和妇人苦恼不已。
这个老婆子，真是黑心肠，偷了妇人的嫁妆那只青玉镂雕牡丹佩，被妇人追赶，结果从佛塔失足跌落，直接摔死。
游小霞代替沈婉凤，录了口供。
游小霞询问了数十个看客，皆是说妇人可怜。
当晚，游小霞饿得前胸贴后背，累得腰酸背痛，刚准备和沈婉凤各自离开安业坊衙门，就收到了第一家苦主的噩耗。
那中年男人和老太婆不知道想了什么阴损法子，当真将妇人和小女孩卖掉了。妇人很是硬气，抱着小女孩，跳了禅定塔。
禅定塔，是距离平康坊最近的高塔。
“沈婉凤，你说她连死都不怕，怎么就反抗不了。”游小霞还是忍不住感叹一番。
第312章 炎热
“游小霞，活计而已，别投入太多私人感情。不过，像你这样，在谢郎和池少卿之间周旋的娘子，不会明白的，还自认为很是善良。”沈婉凤笑得阴阳怪气。
冲着沈婉凤这句诛心的话，游小霞气势汹汹地跑到王捕头跟前，要求更换捕快搭档。那王捕头是打太极的好手，三言两语便把她推给不良帅江敏了。
江敏很是气愤，游小霞想到的领导竟然王捕头，而不是她江帅，自然要刁难一番。
可惜，这次游小霞铁了心，要换掉沈婉凤，就杵着不走。
哈哈，游小霞这种无赖招数，是向安业坊衙门一位奇葩同僚学习的。
那位奇葩同僚，人情世故处理得一塌糊涂，却是安业坊衙门俸禄最高的，因为人家有一个好阿娘，但凡谁让那位奇葩同僚受了欺负，那个好阿娘就会拎着菜刀杀上去，将人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江敏吃过一次亏，丢过一次人，当然是躲着那位奇葩同僚。
反正，安业坊衙门多的是不良人和捕快，养得起闲人。
果然，江敏看在池明洲的份上，只能勉强答应，下不为例吧。
“谢谢江帅。”游小霞欢喜得都想放鞭炮庆祝一下。
于是，游小霞开始和王捕快搭档了，继续登门拜访苦主。
哎，赌博真是制造一堆悲剧，看得游小霞悲愤不已。
今个儿，苦主是老婆子，儿子和媳妇为了逃避赌债而双双服毒自尽，只留下一个小孙子，相依为命。
游小霞只能引导苦主，向户部申请救济。
明个儿，苦主是一家三口，欠下赌债的也是一家三口，想要逃出长安，却淹死在护城河中，尸体被野狗啃得不成样子。
游小霞没有这个胆量去凑热闹，反而吓得连夜做了噩梦，背部湿漉漉的。
“小霞，你来了月信，不能用冰，我打扇子，你先睡。”池明洲坐起来，摸黑抓到一把纳纱花蝶图留青竹柄团扇，替游小霞轻轻扇风。
最近，刚刚入夏了，天气变得炎热起来。
而且，这种炎热，唯有冰块可以解决。
游小霞已经轻薄得只剩下肚兜了，还要稍微远离池明洲这种让她体内喷火的诱惑。
“池大人，你说是不是长安近来死太多人了，就连天气也变得诡异。”游小霞忍不住闷闷地道。
她向来思想有点天马行空，说白了就是不切实际。
“小霞，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池明洲浅笑道。
“池大人，你是说真的，莫不是哄我。”游小霞立即两眼亮晶晶。
“小霞，我若是要否定你的想法，我会找一个比较迂回的法子，转移你的注意力，自然不必哄骗你。”池明洲摇头失笑。
“池大人，那你可以分析一下给我听吗？”游小霞托着下巴，笑语盈盈。
“小霞，你还记得那位司农寺卿海瑜吗？她告诉我们，大商在未来会不断地遭遇天灾。我猜想，这次突然变得炎热，可以是天灾的预警，也可以平平安安度过。”池明洲轻叹道。
“池大人，朝廷还是想办法清理一下赌场吧。”游小霞弱弱地道，尔后假装睡去。
主动赌博的人，确实可恶。
可是，开设赌场的大佬，罪大恶极。
第313章 夏雪
天气越来越炎热，有时候那些苦主的尸体发现得晚一点，都发臭了。
