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吭哧了一下,才狠狠捋着八字胡道:“那我的侍婢呢?你此前可是对她百般刁难!我听说,你还对她动了手,掐得她的手臂上全是伤!”
他添油加醋完,马上转向李忠:“太爷,这下您总该相信了吧,我那侍婢是真的能见到鬼!她这次,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明明做的是好事,却被这恶人欺负!”
说完,他抓住机会,赶紧把他一直惦记着事儿提了。
“所以,您看……您之前说要上表参我的事……是不是就……”
李忠也正在思量此事。
在让妇人确认尤金娘的面貌时,他出于私心,也让她认了认阿柿的脸。
妇人相当肯定,她从未见过阿柿。且,丢失小山猫的细节,她也未曾告诉过其他人。
因此,无论如何,阿柿都不该知道内情……
不等他沉思完,尤金娘却一脸冤屈,对着贾明愤而发声!
“奴一介寻常女子,哪能如您二人一般慧眼!那时情形如此,奴自然将那侍婢当成了贼。若是县丞因此不肯原谅奴,奴愿去向小娘子道歉!”
说罢,她登时转身,满腹屈辱,冲向阿柿。
这便有了陆云门转身见到的那一幕。
尤金娘冲至阿柿跟前,劈头便道:“我不知内情,对娘子出言不逊,还动手伤过娘子,我向娘子赔罪!”
说罢,不等陆云门将这段话译给阿柿,尤金娘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右脸便是响亮的一巴掌!
红掌印五指俱全,干脆泼辣,吓得阿柿连连后退!
若不是被陆云门及时提住了她后颈处的绿衫,她就绊倒、摔进土坑里了。
好在此时,李忠沉声喝住尤金娘:“是非曲直,还未查明,何必急著作态!”
贾明拿眼前这个想要以头抢地、把自己撇清的尤金娘没辙,李忠却不怕她的做派。
他连态度都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板着铁面喊来衙役,令他们将尤金娘押回牛车。随后,他自己也带着小山猫和乳娘坐进了牛车、打算一同赶回县衙。
但如此一来,牛车便不能坐下所有人了。
这时,贾明总算机灵了一回。
“太爷只管先走!”
他乐呵着道:“我带着阿柿,另赁一辆牛车就是!”
听到贾明的话,原本正在登上牛车的陆云门稍一犹豫,退了下去:“我与贾少府同行。”
贾明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撑住——
以贾明的为人,他当然不可能打算真的掏钱赁牛车。
因此他早就想好了,一会儿他就去租头驴,自己骑着驴,让阿柿跟在后面走。这样省下来的钱,足够贾明再去青楼喝两盅小酒,简直两全其美。
此时却全叫陆云门给毁了!
李忠对此倒是欣然。
他特意走到车前,同陆云门低声嘱咐:“那主仆二人,行为诡怪,让某颇为留意。若他们说了什么,劳烦陆郎君记下,之后告知于某。”
少年官吏颔首应承,叉手送行。
“为什么只剩下我们了?”
事情变得太快,阿柿面露茫然。
望了会儿走远的牛车,她看看陆云门,又看看贾明。
剩下的这三个人都会说北蛮话,倒是可以很轻松地交流。
陆云门回答她:“我此前托一名衙役在原地照料我的枣马。现在,我要回去取马、返回州府。”
阿柿听到他要走,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和舍不得。
小娘子的表情太明显,没能攒下钱的贾明自然哼了一声,奚落道:“有些人呐,见到了漂亮的小郎君,就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结果呢,还不是得一个人被落下……”
说着,贾明看到了阿柿抱在怀里的宝匣。
“这是什么?”
他的耗子眼闪过精光,抬手便要拿。
“这是我的东西!”
阿柿马上跑到陆云门身后,躲起来。
她娇娇的一小只,在少年的身后藏得严严实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只有坚定的声音传出来。
“她说只要我帮她给乳娘传话,那个璎珞就是我的!”
贾明看了陆云门一眼。
见少年官吏贽然立着,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只好作罢。
但随即,他就一副打起了别的算盘的模样,对着阿柿循循善诱:“你看,帮助亡魂多好啊,不仅能积累功德,还能得到别人的谢礼。以后若是有机会,咱们还是继续帮一帮他们……”
“我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阿柿当即就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破案、帮你升官发财!你上次喝醉酒,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她越说气越急!
