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整个屋子最不和谐的东西,大概就是杵在门口的两个男人,活像两个闯进香闺的登徒子。
说实话,看到这房子,许青菱真的难以想象是杨栩设计出来的。太秾艳,太女性化了,看来这次他完完全全是按照业主的审美取向来的。
屋主朱荔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新房,听到门口的动静,赶紧迎了出来。
“哎呀!杨老师!太感谢了!”
许青菱之前还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位女歌手。听说年过四十,还是单身。真人比电视上显年轻,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身材丰腴,很有女人味。
看得出来朱荔对装修很满意,对杨栩赞不绝口:“杨老师,您真是太懂我了!这套房子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风格!那两幅莲花的手绘墙面,我特别喜欢。还有卧室的床幔太美了,站在阳台看卧室就像个舞台一样。”
朱荔是滇市人,少数民族,性情奔放,看向杨栩的眸子里全是欣赏和仰慕。
杨栩赶紧将许青菱推出来:“那两幅画是我这个学生画的。倒底还是女人更懂女人,画出了活色生香的感觉。”
朱荔笑颜如花:“那也是杨老师您培养得好。”
许青菱来的路上已经准备了几套说辞,那两幅画的寓意审美,balabala,没想到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朱荔全部注意力都在杨栩身上,遭遇了前面两家装修公司不愉快的经历,总算让她遇到了懂她的设计师。
结案过程比他们想象的都要顺利,朱荔很爽快地签了字,开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把尾款都付了。
临走时,朱荔有话单独要跟杨栩说,张达和许青菱便到屋外等老师。
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杨栩出来,许青菱伸长脖子往院子里张望,冷不丁听到张达在一旁道:“别看了,十有八九是问杨老师结没结婚,有没有对象。”
“蛤?”许青菱惊诧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张达咧嘴笑了:“装修嘛,业主和设计师就像谈了一场恋爱。好多业主装完房子发现,设计师才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许青菱听完白了他一眼。这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问题,细一想全是问题。
又过了几分钟,杨栩终于出来了,俊脸崩得紧紧的,眉头拧得老高,耳朵泛着可疑的红。
张达朝许青菱眨了眨眼睛,脸上就四个字:我就说吧。
许青菱也回了四个字:你闭嘴吧。
杨栩没注意到两位徒儿在背后的小动作,“我下午还要去个地方,等会你们自己去学校。”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给许青菱,“这是墙绘的工钱。”
许青菱想说她总共来了四天,给四百块钱就行,杨栩看她一眼:“多出来的算你的交通补贴。”
他又给了几百块钱给张达:“中午你带许青菱出去吃一顿,我报销。”
张达眉开眼笑地收下:“谢谢老师。”
杨栩摆摆手:“不用谢我。剩下一个来月你们好好准备期末考试,寒假还得帮我干活。”
杨栩看上去是真的有急事,说完就急匆匆地开着车走了。
张达看着手里几张蓝绿色的钞票,老板收了二十万块的尾款,他俩就拿了几百钱的工钱。
什么叫打工?这就是打工!
张达和许青菱俩搭公交车回学校。上公交车的时候,许青菱刚要从口袋里掏硬币,被张达给拦住了,他豪爽地甩出一张月票:“我多出来一张月票,用我的。”
许青菱刚好硬币不够,便借用他的月票。这年头的月票卡,上车的时候出示一下,司机看一眼就行了。大部分时候司机并不会看得那么仔细。
上车坐下来,许青菱才发现不对劲,将手里的月票正面反面看了好几遍,气得狠狠拧了张达一把,压低嗓门骂道:“你胆子也太太了!自制月票是犯法的!”
张达刚才给她的月票,是一张如假包换的手绘月票,逼真度达到90%以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肯定是美院学生画的。
张达满不在乎道:“又不是我画的!我也是别人给的。咱们学院谁掏钱买票谁是蠢蛋,什么月票啊、公园门票啊,应有尽有。”
许青菱气得脸都白了,将月票还给他:“今天能造月票,明天就能造人民币,你们等着进局子吧!”
