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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许姑娘)


至于看起来并不会做这些伺候事的小郡主,则自然很快就被挤到了一旁。
她安静地用帕子擦着溅了湿泥的小靴,将暗中对卢梧枝动了手脚的人们尽收眼底。
而另一边的卢府,九郎君以诚孝之心请到游医的消息已经极快地顺着雨声传了回去。
待卢梧枝乘坐的马车赶到卢府时,雨幕中,卢府的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老夫人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在佘妈妈的搀扶下站在伞下翘首,一见到马车的影子,便立马急急地踏进涟漪雨潭,向着孙儿迎去。
此时,马车上,被喂下了热汤的卢梧枝也勉强恢复了意识。他眯着浅色的瞳仁,第一时便先去找到了阿柿,向她伸出了手。而刚握着她的手走下马车,他就被赶来的祖母抱到了怀中。
卢梧枝声音轻虚地靠在老夫人肩头:“祖母,我身上湿,别冷着您。”
见她想要将他接去她的院子,他又强撑着道:“我不想去劳累您,我回表哥那儿就好。”
他捏紧阿柿的手:“有人能照料我。”
”好。好。“
这会儿,老夫人自是愿意让他顺心,连忙吩咐着下人快些将他送去榴花园。但在目送着孙儿离去时,老夫人那双时常藏在苍老眼皮下的眼睛却缓缓睁开,在卢梧枝身旁的阿柿身上多停了许久。
但最终,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在这之后,提着药匣的游医很快上了门。对症的两剂猛药下去,卢绿沉当夜便转危为安。
但榴花园小楼中,卢梧枝却“病”倒了,“病”得时清醒、时昏迷,常常上半夜还烧得汗出如浆,天破晓时又冻得指尖如冰。
他这个样子,身边自然是离不开人的。
虽然他说了要由阿柿照顾,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娘子娇如幼莺,那一身漂亮的羽毛都需要旁人为她梳理,根本就不是能照料人的。是以,老夫人派了几个常年在她身边伺候的侍婢过来,让她们随时听着小楼里的吩咐。
以往冷清的榴花园便从此仆役鱼贯而出,浓浓的药味冲得葡萄藤都有了蔫意。
小郡主站在窗边,看着一名婢女偷偷将卢梧枝喝完的碗底的药渣倒进随身的帕子里,将里面见不得光的毒包了起来。

看到藏好药渣的婢女平安离开,想着那人也给卢梧枝连着下了好几碗的毒了,小郡主便趴到了卢梧枝的卧榻前,随口用她以前看过的放血治病的方子哄着他、拿簪尖刺破了他的手指。
随后,她含住他的指尖,尝了尝他的血。
旁边侍奉的年长婢女眼中满是对这荒唐的不赞同,但卢梧枝却无比纵容她的胡闹,光是看到她唇上沾到了自己的血,他都开心到虚虚弱弱地能露出他的小虎牙:“我要是能一直病下去就好了。只要我生着病,你就会一直守着我,没办法回去见陆云门。”
小娘子却毫不留情地丢开他血无异味的手指:“我在这里,才不是因为你生病……是因为陆小郎君不知道在忙什么,最近总是不在家,害得我总是饿……”
陆云门这几日的时常不见确实让她有些挂心。
但现在,小郡主也顾不上去多想陆云门的事。
明明连一直埋在老夫人身边的侍婢都用上了,崔姚却只给卢梧枝下了点加重病情的药,想要让他的身子逐渐病弱,一直缠绵病榻,失去继承家主之位的资格。
都这种时候了,崔姚怎么还这样优柔寡断?
快点把她藏了多年的、最烈的“无名异”毒用出来呀。
不然,她要怎么将这出戏好好地唱下去呢?