“而且,这是第一次有鬼送我谢礼!她是病死的,只是有心愿未了,所以才能对我这么好。你要我看的,都是些含冤而死的厉鬼,那些鬼,每一个,都很可怕!上一次……”
她乌黑的瞳仁猛地一抖,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里,脸色煞白,仿佛有无尽的恐慌正呼啦啦地涌进心头。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
贾明面上闪过不忍。
他大声地对她喊:“反正山猫的事已经解决了,咱们去吃饭!吃到饱为止!”
但原本百试百灵的招数,在此时也不奏效了。
阿柿蹲下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之后,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就算贾明在回程时真的满脸忍痛地掏钱租了牛车,还把牛车里唯一的凭几拿给了她靠,阿柿也还是闷闷的,一脸的“我!不!开!心!”。
“咻!咻!”
在贾明拙劣口技的呼唤中,一直在看着阿柿的陆云门抬起头,望向贾明。
贾明马上无声地向他比划起来,示意他帮忙哄一哄阿柿。
陆云门自小便因聪慧敏识得满赞誉,在来到金川县前,他也的确并未发现自己有任何不擅长的事。
可遇到阿柿后,他不解的、好奇的、不擅长的事,却一桩接一桩,如掷向湖面的石子,把他平静无澜的生活,打得水花四溅。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少年垂了垂眼睛,随后,在牛车外风声骤然隆起时,他抬起车帘,伸手扬向空中,抓住了两片被大风卷挟的连蒂杨叶。
“还斗草吗?”
他分开两叶,将其中叶梗更粗的一片递向阿柿。
阿柿看看树叶,再看着少年堪称绝艳的脸,乖乖地对他点了头。
结果这次,阿柿输了。
小娘子眼睛里因好胜而燃起的光亮倏地没了,灭得干干净净。
贾明:“……”
没用的小郎君!
空长着一副好皮囊!
贾明立马用如此眼神无声地对着少年谴责了两句,随后叹气地捂住了额头。
陆云门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阿柿手中断掉的叶梗,抬眼间,少年露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无辜的茫然。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最后还是主动地伸出手指,指着陆云门手中赢了的叶梗,出声道:“我要这个。“
陆云门便把他手里的叶子给了她。
她把叶子放进他之前叠给她的小布船里,然后双手捧着小布船捏了一会儿,很快,神情看起来就没那么不开心了。
贾明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当即松吐了一口气。
随后,他犹如灵光乍现,忽然提出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提过的事情。
“你这身行头是从哪来的?”
贾明看着阿柿,“我可从来没有给你买过这些华裳!”
他像是越想越不安,腿也跟着抖起来:“你很少能出门,手里也没钱,今天怎么会穿着这样的一套衣裳出现在杂耍班子?该不会是对着舞姬打了闷棍,强行剥下来的吧?!”
光是这么一说,贾明额头上的汗都快要下来了。
阿柿:“是我捡的啊。”
她仿佛完全没觉得有任何问题,说得非常自然。
“就是今天,我蹲在离杂耍班子不远处的草丛里,正在想怎么能把小山猫弄出来。一位娘子很慌张地冲过来,把包袱往草里一丢,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林子里了。”
她看着贾明:“你说过啊,在大梁,别人不要的东西是可以随便捡的,捡起来就是自己的了。她丢掉了包袱,肯定就是不要啦。所以我就把包袱拿到了手里。打开一看,里面居然就是杂耍班子里舞姬的全套行头!”
说着,阿柿转向陆云门,露出了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这么聪明,当然一下就想到,我可以穿上它们,混进院子,把小山猫带出来!”
贾明满脸莫名其妙:“还能有这种事?”
但不等他细问,阿柿忽然捂住她瘪掉的肚子,忐忑地看问贾明:“你之前说要去吃饭,还算数吗?”
“……算算算!反正赁牛车的钱都花了,也不差这一顿饭钱了。”
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贾明干脆也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一起吃吧。你喜欢吃什么?”
陆云门:“只要能填饱肚子,我都喜欢。”
贾明:“那……有什么不喜欢吃的吗?”
陆云门摇头。
贾明:“可是,总会有比较喜欢吃的、和比较不喜欢吃的吧?”
