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扶光看向陆云门跽坐过的那处榻,眼前忽地晃过少年眼角红潮弥漫、睫毛上不知汗还是泪的潮湿水珠微微颤动时的模样。
忽然地,她有些后悔这样早地将他放走了。
此后的每日,或是趁卢梧枝被她支走,或是等小郡主独自住进旅舍的屋子,陆小郎君总会过来见她,让她将他肩上的花纹再加上一些,然后,少年便会用他带来的、新鲜的花和茎叶,为小郡主编上一条最新鲜的花镯,将原来那条花尖微露蔫意的替换下来。
这样短暂地、偷情般的悄声相处,总是让小郡主期盼着跟小郎君的下一次相见。
但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最快。
马不停蹄地,一晃眼,他们就到了卢家祖地。
随后,一个晌午,卢梧枝在见过小郡主安排的那个曾于卢府照料过崔英身孕的村妇、从她家的农院走出来后,便抱住了一直站在外面等着他的小娘子,头埋在她的颈间,无声地哽咽了许久。
接着,再转过一日,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的卢梧枝带着她进了山林。
山林里的路原本并不难走。
在“妖蟒现世”的传言流传开之前,村里的人时常会进来,大人们忙着做陷阱抓兔獐,孩子们就背着篓、互相比着谁能摘到最大的菇子。
但自从他们发现了大蟒踪迹、又多见动物残骸后,进去的人便少了许多,原本行路上被人们踩塌的扎人青草又茂盛地长了出来,不过几天就郁郁葱葱地没过了脚踝。
再加上前日刚下过一场整夜的雨,被树遮天蔽日的林中,土地还带着湿,踩后抬脚时,还是会有略略地黏沉。
因此,不想弄脏衫裙的小娘子对走进山林很是不情愿了一阵,但在卢梧枝给她送一身漂亮的胡服袄子后,她就很乐意地穿着她的乌皮六合靴,跟着他踩进了山中薄薄的淤泥里。
卢姓的人们原本是想要带着武器、成群结队护着卢梧枝进山的。但已经听过了更多关于“妖蟒”详细消息的卢梧枝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独自带着阿柿上了山,以便能更容易地在湿地上找出有蟒滑动过的痕迹。
但直到霞光洒下,两人也没什么收获。
走饿了的小娘子坐到了一块被卢梧枝擦净了的大石上,边吃着干粮,边逗着刚才卢梧枝给她逮住的一只松鼠。
那小松鼠正被她关在一个编著扁豆花的小提笼里,不停地被她揪住尾巴尖。
而它的尾巴一旦被揪,它就会好奇地转身掉头,想找到是什么碰到了自己。可那个时候,小娘子的手早就松开了,然后又一次在它的背后揪住了它的尾巴。
为此,这只小松鼠开始转来转去,简直都要成了陀螺。
就在小松鼠气呼呼地把蓬松的大尾巴藏到怀里、不让她再碰时,卢梧枝跑了回来。
“我找到了!”
他笑着用树枝指向前方的不远处,拉着小娘子去看。
随后,又沿着那道蜿蜒而成的痕,带着她和小松鼠一起,很快地走进了林子的深处。
越往里走,鸟虫的鸣声越大,许多细小的声音都被掩了下去,但蟒蛇游走过的痕迹倒是很清晰。
因为那条下陷的游痕已经在土中形成了条小小的水坑,吸引了无数只几乎透明着翅膀的奇异蝴蝶聚去饮水,当阿柿他们走过时,一只蝴蝶还很不怕人地飞到了她的指尖,翅膀上那对深翡色的妖异眼睛正对着她,在红霞中闪动着晶石般的光。
静静地看了它片刻,忽然,小郡主吸了口气,轻轻地对着它吹了一下。
蝴蝶被惊扰了。
就在它从她指尖振翅而起的那个瞬间,一张巨大的捕网从天而降,眼看就要沉沉兜住卢梧枝和阿柿的头顶!
可刹那之间、捕网即将压下之际,卢梧枝如同山猫一般、奋力蹿扑向阿柿,带着她打滚逃出。
但紧接着,未能等他们喘上一口气,四道蒙面黑影从前后树上跃下,齐齐拔剑,攻向卢梧枝!
