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兀自重了起来:“佛门圣洁地,行那腌臜事。我们范阳卢氏的门风,竟叫你堕了个干净。”
卢梧枝眯了眯眼睛:“我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崔姚并不同他多说,音调平平:“将东西拿给九郎君看。”
“九郎君。”
崔姚身旁的一名陪房妈妈应声走出,将手中物远远呈到卢梧枝面前。
见到那颗曾被阿柿捏在手中的金孔雀珠,卢梧枝微微变了脸色。
托着那颗孔雀珠的陪房妈妈接着向他说道:“夜半时,卢府有下人看到您背着个小娘子、衣冠不整从山腰走下,便沿着您的来路找了上去,竟见佛塔重锁被毁、塔门大敞,随后,就在里面发现了这颗东西。”
而此时,溜出来的小郡主已经提着她向巡逻寺僧要来的灯笼,在这间院子外面兜了几圈了。
她的形迹实在可疑,不久便有崔姚院中的仆役过来问她是谁。
见小娘子立马支支吾吾、心虚到不行,那仆役便将她逮住、叫人进去通传。
很快,紧闭的院门就在吱嘎声中被逐渐推开。
小郡主斜斜向里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片卢梧枝跪着的背影。她眼睛一眨,拔腿便往里闯!
而这冷不丁地一莽,竟让众人都没回过神,还真叫她蹿了进去!
但随即,她就被门内一拥而上的仆役们缚住手臂、押到了询问外面为何如此吵闹的卢府主母面前。
早已到了丑时,屋中妇人梳着的高髻上却仍一丝不乱,层层裙衫不见褶皱半分。即便因对卢梧枝如对瘟鬼、与他遥遥隔着一面花罩不够、中间还又挡了碧色纱隔,还是可以远远窥见她正坐于螺钿榻上的文雅仪态。
而直到阿柿被押到门前,那纱隔才被推开,露出了那团脸妇人的脸。
这是自八年前离开卢府后,小郡主头一回再次亲眼见到这位卢家妇。
崔姚是出身清河的崔氏女,自幼便容貌妍雅、喜爱诗文。
但就是这她最拿得出手的两样,在世家的群花中也不过寻常。
才貌平凡,性情又文静寡淡,这样一个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小娘子,即便出自望族,照理,也很难嫁给范阳卢氏未来的家主卢绿沉、成为卢氏的当家主母。
这婚事能成,全在于卢绿沉当年家主继承人的位置已是岌岌可危。
虽然他占了嫡长,但自出了襁褓便体弱多病,大些后更是汤药不断,文韬武略上不见半点才能不说,就连接人待物也不行,每次见到生人,说话都会磕巴许久。
是以,宗族中多次有人动了要将主家家主之位定给这家第二子的念头,还是因为族中医师断言卢绿沉活不了多久,族老们才将这事暂且搁下,等着他咽气。
这种事在世族间自然瞒不住,因此,原本与卢绿沉有着婚约的那名清和崔氏女便动了退亲的念头。两方相商,卢府的老夫人也不欲误了花朵般小娘子的人生,叹息着已然同意,可这时,在家中一直少言寡语的崔姚走了出来,称她愿意嫁过去。即便老夫人又同她详详细细地说了卢绿沉的情形,她也仍旧说愿意。
于是,她便嫁到了卢家。
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崔姚嫁进卢府后,卢绿沉不仅没有咽气,身体甚至还有了起色,不到两年,便与崔姚生下了康健的卢三郎。
随后,一点一点,要换掉卢绿沉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消了个干净,他最终成为了家主。
斗转星移,数年过去,卢府的许多权力又从卢绿沉过到了他的嫡长子卢三郎的手中。虽然卢三郎的资质也不过平平,但总还算看得过去,又没有旁的人能与他争,拿到家主之位,几乎板上钉钉。
而这些,靠的都是崔姚。
但小郡主却并不怕她。
一只将针脚全都藏起来的绣花老虎,只能唬一唬不知她底细的人罢了。
崔姚面前,阿柿奋力地扭动被人手缚住的双臂,凶得像只小獒犬。
而这,便让崔姚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小娘子头上晃动不止的那片钗簪。
她放在石绿与赭色相间的石榴卷草纹锦裙上的指尖轻轻抬起,吩咐她的陪房妈妈:“将她头上的那只银鎏金的花雀簪拔下来。”
“你敢!”