小郡主走到窗边,把玩似的晃了晃手中的水晶簪子,虹般的光随着她指尖的转动、徐徐地打在了不远处的一处白壁上。
为了让崔姚下定主意,她还是再给她加点猛药好了。
于是,卢梧枝正在私下寻找他出生时身边旧人的证据马上就被送到了崔姚的案上。
因为阿柿曾经的话,卢梧枝的确留心去查了他出生时的事。而被他问到的那些人,不是将事情说得含糊其辞、矛盾得前言不搭后语,就是一脸心虚、不停回避着说记不清,无一不在引导着他心中生疑、继续深入地查下去。
这些人自然都是小郡主的安排。
但她给他留下的线索却没有丝毫作伪。
譬如,为他接生的稳婆刚得了大量的赏银,在回家途中就因银钱外露、遭到了歹徒的截杀;他出生那年贴身伺候崔姚养胎的下人,除了身家性命尽数掌握在她手中的几名心腹,其余全被分别送到了她的几处僻野庄子上,并纷纷于几年间陆续死去,如今去查,竟一个活人也寻不到了……
这几乎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卢梧枝,他的出生存在着着巨大的问题。
而这也是真的。
因为卢梧枝根本就不是崔姚所生的儿子。
那是一桩因险恶人心和阴差阳错而造成的官司。
事情要从崔姚还是个小娘子时说起。
那时的她,在崔氏女中藉藉无名,她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最初的根源,是她在一名隐士刚刚出山、尚且落魄时对他伸出了援手。
而那个人就是山佬的师弟、传闻中为瞿锦叶叛乱出谋划策的大谋臣——冯先生。
在冯先生的帮助下,崔姚算计挑拨族中姐妹与卢绿沉的婚约、自己抓住机会嫁进卢府,随后一步一步,成功坐稳了范阳卢氏主母的位子。
但在那时,她却发现,冯先生萌生了离意,他想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大展宏图,做出一番大事业。
而他之所以会动这个念头,是因为他对崔姚的嫡亲妹妹崔英动了心。每当崔英到卢府看望崔姚时,他都会伺机偷偷地躲在暗处,朝着那名小娘子窥视。
冯先生年纪颇大,相貌不雅,身材又同女子般瘦矮,这样的人,便是再有大才,清河崔氏也不会将嫡女许给他。
可崔姚为了将冯先生长久地留为己用,便提出要借端午酒宴,假做一出醉酒的意外,让冯先生同崔英发生夫妻之实,待事情无法挽回,她再回家从中斡旋,多半可让冯先生得偿所愿。如此,冯先生也不必去做什么大事业,只用留在她的身边、辅佐她巩固她的地位便可如愿。
冯先生自然也有他的贪念,在听说崔家已打算为崔英定亲后,他便也无法再忍耐了。
他同崔姚一拍即合,不仅给了崔姚可以催情的烈性香料,还备上了一份会使人极易有孕的酒,要崔姚拿给崔英饮下。
可那日,先踏进那间满是催情香料屋子的,却是在酒宴上有些喝醉了的卢绿沉。
后面的事,便都进行在了隐秘中。
十个月后,卢梧枝出生,崔英无欲求生、血崩病逝,冯先生一夜生出半头的白发,后悔不已地离开了范阳。
一年后,“冯先生”这个原本无人知晓的名字突然靠着一篇讨伐吴皇后的檄文横空出世、声名鹊起。此人追随瞿锦叶,掀起了吴皇后称帝后大梁最大的一场叛乱,成为了至今仍被圣人恨到想要鞭尸拆骨的乱党逆臣。
圣人恨他们,恨到总是疑心他们没死。
而圣人的疑心是对的。被她记恨的那个冯先生的确没死,这人靠着易容换面的本事,从当年的围堵中逃了出来。
而从小郡主放在别院中的那些密信看,当年与崔姚有旧的冯先生如今就在范阳,他回到了崔英儿子所在的地方,一直默默地留意着他。但他也知道自己成为了女皇的眼中钉,只要露出半点马脚,随即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但凡有一点的不必要,这个人都绝不会出现。
而小郡主要的,就是做出这样的一个“万不得已”。
崔姚曾从冯先生手中得到过一种名为“无名异”的毒药,照他所说,那药一旦服下,除了冯先生自己的一套针法,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别想将中毒之人救活。
只要冯先生不想他心爱之人的儿子死在他的毒下,他就必须亲自出现,用针为他解毒。
只要卢梧枝对崔姚、对卢三郎的威胁足够大,崔姚早晚会被逼到将“无名异”毒拿出来。
因为那是最无迹可查的毒药,虽然毒性凶猛,但无论谁去查,得出的结果都只会是自然病死,可以让她全身而退,不沾上一丝腥味。
如果卢梧枝还如以前那般不被任何人看重,就算得知他怀疑了自己的身世,早已将事情收拾干净的崔姚也不会有多紧张。
但面对如今突然风头盛起的卢九郎,崔姚还能坚定多久?