张达看她真的生气了,忙道:“瞧你说的。我也是今天出门发现硬币不够,找人借月票,隔壁寝室人给我的。下回我不用行了吧。”
许青菱压下火气,把这事危害跟张达说了好几遍。因为这种事进局子,到时候档案记一笔,那可是一辈子的污点。
说实话,张达先前没把这个当回事,这会许青菱念叨得他脑壳疼,只好诅咒发誓以后绝不用这种月票。许青菱这才罢休。
沈安吾回到市中心的公寓,才早晨六点半。
这套公寓是他大学毕业回浔城那年买的,在市中心一座精品住宅大厦的顶楼。
五十八楼,对很多人来说太高,对他来说刚好,他不喜欢被人踩在头顶上的感觉。
三百多平,连次卧都没有,完完全全的私人领地。整个家唯一的活物是阳台养的几盆花。阿姨一周来三次,打扫屋子,给花浇水。
沈安吾进门洗了个热水澡,赤脚从淋浴间出来。
抹开镜子上白茫茫的雾气,看着镜子里那个眼里蓄满红血丝的男人,这样子确实看着不年轻了。
他伸长脖子摸了摸下颌冒出的胡茬,拿起刮胡刀,慢条斯理地刮了起来。
算一算,今年是他进入远星的第九个年头。在坐上总经理的位子之前,他已经在远星干了五年。
很长一段时间,年龄都是他在远星必须直面的一大问题,如何让下面的人和合作伙伴相信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能管好这么大的公司。他尽量在衣着装扮上扮“成熟”,在下属面前保持情绪稳定。
所有的情绪风暴都留着独处时。也因此,他不喜欢家里有人,任何活着喘着的生物都让他感觉不自在。
从进门到刮完胡子,花了半小时。将脏衣服扔进篮子里,转身进了衣帽间。
今天在衣帽间选衣服比平时多花了几分钟,他选了一条平时很少系的灰色条纹窄领带,比往常系的宽领带多了几分年轻活力。
打电话到楼下的咖啡店叫了份黑咖啡和可颂当早餐,吃完也没让张野来接。自己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开车去公司。
到了办公室,秘书已经把要审批的文件按照重要程度摆放在桌面上。距离签字仪式还有一段时间,空出的时间正好可以审批。
刚批完两份文件,桌上的电话就响了。秘书转了个电话进来,是大嫂傅芹打过来的,提醒他晚上回御园吃饭。
沈兴邦这些年一直住在御园。年纪越大,越想小辈在跟前。每隔一阵子,沈安吾都要过去陪老爷子吃饭。
沈安吾说了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远星集团和新加坡薄清建筑师事务所的合作签约仪式定在远星旗下的五星级酒店。
薄清这两年在国内的声名日隆,京沪两地已经有不少房地产商跟他合作。在浔城,远星是第一家跟他合作的。
本地大大小小的报社都来了,沈安吾特意留出了半个小时的采访时间,和薄清一起接受记者采访。
薄清中文不大好,闹了几个小笑话,反倒让记者会气氛松驰下来。
其实合作协议早已经签好了,这次的签约仪式不过是宣传层面的动作。媒体见面会结束,还有个小小的冷餐会,来了不少浔城乃至省内的设计名家。
杨栩开着他那辆快散架的富康,终于准时赶到了酒店。门口的泊车小弟看见他那辆破车,愣是不让他进,他从车里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自己浔大的通行证,证明自己是浔大的老师,又说自己是薄清的朋友,才被放行。
薄清的事务所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远星新开发的精装修楼盘上。沈安吾的私宅装修,薄清希望杨栩能多费费心。杨栩是他在港大的师弟,专业能力他是放心的。
私宅的建筑方案沈安吾已经通过了。杨栩负责的室内装修方案才刚开始启动,他现在是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多地了解沈安吾。了解一个人的最好方式,自然是去他现在居住的住所看看。
杨栩向沈安吾提出想去他位于市中心的公寓看看。
沈安吾同意了,把秘书张野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我那公寓其实没什么风格,我平时在家待的时间少。不过你去看看也好,多看看可以省去一些不必要的沟通。”
杨栩也表示同意:“樟墅的室内设计方案我已经有了初步想法。具体方案等我去您的公寓参观后,咱们再坐下来谈。”
沈安吾不置可否,目光在杨栩灰色衬衫的领口上停留片刻,那分明是一抹浅淡的唇印。
他不由重新打量了杨栩几眼,淡声:“我有个亲戚的小孩也在浔大美院读书,好像还是杨教授的学生。”
许青菱如果在,听到沈安吾这么介绍她,肯定会惊诧万分。她何德何能跟沈家攀亲戚?