民间要求查封赌场的怨气也越来越大，安业坊衙门每天都忙得跳脚，不是登门拜访苦主，就是安抚民众情绪，搜集民众意见。
至于能否层层上报，至于能否传达到宣政殿，安业坊衙门便不知道了。
“池大人，今个儿有商户女质问我，这赌场，是不是朝廷官员有份查与，才舍不得查封。我思考了许久，还是答不上来。”游小霞回到家里，累得只剩下一口抱怨了。
按照大商律法，朝廷官员不得参与赌场的投资。
“小霞，这个问题，我不方便回答。”池明洲浅笑道。
语罢，池明洲给游小霞沏了一盏洞庭碧螺春。
沏茶比较简单，适合游小霞囫囵吞枣。
当然，这不是说，池明洲不愿意煮茶。
相反，池明洲是顺应了游小霞过得比较随意的生活方式。
游小霞哦了一声，笑得神神秘秘，不再过问。她闷头品尝洞庭碧螺春的时候，池明洲还递给她两只水晶桂花糕。
嗷嗷，吃了甜点，心情变好，暂时忘却烦恼。
其实，池明洲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大理寺确实要着手查处长安的赌场，继而推广到整个大夏。只是，朝廷没有透露出明确的风声，大理寺自然是要保密的。
于是，游小霞继续和王捕快一起搭档干活。
王捕快长得比较胖，容易怕热，走百步路就要买冷饮。游小霞又是冷饮爱好者，便沿路介绍冷饮，诸如雪泡梅花酒、冰糖葫芦水、冰雪冷元子之类。
然而，游小霞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倒霉体质，她刚刚买了两碗蜜沙冰，正要同王捕快说笑一番，眼前咚地一声巨响，黑影坠落，吓得游小霞一声鬼哭狼嚎，连忙颇有经验地捂住眼睛。
“小霞，回去喊仵作过来吧。”王捕快叹息一声。
自从安业坊衙门地段频频发生与赌债有关的自尽命案，京兆府派了三名仵作驻扎在安业坊衙门，仍然是应付不过来。
游小霞听后，点头如捣蒜，一路奔跑回去。
她的耳朵，有时候特别灵光，似乎听见有人在暗暗吐槽：荧惑守心，天责帝君。这怕不是上天要惩罚大商，便先降临人祸，再来一波天灾吧。
游小霞觉得好笑，哪里来的荧惑守心，都看不懂。
她正准备仰着脖子，无聊地瞅一瞅，有一片白白的东西，掉落在眼角，冰冰凉凉的，好像冬日里下的雪花。
卧槽，雪花？游小霞以为出现了幻觉，这炎炎夏日，都快要热得滴油了，怎么可能下雪。她使劲摇头，快步到了安业坊衙门。
可惜，邀请仵作上了安业坊衙门配备的马车之际，道路一片白茫茫。
“真的是雪，夏天的雪？”游小霞呢喃道。
“这有什么出奇的。朝廷迟迟不对赌场表态，导致长安人短时间内死了上百来人，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给这些死者准备一场盛大的葬礼。”仵作冷笑道。
话音刚落，一阵北风呼啸，从袖口钻入，透心凉。
第314章 赌场
这场夏雪，下的时间，不长不短，恰好教整个长安白了头。
许多民众很是恐慌，带着先祖对灾难的记忆，自发前往丹凤门，跪倒了一片，恳求商景帝查封大商所有赌场。
怎么说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朝廷对于大赌是一直有严格监管的，监管重任自然是下压到不良人身上。
查封大商所有赌场，不切实际。一些学识不高的百姓，平时休闲，只能小赌。为了禁止大赌而不放过小赌，不良人怕是忙到连口热茶都喝不上，还要挨骂。到时候，又是怨气一片。
因此，朝廷一直在商讨处置赌场的方案。
当然，这样的重大决策，与她游小霞无关。
游小霞现在又有新活了，维持丹凤门下的现场秩序，若是遇上吵架打架等群起事件，处理不了，直接上报。
哎，不良人就是这样，一块随意搬动的砖。