甩了甩头上泥巴,身手敏捷的少年已将腰间匕首出鞘,“铛”地一声,便同第一把横刀对上。
眼看紧随其后的第二个人就要袭来,卢梧枝抬起小臂,袖剑连射两镞,力道极大的倒刺钢镞当即呼啸而出,重重破开那人血肉,重伤他的膀与大腿,痛得他狼狈倒地,难以动弹!
稍落一步的第三人似是没想到对方藏有暗器,缓缓顿住脚步。
见卢梧枝泥鳅般在树间蹿来蹿去,滑不留手,第一个刺客已经与他交手了十几次却仍伤不到他分毫,而他臂间袖剑又极厉极狠,让人难以靠近……
“我去抓那小娘子!”
他思索后向同伴吼道,随后闪身进了树后,向着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那串小巧脚印飞奔追去。
听到那句话,卢梧枝脚尖一滞,疾冲踏上树干,先是反身射倒第四人,紧接故意露出破绽,拼着被剑尖划破喉咙的危险,如兽般扑向一直与他缠斗的第一人,匕首捅入他的后背,接连刺了数刀!
就在这时,被他射倒的第四人强忍着痛,吹响了怀中的哨笛,急促刺耳的哨鸣瞬间在林中荡开。
卢梧枝抹了一把腮边溅上的血,顾不上去管吹哨人,疾奔追向冲着阿柿跑去的男子。
可等他赶到时,那刺客已经后背抵树、弯腰躬身、扼着小娘子的喉颈将她挡在身前,使卢梧枝无法在确保不伤及阿柿的前提下射出袖剑。
眼看被掐的小娘子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身上染着血的浅瞳少年站了出来。
那人见此,当即大喝:“扔了袖剑!”
他威胁道:“我们要抓的只是你,只要你足够听话,我们便不会节外生枝、伤到无辜的人!”
说着,他将刀尖挑至小娘子的面颊旁,仿佛只要微微地抖一下,就会在她美玉莹光的脸上留下一道永远也消不去伤疤。
卢梧枝咬住后牙,将袖剑远远抛开。
“这就对了。“
刺客此刻的眼睛紧盯在了卢梧枝身上。
“还有,你方才的匕首呢?”
他催促:“快将它也……”
就在这时,阿柿将手中一直攥着的泥巴向他眼上一拍!紧接,趁他下意识闭目侧首、扼住她喉咙的五指稍卸力道,小娘子猛地向后抬脚,用力蹬踢他的胯间,在他吃痛脱力时旋身逃出!
似乎因此被激怒,缓过这痛楚的下一瞬,刺客便攥紧手中尖刀,无法站直地弯着腰俯冲向前,冲着小娘子便要反手挥刀!
眼看尖刀就要刺入阿柿后背,卢梧枝不假思索冲了过来,紧紧将小娘子护进怀中,挡在了她的身后!
下一秒,那尖刀自下而上下,狠狠划砍过他的后肩,扬起的那片血雾珠子、纷扬扬地落进了小娘子回首时惊恐般睁大的眼睛里。
“走!”
受伤后的卢梧枝一刻未停,对着小娘子喊过一声,便趁对手挥刀过后还未收势、胸前大敞,当即奋力持刀向他撞去!
那人被撞得猝不及防,一时间竟站立不稳,向后跌去,双目呲裂地被扑上的卢梧枝挑断了的喉咙!而做完了这一击的卢梧枝也再无余力,随着刺客一起倒下,在那片喷涌的血中昏了过去。
但极快地,他就在小娘子的拖动中醒了过来。
卢梧枝缓缓抬起他糊满了鲜血的眼睫,看向背着自己的小娘子。
明明哭得满脸都是泪,她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使劲把不停往下滑的他往肩上背,哪怕根本就走不动多远,她却始终没有想要撒手。
浑身浴血的少年动了动手指:“别哭了……”
听到他的声音,小娘子霍然转回头!