小娘子一听,当即抬起眼睛。
被她的眼睛一扫,那陪房妈妈竟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崔姚。
崔姚淡淡道:“拔。”
陪房妈妈只得转过身,瞥眼避过小娘子的目光,抓住了那支簪子。
但随后,她也没敢硬生生往外拔,而是小心地将簪子抽了出来,不仅没让小娘子出丑,反而使她的乌发更加如云松蓬。
崔姚接过簪子,拿着那颗金孔雀珠与它簪首的断处合了合。
严丝合缝。
正出自它。
她抬起头,看向那小娘子因不服不忿而高高扬着的颈,目光在上面一处新鲜的旖旎红痕上停了停。
那时,小郡主在给陆云门缠着伤布,见他疼得睫羽微颤,她便自己一脸怕到不行、却还是抖着声音装出无畏般地扬起脖子:“陆小郎君要还是疼,就咬我吧。”
少年看着小娘子,真的如她所说,贴过去张开了嘴。
可当齿尖碰触到她娇嫩的肌肤、感受她止不住的战栗时,小郎君却还是没能咬下去,他只是温柔地用齿尖在她的颈侧磨了磨,随后便在上面一点点亲吻了起来。
而随着小娘子脚尖在他胫侧难耐地刮蹭,他渐渐丢去了他的分寸,很快在她的雪颈碾出了几朵红梅,让小娘子缠绕着伤布的指尖都软得打了几次滑。
而此刻,经过了一会儿,那朵梅开得愈发艳了。
这让崔姚更加认定了。
她肃面问道:“你是哪家哪户的小娘子,竟如此不知羞耻?”
阿柿先是一副全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的茫然神色,随后,她皱起眉:“你们好不讲理。”
小娘子声音娇娇徐徐,圆黑明亮的眼睛却丝毫不怯地直直望着崔姚。
“我本来只是不放心卢梧枝,所以打听着走到这里,想在院子外面等他出来。我安安静静地等,什么都没做,你们的人却不由分说、上前就把我抓了。而你不仅不问缘由,还叫人抢了我的簪子,还骂我……”
最后三个字,小娘子说得都酸了鼻子,像是委屈得不得了。
崔姚却不为所动,也不再问了,只又向下人吩咐:“不必理了,将嘴堵住,拖出去打。”
她平静地仿佛只是在说一只蚂蚁。
“动静小些,佛门净地,不要惊扰了外面。”
卢梧枝突然扬声:“母亲便不问一问她的出身来历?万一,她不是母亲能轻率责罚的人呢?”
“听她言谈,毫无教养,眉眼步履间,尽是轻薄弄媚之态。”
崔姚眼眸半阖。
“这等专门养来诱坏郎君的小娘子,便是打死,又能如何。”
卢梧枝定定又望了母亲一眼。
随后,少年飒然站起,对着阿柿一笑:“毫无教养这种词,母亲以往都是专用来说我的,今日又用在了你身上,说明我们还是真是般配。”
崔姚抬眸呵斥:“谁准你站起?”
卢梧枝听罢,向着前方就迈出大步。
脚未落地,崔姚身旁的侍婢便近乎落荒地齐齐向后退去。
卢梧枝哧地就笑了。
他向崔姚叉手,可神色中最后的一抹恭与敬也消散了。
“我见母亲今晚突然对我关切、连我身边的小娘子都要代为管教,便以为母亲是决定要与我亲近了。但此时看来,倒似乎不然。“
他傲然地盯着崔姚,嘴角讥诮弯起。
“母亲和身边人既然还是避我如蛇蝎,想来,仍是不想让我去探望父亲兄长。既如此,母亲还是如往常一样、当我死了便是,以免让我会错意,再祸害了父兄。”
“你不必威胁于我。若你老实待在自己院中,便是再胡作非为,我又何曾管过?且我怀胎十月、苦苦将你生下,仅凭这一点,你的事,我只要想管,便管得了。”
崔姚声硬如铁:“你若真有骨气,便亲自将这血脉因缘斩了。我也不用你削骨还母,只要你自请宗祠除名,此后败坏的不再是卢府声誉,你的荒唐种种,便再与我无干。”
“不要!”