应该也就这几日了吧。
毕竟,那毒药要在卢梧枝生病时下、造成的病逝才足够自然。若是错过了他的这次急病,日后,这样好的机会可就不多见了。
而到时,冯先生就该来了。
他一个同山佬一样精通易容换面的人,会用什么方式现身呢?
如果是她——
小郡主看着小楼下被老夫人请来为卢梧枝也看一看病的游医——
那就是好的选择。
那一刻来得很快。
卢梧枝在一次喝药后的没多久就陷入昏迷,从此滴水不进,气息肉眼可见地在不断变弱。
这个消息被放出去不过一日,满面愁容的游医就又被佘妈妈推进了榴花园的小楼,边口中说着“我也没有把握,只能勉强一试”,边从随身的药匣子里拿出了一包金针。
而对于静静藏身一旁、看着这件事发生的人来说,当他拿出金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瓮中之鳖。
不久之后,范阳城中,贩夫走卒,老弱妇孺,一路又一路无声的人马随着他走出卢府后的脚步,慢慢如蛛丝结网般地向他逼近,最终将他裹进了一座荒庙,让他再无可逃之处。
这情形,被跟着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
当小郡主刚刚在荒庙前那无头石人身旁站定,便听到了里面那半老男子的高声相呼:“我已插翅难逃,你们还有何惧、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小郡主笑了笑,抬步走进荒庙。
无视着里面破败不堪的断壁残垣和座座看不清面容的神鬼泥像,她看着那名须发斑白的男子,微微颔了颔首:“冯先生。”
被她唤做冯先生的男子听后,目光在她的面上转了一圈:“师兄可还安好?”
“山佬极好。”
小郡主从山佬那里习得易容真传不过数月,瞒不过冯先生也不奇怪。
所以此时,她也不露意外,仍旧笑着道:“听到我要来寻您,他还托我向您问候一句您膝上的旧伤,说那是他年少顽皮所致,因此心中一直有愧。”
半老男子沉默须臾,忽而哂笑:“既然如此,看在我与师兄旧情的份上,小娘子不妨高抬贵手,放我这一回如何?”
小郡主笑:“这一回放了您,便再无见到您的可能了。我自知自己花了多大的工夫才逼得您露面,万万不敢在您面前有丝毫托大。”
“你找了我多久?”
“七年。”
“七年……”
他笑着问,“为了什么?那张纸,还是那些金子?”
陆扶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当年平定瞿锦叶叛乱后,朝廷始终没能搜出那伙贼党密谋起兵前歃血为盟时签下姓名的那张誓约,也没能缴获到传闻中瞿锦叶还剩下的大批黄金。
“您说的这些事,同我可不相干。我在意的,只有您与崔家、卢家的渊源。”
听到她的话,男子慢慢收起了笑:“你并非要用我的人头去向上面讨赏,也不打算从我口中逼问瞿将军起兵勤王之事。你费尽心思抓到了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小郡主仍是笑盈盈的:“我想和您做交易。”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用您的性命,换卢梧枝得范阳卢氏,一生安康无虞。”
听了她的这句话,他终于凝神。
他盯住眼前的小娘子:“你连真面目都不敢露与我看,要我如何信你能将此事做成?”
“您说得对。”
小郡主向外招了招手,托着半满银盆的酡颜随即躬身上前,那里面已经调好了足以洗去她面上那层钱九娘子皮囊的药水。
她将手指慢慢浸进水中。
“对您,我本就无意隐瞒。想要说服您用性命同我交易,我自然应该告诉您我是谁。”

这是陆云门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因为这句话动摇了他的心神,让他一时失察,没能躲开所有迷药飞针的暗算、被身边擦肩而过的人生擒。
而那药性也烈得惊人,少年已是反应极快地抽出匕首,想要刺伤自己、保持清醒,却仍旧来不及,不过一息就四肢脱力,眨眼间陷入了昏沉被缚的境地。
但在意识尚存的最后,少年还是用最后一丝力气,看清了靠近过来的人脸。
那是他在石桥对岸鸣水县的赤璋长公主生祠中见过的的庙祝!
