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招出谋杀谭治的计划,只能是为了掩盖更大的阴谋。
可这样一来,李星鹭先前对三公子谭腾逸的怀疑就要被推翻了——如果谭腾逸是谭贵的同谋,就算他许以巨利,也不足够让谭贵冒着承受多条罪名的风险为他隐瞒,因为他们二人之间不存在深厚的信任。
但若不是谭腾逸,还有谁符合凶手的条件呢?
第29章 问题
板子打在皮肉上的清脆声响回荡在谭府的正厅中, 李星鹭一直在心里默数,从一数到十一,声音停止, 而她也伸出手去摘下被堵在谭贵嘴里的抹布。
下一秒, 连绵不绝的痛呼从谭贵口中溢出:“不是说好、说好我认罪就能免去这顿板子, 只需要依律服刑吗!”
“谭管家,因为你不老实。”
李星鹭冷眼瞧着谭贵趴在长凳上颤抖的丑相, 她轻声道:“我和沈大人先前问你, 你的同谋是谁, 而你一直否认——这是真话吗?”
“我连谋杀老爷未遂的罪名都认了,有什么理由撒谎啊!”
谭贵激动地抬起头应答,这一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他后背的伤口,让他再次嚎叫起来。
李星鹭叹了口气, 心知他是不可能供出他的同伙了,于是转而问道:“如今外面尽在讨论老爷的死状与一首恐怖童谣中的内容一致, 又因为我们府上流传着白衣女鬼出没的传闻,所以百姓都认为是大小姐还魂杀害了老爷——你是谭府大管家,那恐怖童谣就罢了,白衣女鬼你也敢说不知吗?”
“这……”
谭贵犹犹豫豫地拉长着音调,却始终没有给出回答。
李星鹭摇了摇头,正准备把抹布塞回他嘴里,让他再吃几个板子。
谭贵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图,于是不敢再迟疑:“别!我知道, 而且不止我知道, 老爷他也有所耳闻。”
“老爷?他不会也认为所谓的白衣女鬼是大小姐吧?”
李星鹭好整以暇地盯着谭贵, 笃定他是像凶手一样想要把谭治的死玄幻化、让大众误以为凶犯非人而是厉鬼。
但这回她却料错了,谭贵没有顺着她的话扯谎, 而是反驳道:“你知道老爷这段时间心情烦躁、寝食难安吧?若是只为着大小姐的死,他不至于如此,他真正苦恼的原因——就是他心中的那个白衣女鬼。”
“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老爷在与夫人成婚前另有一位未婚妻柳小姐,柳小姐生前也素爱身着白衣,而且她正是死于中元节当天!”
李星鹭不曾想能听到谭贵主动提起谭治的往事,而他口中的柳小姐——:“谭管家,我先前听夫人提起过这位柳小姐,夫人告诉我柳小姐在与老爷退婚后不久就失踪了,连官府都找不到她的踪迹,怎么你却能知道她的死期呢?”
谭贵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似是没料到李星鹭竟然知道柳小姐的事,但他吸取教训,为了不被打板子,很快就开口作答:“夫人嘛,她能知道的也就这些……”
“老爷死了,我本想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可无奈我还不想这么快进棺材,所以今日不得不说出来——当年谭家悔婚柳家,随后柳小姐失踪,这是人尽皆知的,但没人知道老爷也曾消失过一段时日,这一男一女同时失踪,能是为什么?”
李星鹭张大嘴巴,心中顿时有了答案——私奔。
果然,谭贵接着道:“退婚时老爷才十七岁,正是莽撞冲动的年纪,他背上包袱就带着柳小姐跑到邻县阳泉县,两人私自拜了天地、互称夫妻,过上了恩爱缱绻的神仙日子——但后来的事你们可以想见,老爷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万贯家财,与柳小姐成婚不过半年,他回到清远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八抬大轿将出身显赫的赵夫人迎进了门。”
“那柳小姐呢?”
李星鹭疑惑地追问:“她自从失踪起就再无音讯,该不会那之后就被老爷灭口、或是悲愤自尽了吧?”