阿柿见卢梧枝被激得正要应下,当即昂首。
她看着崔姚,慢声细气地说道:“你这样坏,我们偏不让你如意。你想打我,我就不让你打。”
说罢,小娘子深吸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极为逼真的、刺耳的凄厉猫叫。
而更为骇人的是,几乎是她的声音刚落,外面便紧接着也响起了一声猫的尖叫。
随后,一声又一声,无数声的此起彼伏的猫叫层层叠叠、仿佛将这院子笼罩了一般,于这深夜时分,听得人不寒而栗。
抓着小娘子手臂的仆役们被吓得纷纷松手,彼此战战相视,只觉毛骨悚然。
“猫!猫!”
守在院外的卢府下人惊慌的叫声未落,便有人推门来报:“外面突然蹿出了好多只猫!有些还跳上了院墙,赶都赶不走!”
而随着他的开门,大肥猫冲了进来,一头扑到小郡主的脚下,弓起背,亮出爪,朝着周围低吼威吓。
——自小郡主发现身上的药香也很得猫的喜爱后,她就一直在训着大肥猫。
今晚出来时,她便将原本窝在廊上睡觉的大肥猫偷偷抱了出来。在来这里的路上,她也未曾闲着,很是辛苦地连摸带抱、引来了一大群的野猫。只是夜色之中,它们多数都隐在了草间树梢,没被人看到而已。
“哈哈哈哈……”
一时间,院内院外全乱了。奇异又诡谲,混乱又疯狂,卢梧枝笑得前所未有的畅快,几乎连血都在沸腾。
他从怀中扯出一袋药粉,肆无忌惮地露着他的小虎牙,将袋子举向崔姚。
“母亲没见过它吧?趁今晚热闹,我将它也洒在这里如何?这东西能引来的蛇,怕是不比如今聚来的野猫少呢。”
既然已经闹至如此,不可能善终了事,干脆就一起尽兴地疯一场。
崔姚正要开口,阿柿却推了卢梧枝一下:“你可真笨。”
她一脸认真地教训卢梧枝:“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要是做了,她肯定就会拿这个到处说,说你坏、说你不孝,说要把你从那个什么宗祠除名。她巴不得呢。”
卢梧枝垂了垂眼角:“让她得逞便是,我又不在乎……”
“不行。我不同意。”
小娘子将卢梧枝拉到身后,自己面对着崔姚,昂着首:“你这个做母亲的不会护着他,那就由我来护着他。卢梧枝留在这里,太容易上你的当,我现在就要把他带走。顺便,我也会把群猫带走。”
“不然,无数只野猫围着你的院子夜半嚎叫的异象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她看着崔姚,声音还是那么又慢又柔。
“听到这件事的人们会怎么想呢?这里可是佛门圣地,若无缘由,百邪不侵。所以,会发生这种事,自然是因为住在屋子里的你作恶太多。那么,害了你丈夫和儿子的人,会不会也根本就不是卢梧枝,而是你坏事做尽,天上降罚,牵连到了他们?”
阿柿说的这些,自然经不起什么细究。
但此等神鬼之事,本来就没有人能够分辩解释,一旦不慎被人泼上了这碗脏水,人云亦云,就很难再摆脱了。
阿柿此时近乎无姓无名,什么都不怕,但崔姚可就不同了。
小郡主想要借此看看她的反应。
“怪力乱神。蛇鼠一窝。”
在悚然的野猫叫声中,崔姚声色如常,仿佛对面前小娘子的威胁丝毫不畏。
她看着卢梧枝:“只要你仍在卢家一日,我便绝不准她留在你的身边。”
说罢,她再次下令,叫下人将阿柿堵嘴拖出,不留余地:“如此妖异女子,只管乱棍打死!”
余光扫到周围下人向自己靠近,阿柿眸色明辉不惧地看向卢梧枝、正要说话,突然,外面接二连三、很少间断的猫叫声中,亮出了个郎朗的人声。
“燕郡王府管事于碧城,求见卢夫人!”
听到这声音,小郡主顿时便将主意全改了。
她张口就大喊:“于伯!于伯!”