在对上他的眼睛时,她顿时哭得更凶了,似乎受到了不得了的天大委屈。
卢梧枝忽然就很想对她咧嘴笑。
但现在还不行。
“我们要尽快下山,他们还有人,马上就会赶过……“
说着,他神色一凛,屏息侧耳,发觉从远处逐渐逼近的大批踏草碎枝声竟是自山下而来。
“他们是要把我困死在林中……”
稍一用神,卢梧枝的眼前便又泛起了一片昏黑。
但他当即用牙狠狠咬破舌尖,用刺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不能下山了,我们得先找地方躲起来。”
说着,他强撑着自己站起,后背的伤口顿时撕裂更凶,豆大的汗珠几乎一瞬就湿满了他的面和颈。
血还在流。
越走,血流得越厉害。
小娘子抹掉眼泪,脱下身上的外袄,死死地捂住他后背的伤,虽然很快就被血水浸透,但也总算暂时止住了血的滴落,勉强藏住了他们的踪迹。
而那个被卢梧枝割喉的刺客,身上正如猬鼠般刺满了保命止血的牛毛细针,微弱地起伏着胸口。
仿佛只眨了一下眼睛,山林中的光便一瞬间尽数消失了。
摸着黑的两个人跌跌撞撞,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山林深处逃。
可他们压着声息、走不快,后面追兵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近得,他们都能看到那片火把的红了!
已是万分危急的时刻,搀着卢梧枝的小娘子却腿软般一个趔趄,双膝狠狠栽倒在地,连带着将卢梧枝也拽倒了!
卢梧枝将剧痛吞咽进喉,当即以手撑地,想要快些将把阿柿扶起来。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他手边的山壁竟是空的。
藉着模糊的月色定睛一看,那里竟藏着一个半人高的、一半陷在地下的洞穴,像是被动物挖出来过冬用的,此时被草石掩着,隐蔽得极好,若不是他正巧此时跌倒,就算从这里路过千百回,也绝对发现不了!
已经逃无可逃,不如就此赌一把。
卢梧枝拉着阿柿看了那处洞,接着便咬紧牙关、无声地爬了进去。
小娘子一脸心领神会,紧跟着他钻了下去,随后又立马同他一起,将上面的草整理回原样。
几乎就在他们将手收回时,举着火把的追兵走到了附近。
看着就晃在上面的火光,洞中的两人如取暖的小动物般贴在一起,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因为耳边就贴在他的胸前,
陆扶光能清楚地听到,在追兵靠近到洞穴旁边时,卢梧枝的心跳鲜明地快了起来。
咚、咚、咚、咚——
响得她都有些震耳朵。
小郡主悄悄地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胸口,里面的心还是那样平而稳地跳着,连一丝的慌都没有。
还好卢梧枝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外面,不然,她会因此被怀疑也说不准。
这样想着,小郡主双腿无力般地稍稍地后退,背抵着洞壁,慢慢坐了下去。
就在这时,追捕他们的那几人放缓了脚步,喘着粗气停在了离洞穴几步远的树边。
“那啖狗肠的小儿!”
歇了几口气,其中的一人突然啐了句脏话。
他出气般地握拳,“咚”地捶了下树干,“不是说他受了重伤,又带着个小娘子吗?怎么还这么能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能跑。”
接话的那人放下手中半空的水囊。
水在水囊中晃动的声响在静夜中无比清晰。
“我只知道,我老娘和妹妹的性命都握在夫人的手里,若是他这次平安回了卢家,我全家都要遭殃。”
他稍稍将声音压低:“夫人的手段,你又不是见识过……”
似是被他的这句话点醒,那骂骂咧咧的那汉子也住了嘴,默默地直起身,继续高举火把,前进搜山。
脚步声渐渐远去,卢梧枝垂下去的眼眸却再也没有抬起来。
再后来,又路过了两拨人,却都没有发现这处洞穴。
等四周彻底安静,许久都不再有声音响起,重伤的少年终于撑不住,靠着洞壁慢慢倒下,无力地低下了脖颈。
见他完全没了意识,陆扶光从怀中拿出金针,先是刺穴使他不会醒来,随后才徐徐地用针帮他止住伤势。
等将这些处理好了,她安静地从这洞中爬出,提着别在腰间的水囊,走到了她早就知道在何处的那条小溪前。
此时,天上蒙着的那层云雾也散了。
陆扶光将沾着血和泥手浸进水中,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昨晚才编好的新鲜花镯,却已经被弄得这么脏了。
小郡主的心中,忽然就生了不悦。
她不停地用清水冲掉上面的血泥,又仔细地将上面已经磨伤了的花摘了下去,但却还是觉得不开心。
想马上就换一条新的。
可陆云门不在这里。
没人能给她编一条一样的……
这股不悦一瞬间就冲散了今日筹谋顺利给她带来的所有愉快,让小郡主的眸子顷刻黑沉了下去,在里面浮动着的,是一片会将人吞噬的泥沼。