“不不不,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贪得很,既娶了名门闺秀新婚燕尔,又舍不得青梅竹马的旧爱,于是就在阳泉县置办宅院,锦衣玉食地将柳小姐养在那里。”
谭贵露出一个难看的猥琐笑容:“ⓌⓁ在那宅子里,柳小姐也能被称一句夫人呢,可惜她红颜薄命,在十七年前的中元节那日因难产血崩而亡。”
十七年前、难产——李星鹭突然灵光一闪,她连忙问道:“柳小姐难产,是一尸两命,还是只有她血崩而亡?”
“她生下了一个女婴,虽然那女婴先天不足,但是仍活着。”
听到谭贵的回答,李星鹭心下了然:“那女婴就是三小姐谭雨淼。”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沈舟云顿时将惊讶的目光投向她,但李星鹭没有立即解释,而是继续对谭贵问道:“三小姐的身世虽然不能摆到台面上,但她毕竟是老爷心爱之人所生,老爷为何对她漠不关心、连为她延请名医的钱也不肯多出呢?”
“柳小姐若还活着,老爷兴许能像疼爱四小姐一样对三小姐爱屋及乌,但一来柳小姐难产而死,老爷难免迁怒三小姐,二来,三小姐又是在中元节出世的,不吉利,老爷都不肯多见她。”
谭贵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老爷本不觉得冷待三小姐有什么不妥,但前段时间大小姐身亡,三小姐被关进大牢,然后白衣女鬼的事情出来,老爷便想到是不是柳小姐怨他没有照顾好两人的孩子,来找他要说法——所以他倍感煎熬,以至于寝难安、食无味。”
李星鹭挑了挑眉,她不知道谭贵的话是真是假,但如果是真的,那谭治也太可笑了——他有时间寝食难安,怎么不去大牢里探望一下谭雨淼?人家陈锐的父母一天要到县衙去闹三次,谭治却像是跟谭雨淼毫无关系一样,他宁愿去给陈锐求情,也没提起谭雨淼一次。
不过嘲讽归嘲讽,她也没忘记正事:“三小姐知道她生母的事情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
谭贵嘴快地回应过后,又想到先前答不知道时都会挨打,于是赶紧解释道:“我是服侍老爷,并非服侍三小姐,她的事情我自然不清楚……不如你直接去问她好了。”
李星鹭审视了他一会,而后转身对沈舟云道:“沈大人,不如先别打剩下的十五大板,将谭管家收押到县衙大牢去吧。”
她话音刚落,谭贵立即喜笑颜开,旋即说起她的好话来:“小鹭啊,我往日里真是瞎了眼,没看出你是这样的好心肠……”
李星鹭可不是为了听谭贵说这些虚伪的赞词才提议放过他的,她直接上前把抹布塞回他嘴里,然后再次将目光望向沈舟云。
“立刻把这人关进大牢里。”
沈舟云懒得用正眼去瞧谭贵,他下了命令后,提刑卫架着长凳,把谭贵整个人搬了出去。
谭贵被押走后,正厅里顿时寂静下来,沈舟云清咳一声,主动开口道:“我们也回大牢里去问谭雨淼?”
“大人,就算三小姐真的知道她生母的事情,你觉得她会如实告诉我们吗?”
见沈舟云真打算按谭贵的话直接去问谭雨淼,李星鹭满脸不赞同地反问了一句。
沈舟云沉默了一会,显然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刚刚谭贵才说到柳小姐难产,你似乎就已经猜到了谭雨淼是柳小姐的女儿。”
“只是突然觉得三小姐的条件对得上而已。”
李星鹭这时才解释道:“老爷不喜欢二公子的生母曾姨娘,在对方生下二公子后从没去过她房里,但还是正经地纳了她为妾;二小姐早夭,她的名字却也被记上族谱、牌位被供在家庙里。由此可见,老爷对这些名分体面还是看重的,然而轮到三小姐这里,她的生母居然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医女,这很奇怪,所以我方才联想到她的身世会与柳小姐有关。”
沈舟云点了点头,而后又问道:“你认为谭贵说得是真话吗?”