杨栩来了兴趣:“哦?叫什么名字?”
沈安吾:“许青菱。”
这下轮到杨栩吃惊了,他只知道许青菱是浔城本地人,没想到她竟然跟沈安吾有亲戚关系。
惊讶之余,他很快反应过来:“许青菱原来是您亲戚家的孩子,她一开学就选了我的项目组,说是以后想当一名室内设计师。我现在正带着她做项目呢,小姑娘挺能干的,专业底子也很扎实。”
沈安吾点点头:“杨教授费心了。”
这话一出,杨栩便明白了,这可不是一般的亲戚关系,这分明是在说自家小孩的口吻。
杨栩是个聪明人,闻弦歌知雅意,“沈总,您放心,您不提我也会好好带许青菱的。”
沈安吾垂下眼眸,一时没吱声,其实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杨栩今天来还有个目的,想邀请薄清去浔大办讲座,担任客座教授。
最近浔大美术学院设计系系主任的位置空出来,明眼人都知道人选就在他和姚永安中间。他和姚永安,一个专攻室内设计,一个专攻广告设计。姚永安借着金玺奖创办人的名头,在学院里大出风头。他自然也不能落后。
杨栩一门心思想着,好好在学院领导面前表现表现。作以系主任,能为系里争取到什么样的资源,是最重要的考核指标……
冷餐会进行得差不多了。沈安吾让他们聊,时间不早了,他还要去老爷子那。
御园,傅芹正在厨房指挥阿姨准备晚餐,听到外头汽车的声音,便知道小叔来了。
沈栾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到小叔进来,下意识地站起来,“小叔。”
沈安吾唔了一声,跟大嫂打了声招呼,便往二楼书房去了。他也没敲门,径直推门进去。
书房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厚重的中式红木办公家具。右手边一整面墙的山水画,左边则是一副书法作品。
窗户关得死死的,沈安吾闻到一股药酒的气味。每一次进入这个房间,都有一种没来由的窒闷。
沈兴邦正坐一旁的真皮沙发上,和大儿子聊什么,沈安吾进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句“她要在乡下摆席就在乡下摆……”
二儿子的到来,打断了沈兴邦和大儿子的对话,他对大儿子说了句“你先出去。”
沈绍周跟二弟打了个招呼,便起身出去,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沈安吾屁股才挨到沙发,便感到气氛不对劲,老爷子今天心情不大好。
果然,书房里安静了很长一瞬。
沈安吾知道这是他父亲拿捏下属的惯用手法。有时候,一声不吭比高声斥责更让人害怕。
沈兴邦那双浑浊的眸子落在儿子身上,缓缓开口:“听说,你母亲和江开诚在加拿大结婚了。”
看着儿子一脸冷淡,眉目毫无所动,沈兴邦眉头皱得更深了,浑浊的眼掠过一丝冷戾的光,厉声:“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沈兴邦个头高,年过七十,依然身形笔直,三个儿子都遗传了他的身高。
男人在某个阶段如同吃了抗老了剂一般。三十、四十甚至一直到五十,样貌都没有太大变化。
尚蕙兰和沈兴邦第一次见面是在大马路上了,她和姐妹骑着自行车,看着前面有个长手长脚的男人,二八大杠自行车被他骑在屁股底下,显得特别娇小。
男人身材笔挺,雪白的确良衬衫被风得膨起来,尚蕙兰忽然起了心思,和同行的姐妹打起了赌——赌前面的男人是背影杀手,还是真正的大帅哥。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猛蹬自行车冲到前面。尚蕙兰假装若无其事地捋了捋头发,顺带回头扫了眼落在身后的男人。