不知过了多少,小郎君从沉沉的昏暗中苏醒。
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似乎被关在了一座中空的泥像之中,全身麻痹,口舌皆不能动,只有眼耳清明。
而他的面前,泥像的双眼被挖出了个极小的孔洞,正足够他将眼前的事物看清。
透过那两个小孔,陆云门猜测,此处应当是一座荒庙。
他边试图挣脱药物的控制,边继续靠着看和听判断自己所在何处。
就在他的指尖终于有了一丝知觉时,一阵阵细微的脚步声撞破了四周的宁静,将原本啃食着布袋的硕鼠吓得窜动而逃。
随着硕鼠的长尾消失在庙壁的洞中,有人走进了荒庙。
那又是一张陆云门见过的脸。
卢梧枝花了三天三夜求来的游医,长的正是那副模样。
仿佛注意到了泥像里小郎君的目光,那男子扭头转向了他,露出了种古怪的笑,透着一股已到穷途末路却仍能咬回一口的畅快。
随后,那人不紧不慢拿出瓶药水,用它浇透手中帕子,将帕子覆上了面。
不过片刻,当他边擦抹着脸、边将帕子拿下时,那张游医的脸已经被彻底洗去了,露出的是他自己半白的须眉。
冯先生……
少年在心中默默叫出了他的身份。
这个原本死去多年的人竟还在人世。仅是这个消息,就足以在大梁掀起轩然大波。
见泥像里的小郎君应当看清了自己的脸,冯先生将那瓶未用完的药水藏到了刚刚还在被硕鼠啃咬的布袋下,接着,他转向了荒庙的大门,高声呼道:“我已插翅难逃,你们还有何惧、不敢与我坦诚相见?!”
听到金铃声靠近的那一刻,小郎君极快地颤动了眼睫。
不要进来。
他拚命地想要动一动他的指尖,想要弄出些动静,让她不至于在不知情间中了冯先生的算计。
可接下来,那个声音中都带着笑的小娘子,却那样自在地说出了卢梧枝的名字。
她说,她要用冯先生的性命,换卢梧枝得范阳卢氏、一生安康无虞。
少年的指尖慢慢垂了下去。
透过泥像的眼睛,他静静地望着前方,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阿柿。
她的一颦、一笑、一颔首,皆是高贵又从容,那种长在骨子里的傲慢与自信,那双眼睛中睥睨世间的不可一世,绝不是一个自幼被他人豢养为奴仆的小娘子能拥有的。
所以,只用一眼,少年就明白了。
没有人能够命令她。
没有任何的被逼无奈。
决定骗他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他看着她。
看着她慢慢地在身旁婢女的服侍下、一点一点将脸上的那层皮囊洗掉。
他看得那样安静、那样专注,像是要将这中间的每一秒都深深地刻进骨髓。
直到小娘子真正的那张脸完全露了出来,久久睁着双目的少年才终于平静地眨下了眼睛。
他的眼睑和眼角都晕开了刺痛的红,可那双眼睛里面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
而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小郡主笑着向冯先生行了个礼。
“河东陆氏,陆扶光,见过冯先生。”
冯先生的眼睛也在那一个瞬间睁大了,他的眼球无意识地就要向着斜处的那座泥像晃去。
但随即,他在陆扶光的注视中止住了动作,低头笑了。
“原来是扶光郡主……”
他抬高了声念道,“是扶光郡主啊!”
“不错,是我。”
小郡主仍笑得神色自如:“那么,冯先生如今愿意同我做这个交易了吗?”
“我要知道缘故。”
他道:“郡主如此帮卢梧枝图谋,总不会只是心血来潮。”
“我只是想要给自己找一门好的婚事。思来想去,范阳卢氏就很好。”
小郡主轻快道。
“您看,卢梧枝喜欢我,我嫁给他,会让他很开心。而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他的一辈子都这样开心。我想,这也正是冯先生您的愿望。至于其他的,他成了我的丈夫,我自然会为他安排妥当,卢家家主的地位、平安顺遂的人生,这一切,我都会送到他的手里……只要您此时帮一帮我,让崔姚再无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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