“比起真假,我更很怀疑他交代老爷往事的动机——他说得太多了。”
如果只是需要编造谎言以应付审讯,谭贵没必要主动说出那么多细节,甚至揭破三小姐谭雨淼的身世,所以李星鹭不得不怀疑他是另有所图。
沈舟云却道:“他挨了十五个板子、而且清楚不交代就会再挨十五个,所以说得多一些也正常。”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至于谭贵交代的话,我认为至少有一部分是谎言——刚退婚时,老爷头顶着父母的压力,不能正大光明地娶柳小姐为妻,可是后来他都成为一家之主了,小妾是一房一房的往府里纳,夫人显然管不了他,所以他怎么就放任柳小姐这个旧爱只在邻县做一个外室?”
李星鹭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说着说着还转头对沈舟云问道:“假若是你,你会连一个名分都不给曾经青梅竹马的旧爱吗?”
“我不会娶不喜欢的人,也不会让心上人做妾。”
沈舟云果断的回答让李星鹭感觉到一点莫名的尴尬,她只得干笑道:“老爷会,您是性情中人,他不是人。”
“咳,再说回来,哪怕老爷与柳小姐的旧时情谊已经被消磨,但柳小姐有孕,按照老爷对曾姨娘的态度,他也理应会把柳小姐接回府中给她一个名分、更重要的是给她怀着的孩子一个身份。”
李星鹭继续分析道:“谭贵的说法却是,直到难产而死柳小姐仍是老爷安置在阳泉县的外室,连三小姐生母的身份都没得到。”
“如你所说,谭贵在这件事上说谎的目的是什么?”
沈舟云不置可否,他不如李星鹭了解谭治的作风和谭府旧事,所以他没法揪出谭贵话语中的漏洞。
李星鹭耸了耸肩:“我也希望我知道,但就像我们审了那么多人,却仍然未能确定凶手的身份一样,一切谜团仍被阴雾笼罩着。”
“你先前说过,你从家宴离场后一路询问仆役谭治的行踪,因此找到他的书房去,但是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居住的霁月院里只有你一个人。”
提起凶手,沈舟云不由回忆起最初的案发时刻,试图理清一些思路:“谭治是府上的老爷,他院子里的仆役应该是最多的,中元节又不像花灯节一样全府休假,所以霁月院里怎么会空无一人呢?”
“没错,我在老爷身边服侍时,最少也有五六个人和我一样守在书房外。”
李星鹭听到沈舟云的问题后立即皱起眉头:“当时我见到无人靠近书房,还以为他们和我一样害怕被老爷迁怒,现在想来,就像我仍然要去敲门给老爷送饭一样,他们即使不情愿也是不敢擅离职守的。”
沈舟云越说越感觉到困惑:“那便只能是谭治自己下的命令,他遣退院里的仆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人发觉,或者他要见什么人?可是整个谭府里,有什么人值得他这样会面?他可是能当众扇妻子耳光、斥骂儿子,而除了他的家眷以外,府上的仆役……更不可能。”
什么人值得谭治遮遮掩掩地会面?大公子死后谁能继承家产?谁能让谭贵宁愿承认谋杀未遂也不肯供出?谭贵在柳小姐事情上隐瞒了什么?
脑海里的问题交织在一起,让李星鹭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希望这些线索能串成一条线,于是对沈舟云提议道:“我们应该去搜查谭贵的院子,他是唯一一个可能与凶手有直接接触的人。”
沈舟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两人离开正厅前往谭贵居住的金碧院,一如先前,沈舟云走在李星鹭身后——尊前卑后的规矩在他眼里仿佛算不得什么,还比不上他对于李星鹭可能会半道累晕的担忧。
谭府, 金碧院。
这处院落宽阔而精致,亭台、廊道、房屋无不是用上等木材和瓦砖砌成,庭院中间的花草树木也被打理得极好——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 说不得要误以为这院子的主人是哪位大老爷。
当然, 谭贵所居的金碧院是不可能比得上谭治的霁月院, 只是与三小姐谭雨淼的翠园、甚至谭秀林的莲居相较,他这处院子的规模都算得上僭越了。
“这是谭贵的寝居?”