双手拢起一捧水,小郡主俯身靠向溪面,想要用水洗一洗眼睛。
但在那泓如镜般的水面中,她发现她的眼角有一小片干涸的血。
歪了歪头,她放下手。
“我的眼睛被血溅到了……”
看着水面里的自己,小郡主变脸一般地,陡然就成了个无措慌张的小娘子。
她似乎害怕极了。
“因为不舒服,我后来洗过好几次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是越来越模糊……怎么办……”
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砸花了水面。
“我看不清东西了……”
当圈圈涟漪大到让她看不清自己时,小郡主忽地笑了起来。
随着小尖牙的露出,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看不清,所以把陆小郎君认成了其他人、认成了在这次遇险中为她豁出性命、用后背迎刀、死死将她护住而被她全心全意喜欢上了的卢梧枝,好像……也很情有可原呢。
卢梧枝是听着一声声“卢梧枝、卢梧枝”的轻唤醒来的。
等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时,灌满了水的水囊和果子已经撒了一地,小娘子又哭得满脸都是泪了。
她叫着他的名字,抽噎着,声音都哑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弄回来,手指刮破了好几根,可我不知道这里面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你可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
”你怎么……这么了不起啊……“
卢梧枝艰难地抬起手,把她脸上的泪和泥点子抹去,冲她露出笑:“我没事,你别怕,我不会死……”
他干咽了咽满是血气的嗓子,嘴角扬着,“我还要留着这条命,把你从陆云门身边抢过来呢。”
说完,他吃力地捡起地上一个带硬壳的果子,指尖发抖地将它掰成两半,扯到了伤口,却没有吭声,而是小心地将里面白净的果肉用壳子盛着,送到小娘子的手边。
“干净的,可以吃。”
他的手上全是血和伤,嗓子也因为缺水、嘶哑得厉害。
小娘子看着他递来的果子,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忽然捂住嘴巴,呜咽地哭出了声。
“被追杀得四处逃命,走了那么远的路,身上还刮伤了,我都没见你哭得这么厉害,我一提到陆云门,你却立马哭成这样。“
卢梧枝用手背碰了碰她下巴上的泪,轻着声音,“你就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我以为……“
小娘子哽咽了一声,她睫尖上坠着的滚烫泪珠便成串地落到了卢梧枝的手背上,“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你哭,是因为担心我?”
在怔了片刻后,卢梧枝忽地笑了。
明明虚弱到不得了,他却开心到露出了他的犬牙,握住她的手腕,将果子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他抓的是她腕上的花镯,又弄坏了上面的好多花。
小郡主的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
但下一秒,她就垂着眼泪,静静地抿着唇,看着卢梧枝将好的果子都放到她面前,而他自己则捡起个磕碰烂得最厉害的果子咬了一口。
“卢梧枝!”
仿佛再也忍不住了,小娘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把草药。
“我是为了摘它才弄伤了手。这草药对你背后的伤有益,但它太苦了,我不要嚼,你自己嚼烂,我给你敷上。”
卢梧枝愣了愣。
但他什么都没说,用清水漱了漱口,接着就抓起草药放到了嘴里。
那草药对他的伤极有用,但碰到伤口上时却会令人痛若蚀骨。
等草药敷完,褐肤少年的身上又是痛得一身的汗了。
撕了自己的里衣、为他将伤包扎好,小娘子看着他的后背:“为什么不问?”
卢梧枝顿了顿,才出声:“不问什么?”
“我为什么会认得草药,为什么突然能如此熟练地处理伤口……你刚才明明生疑了,为什么没有问出来?”
卢梧枝笑出了声。
他忍着痛转过身,面向一脸严肃的小娘子:“因为你刚刚为我哭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真的,那是我平生得到的东西中极为珍贵的了,珍贵到,突然让我不敢再奢望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