她冲着门外,即便被一名仆妇粗鲁地捂住了嘴巴,但还是在卢梧枝上前将她救出后的第一时就再次大叫求援:“救命啊于伯!她们要杀我……”
听到里面果真有阿柿的叫喊,于管家抬脚便要往里进,见卢夫人的护院围过来要拦他,一直看似温蔼的老人抽出手中的灯笼杆,当即虎虎挥刺而出,威如戟棍,三两下就将护院们尽数逼退。
随后,他执杆径入,直到见到被卢梧枝护在身后、身上无恙的阿柿之后,他才将手中的灯笼杆往地上一扔,躬身行礼:“燕郡王府管事于碧城,拜见卢夫人。事出急切,求夫人千万恕罪。”
而紧接着,于管家不等崔姚出声,先冲着阿柿佯作发起怒来:“深更半夜,你怎敢在这里吵闹夫人!”
他怕阿柿不懂事、多说多错、火上浇油,因此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而又向崔姚行礼:“夫人,这婢子在家中被娇养惯了,实在没有规矩礼数,我这便将她带回去,好好地教训!”
此时,崔姚看着眼前的于管家,目光再在小娘子和她脚下的猫上一转,哪里还会不明白——这就是传言中陆云门带来的抱猫侍女了。
如此,倒真是罚不得了。
“家中事忙,精力不济,人也未能认全,险些打罚得越俎代庖了。”
崔姚浅浅笑笑,文雅抬手,让于管家身后那些不中用的护院退下。
“许是我经历的事少,实在是未能想到,与我的小儿亲密如此的,竟会是云门屋中的侍女,看他们方才的阵势,都似是要同生共死、独活不成了。”
于管家却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那般明显的挑拨,爽朗地笑了一声。
“方才寺中起火,九郎君、我家世子,还有我家这婢子,三人都冲了过去,齐心为灭火出力。这可不就结下了愿为救人救火、殒身不逊、同生共死的情分了吗?”
他欠了欠身:“说起此事,要是夫人能允,老奴想将九郎君一起带回去,将他为了救火而落下的伤口好好包扎包扎。”
说着,他露出了报喜的神色:“夫人也许不知道,九郎君于火海中救下的,是范阳松柏书院院长谢大儒的孙子。那可是谢大儒已故独子的遗腹子,若是有了闪失,只怕谢大儒夫妇都会随他而去。九郎君此义勇之举,可以说是救下了谢大儒一家!”
他说得眉眼带笑:“想来日出之后,谢大儒和弟子们还会登门向卢府道谢,到时,九郎君身上的伤若是还不见好,恐有不妥。”
正如于管家所说,卢梧枝碰巧救下来,是大儒谢老唯一的血脉。
这位谢老,少年时便学富五车,不过二十,便于太宗所主持的论道中舌战群儒,胜过了诸多儒官,成了大梁最年少的太学助教,后又花费数年,编纂疏注经义,是大梁极为德高望重的大学士。
便是圣人,都曾赐准他上朝乘辇,尊称他一声“谢老”。
可多年之前,谢老的独子意外身亡,儿媳在生下遗腹子后就撒手人寰。接连悲痛,令他大病一场。随后,他大彻大悟般无了仕途之心,辞官回了祖籍范阳,从此修建书院,教书育人。
但谢老仍是谢老。
不说其他,光是朝中受过他教诲的宰辅之臣,便有数个之多。近年靠科举进入朝廷的寒门学子,有不少出自他的书院,陆云门在范阳求学时,也在经义之道上多得他的教诲。
谢老一言,重若泰山,是真的可能在大梁落下移山倒海之力。
但这些、包括卢梧枝于火中救下了谢老独孙的这件事,小郡主猜,崔姚都已经知道了。
不然,根本就不会有今晚的这出训问。
不过,说实在的,崔姚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果决,她没有丝毫犹豫,心意坚定,绝不准卢梧枝有任何出头的机会。
只要能让卢梧枝绝无跟卢三郎相提并论的可能,其余的一切,崔姚都能豁得出去。
崔姚想得很清楚,就算此时藉着卢梧枝寺中□□的名头、将他逐出卢家会惹得谢老不快,可也比继续养着一个承下了谢家救命恩情的长房嫡出子要好上许多。
可小郡主才不允许。
她来这里,就是要别人看到,范阳卢氏拆了她的婚事,她就要他们还她一桩更好的。
可如今的卢梧枝、只是范阳卢氏主家长房嫡出的第二子,怎么能算是更好的呢?
所以,她要拉下崔姚和卢三郎,让卢梧枝得到家主的位子。
这一切合情合理,正正当当。
被于管家将事情戳破在面前,崔姚也并不多做慈母之态,在又与于管家打了几句机锋后,便让他带着卢梧枝和阿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