这一看尚蕙兰的脸腾的红了,小姐妹却笑得直不腰来。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误终生。尚蕙兰曾跟儿子说过,不止男人好色,女人也一样。
沈安吾从很小开始,就不知道怎么向周围人解释他父母之间的关系。
进入青春期,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痛苦。他经常想,如果他的母亲不是尚蕙兰,他兴许也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此刻,坐在父亲对面,衰老在他脸上留下无情的印记,皱纹、斑点和刀刻似的法令纹,但上位者的气场依然很盛。
毕竟,沈兴邦还未从远星的权力结构里完全退出。人生七十古来稀,普通人含饴弄孙的年纪,沈兴邦这种精力过人的企业创办者,还在恋栈权力。
对上父亲浑浊晦暗的眼睛,沈安吾淡道:“我母亲从来不跟我提她的私事,我也不会问。”
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沈兴邦一口气堵在胸口,神色却莫名变得和煦:“你多久没去看你母亲了?她结婚,没通知你?”
大概年纪越大,性格里的固执、刚愎和善妒的一面便愈发不加矫饰地展露出来。
沈安吾小时候经常会被父亲类似的话刺激得情绪失控:你母亲不是说她爱你吗,还不是把你一个人留在浔城?
这么多年,他早不在意了,却发现:原来从头到尾对母亲的冷漠绝情无法释怀的是父亲。
沈安吾觉得好笑,向后一靠,将自己窝在沙发里,一副散淡的模样:“爸,您跟我妈婚都离了,我不懂您为什么还要跟她较劲。您要是嫉妒她二婚,您也再结一次好了。到时候,您三婚,她二婚,您还是压她一头。”
傅芹正指挥阿姨将做好的菜一样样端上桌,看见丈夫下楼来,忙上前凑到耳边问了几句。
沈绍周面无表情地摇头,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傅芹没问出什么来,悻悻地瞪了丈夫一眼。
刚好沈佩香带着沈乐贤来了,姑侄俩倒是每次都踩着饭点上门。
沈佩香一进来看到大哥不在,便拉着侄子要上二楼书房,被沈绍周出声喊住,“大姑,父亲正跟安吾在书房聊事情。”
这话什么意思很明显,沈佩香撇了撇嘴。
二楼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屋里几个人都是浑身一震,这父子俩是吵架了?
沈佩香按捺不住血往上涌的兴奋。大哥八成是已经知道尚蕙兰跟江开诚在加拿大结婚的事了。
这么多年了,她真没想到那两人竟然勾搭在一起了。
当年江开诚只是大市场管理处的一个小科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对尚蕙兰和对其他商户不一样。那时候尚蕙兰已经跟她哥在一起了,两人因为这事还吵过架。
后来江开诚从小科员,到管理处副主任,到主任,最后调进市里,结婚生子,仕途也一步步高升。尚蕙兰这边,和大哥的生意越做越大。她还以为两人早就断了,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尚蕙兰和江开诚竟然一起在加拿大双宿双飞。
沈佩香不晓得大哥知不知道尚蕙兰再婚的事。如果不知道,她不介意在他面前提一提。
沈乐贤一进来,便和沈栾坐一起。自打沈栾上大学了,和他三叔倒是越走越近。
傅芹看儿子跟沈乐贤混一块有说有笑,心里就不舒服,出声喊儿子:“栾儿,你别一来这就坐在那儿玩手机。去楼上喊下你爷爷和小叔,准备开饭了。”
沈栾“哦”的一声,刚起身准备去二楼,楼梯那传来脚步声。沈安吾正扶着老爷子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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