有时候，还要摔得粉身碎骨，用来背锅。
不得不说，游小霞倒霉是有原因的。
王捕快是个体贴人，估摸着这白雪融化甚是寒凉，便告知游小霞，要去买两件斗篷御寒。游小霞连忙点头，还掏了银钱补贴。
可是，王捕快前脚刚走，游小霞后脚就发现一群人正在骂架，皆是破口大骂。
游小霞挤进去听了一会儿热闹，骂架逐渐升级为打架了。
原来，这是一个大家族。
苦主一家四口，欠下巨额赌债，吃了毒蘑菇自尽。结果，其中一位苦主，中了黄金万两，抵消巨额赌债后，还剩下一百两黄金。
这个大家族，与苦主血缘关系最近的两拨人，都想独吞一百两黄金。
一拨人振振有词，苦主当初饥肠辘辘，施舍过饭菜。
另一拨人则是反驳，只是剩饭剩菜罢了。
一拨人又信誓旦旦，苦主曾经冻得发抖，赠予了棉被。
另一拨人便是吐槽，棉被都是黑心棉，长了许多虫卵。
一拨人不服气，指着另一拨人，质问他们到底做什么。另一拨人，各自思考，都答不上来，因为世态炎凉，他们什么也没做。
眼看着，一拨人要获胜了，游小霞内心是高兴的，这就意味着，王捕快回来之际，一切相关无事。可惜，另一拨人动手了，道是苦主一家四口之所以会进入赌场，完全是因为这一拨人。
一拨人没有否认，却还手了。
游小霞冷得打起寒颤，远远瞧见王捕快，立刻招手。
这时，丹凤门缓缓打开，走出了池明洲。
“诸位，我是大理寺少卿池明洲，从今天开始，着手查封大赌场适宜。”池明洲作揖道。
“那大赌场和小赌场是什么区别？是不是只要认定了小赌场，就安然无恙？”有人叫嚣道。
“大赌场和小赌场，就目前而言，以参与人数、占地面积、赌注金额为依据，参与人数少于十人，占地面积不超过一间卧室，赌注金额不高于一千两银子的，便是小赌场，否则都是大赌场。当然，公平起见，大赌场不服气，可以申诉，前提是没有闹腾出人命。”池明洲负着双手，表情严肃。
朝廷几乎不采用这种模棱两可的人性化方案。
游小霞猜测，怕是只有他池明洲硬着头皮，揽下这桩破烂摊子。
第315章 查封
游小霞万万没有想到，查封赌场，也有不良人的份。
不良人负责写封条、贴封条，这真是一项可以想象得到的苦差事。
写封条还行，就当是练字。
游小霞字丑，只能一笔一画，写得极其端正，依然见不得人。咳咳，游小霞觉得，连光都见不得，很想放弃，又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池明洲叹了一口气，接过封条，龙飞凤舞。
“池大人，你的字真好看。”游小霞托着下巴，笑语盈盈，内心叫作一个羡慕妒忌恨，甚至有点犯酸水。
这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区别如此之大。
她游小霞的字，那是鸡爪字。
轮到池明洲的字，章法精湛，流畅飘逸。
“小霞，你去睡吧，写封条，我可以替你交差，但是贴封条，就必须你身体力行了。”池明洲摸了摸游小霞的脑袋，浅笑道。
每个不良人，需要完成一百张封条的书写。
游小霞听后，思索片刻，连续打了几个哈欠，决定沉沉睡去。
哎，她最近是被安业坊衙门安排的重活给干得疲惫的，压根就抽不出时间调查一下那位号称孝子、清官的户部左侍郎汤友臣。
其实，池明洲说得对，贴封条才是重点难点。
大理寺判定了大赌场，像她游小霞这样的不良人，就要抱着封条，与大赌场的东家，唇枪舌战不说，还要被气得炸肺，都未必可以将封条张贴上去。
现在的不良人，不同从前了，谁都能够骂一顿。
果然，游小霞和王捕快搭档，查封的第一家大赌场，便遇到麻烦了。
这家大赌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