李星鹭指着金碧院西侧的那一排厢房, 对守在院墙边的提刑卫询问。
但那名提刑卫却摇了摇头, 他转向显然更小、更低平的东厢房:“管家住在东厢房, 他儿子住的才是西厢房。”
父亲住小房子,儿子住大房子?
“虽说这府上的人都知道谭贵骄纵谭修,但没想到他对他儿子竟然宠到这地步,倒是少见。”
李星鹭随口感叹了一句, 而后便提起步伐走向东厢房。
推开房门,里面的布置又让李星鹭吃了一惊——她早知道谭贵从府里开支的方方面面都有抽油水, 但这摆在墙壁四周的夜明珠、精雕细刻的紫檀书桌还有红木书架,显然不是那一点油水能支撑起的。
“谭贵想要杀谭治,不会是因为他被发现贪得太多了吧?”
以沈舟云的见识,他自然能看出这房里的物件俱是货真价实的名贵,所以他对谭贵的杀人动机有了新的猜测。
李星鹭仔细想了想,觉得不太对:“谭贵又不是这一两年才开始贪的,老爷也不是那些糊涂的冤大头,我敢说谭贵哪怕只贪了一文钱, 老爷心里也是清楚的, 可见他默许了谭贵贪钱, 那就没理由突然发作。”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翻看书桌上的账本和纸张,但是沈舟云却突然抬起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我来拿。”
看着沈舟云越过她走到书桌前, 李星鹭愣在原地,直到他将一本账册递到她掌心上,她才反应过来对方的用意——他是怕她又不小心触发什么机关,就像在谭治的书房里因为误碰账本而被一堆书猛砸一样。
李星鹭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悸动,她不敢深想,于是快速翻开账册,让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每一页的开支记录上。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是府里公中的账册,夫人、姨娘和小姐公子们的月例都是从公中发放,我们的月钱也是——这些账目是会直接呈到老爷面前的,但谭贵每个月的开支竟然超过了夫人,这是明着贪啊。”
动用公中的资金和私下敛财的意义大不相同,谭贵若是私下敛财,只要不留下把柄,谁也不能明面上对他怎么样,但动用公中的钱,谭治是可以一纸诉状把他告到县衙去的,而谭贵百分百要服刑坐牢。
谭贵不可能不清楚后果,所以他不可能有胆子明着贪公中的钱,那就只能是——谭治默许的?
可是谭治对谭贵私下敛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理解,动用公中的钱却是有些踩在夫人等家眷的面子上了,谭治这样重视尊卑次序的人,为什么会容忍谭贵的行为?
李星鹭等了一会,没等到沈舟云的回应,她不由抬眸去看,只见沈舟云站在硕大的红木书架前,他拨开书册,伸手对着书架的隔板敲了敲。
“空心的?”
李星鹭见他停住动作,忍不住出声询问。
沈舟云回眸望向她,而后点了点头:“应是像谭雨淼的翠园里一样有密道。”
说罢,他用左手抓住书架边缘,想要用力将整个书架移开,却没料到以他的内力也无法轻易做到。
李星鹭走到他身边,不顾沈舟云的眼神劝阻,她开始摆弄起书架上的那些书册:“沈大人,使蛮力说不定会起到反作用,一般在书架后面藏暗室或者密道,应是有机关来打开的,否则建造者自己就进不去了。”
但是在她将书架每一层的书都摆弄过一遍后,书架仍然一动未动。
李星鹭看了一眼双手抱胸靠在书架边缘的沈舟云,她没有因为自己的猜测得不到确认而感觉羞赧,只是说道:“我再找一找。”
她将橱柜上的古董全部移动过、甚至里间卧房的床铺都摸索一轮,可惜皆是一无所获。
最终,她扫视四周,目光落在分别嵌入东南西北四面墙中的夜明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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