陆云门仔细回想后,还是摇了头。
“没有。”
玉砌般的少年,面上带着笑,目光清澈又真诚。
“所有的食物都一样。都很好。”
就是这种感觉。
阿柿静静地望着陆云门。
最开始,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陆云门,就是因为她发现,他这双漂亮的眼睛干净得过分。
仿佛一只是山涧中浴明月、饮仙露的鹤,从未沾染丝毫俗世的烟火,无欲无求,自在又淡泊,就连笑起来,也是清清淡淡的。
跟她完全不一样。
“可是……陆小郎君。“
阿柿摆弄着手里的小布船,将里面串好了的珠子弄得哗啦啦作响。
等陆云门看向她,她歪了歪脑袋,大大的杏圆眼睛里满是想不通,“没有不喜欢的存在,喜欢不就也相当于不存在了吗?
只有当有“厌恶”作为对比时,人才能真切得感受到什么才是“喜爱”。
什么都喜欢,其实,也就是什么都不喜欢吧。
少年的瞳眸微起波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
他说,“我会好好想一想。”
但阿柿根本不给他想的时间。
“那我现在问你。”
她立马“咳”地清了清嗓子,学着贾明方才的语气,向他凑了凑,专注地盯着他道:“陆小郎君。你喜欢吃什么?”
陆云门看着阿柿忽然凑近的圆眼睛,稍稍向后退了退。
随后,他垂下眼睛,毫不敷衍地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谦和地抱歉道:“我现在的确还想不到。”
阿柿:“我最喜欢吃雕胡饭配炖羊尾!我还吃过用白梅、橙皮和熟栗子肉捣出来的金齑,酸酸的,蘸蒸肉可好吃了。”
说完,她告诉陆云门:“我把我喜欢吃的分给你。以后,要是再有人问你喜欢吃什么,你就可以这么回答他啦!”
牛车正路过着一片低洼不平的泥路,阿柿坐得不稳,头顶的交心髻小兔子似的摇呀摇,险些晃花了在颠簸中纹丝未动的端雅小郎君的眼睛。
平静的湖面又砸进了一颗石子。
这很不好。
少年停顿了一瞬,随后平静道:“多谢你。”
之后,他神色不变,却又向后坐了坐。
“很不必!”
阿柿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少年的疏远,一脸的开心,小虎牙亮白亮白。
随后,她又一脸期待地转向贾明。
“那我们今天会吃雕胡饭炖羊尾吗?”
她振振有词道:“陆小郎君喜欢这些!”
贾明低哼一声。
“做梦吧你。”
不久后,小县街边一处普通的食店中,三人已经围坐在了食案前。
坐榻上,少年仍是腰背笔直地跽坐,而曾像是有心要跟他在仪态上较量一番的贾明,却似乎已经撑不住、顾不上形象地开始盘着腿跌坐了。
贾明自己没了形象,自然就要找个更没形象的,可他一扭头,发现阿柿居然也在学着陆云门跽坐!
贾明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随后,他就发出了嗤笑。
这位小娘子,压在臀下的小腿麻了似的一直在抖,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往右,任谁看都完全在硬撑,根本坐不稳!
她想做什么,贾明的心里当即有了数。
他捋捋八字胡,出声戳破道:“赶紧把腿放下来吧,坐得跟条虫子似的,还想学人家呢!”
阿柿的耳朵忽地就涨红了。
她使劲低下头,期期艾艾地地把腿垂到了坐塌边,瞄到陆云门没有在看她后,赶紧伸手在小腿上偷偷揉了揉。
这时,饭食被送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有陆云门在,贾明没有苛待阿柿,每人的面前摆的都一样,都是一碗葵叶汤、一碟蒸葵、一碗白米饭。
阿柿在确定不会有新的饭食端上后,眼巴巴地看向贾明,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疑问:雕胡饭和橙齑呢?
“赶紧吃!不吃就饿着!”
贾明低声教训她,“我哪还有钱买别的?!刚才租牛车的钱可是我亲自掏的!要不是你跑去偷山猫、又扯出后面这些事,我根本不用多花这些钱!”
阿柿瘪了瘪嘴,低下头大口扒拉起米饭,吃得香喷喷。
但在狼吞虎咽完大半碗饭后,阿柿看到了陆云门。
姿貌绝美的小郎君神气清粹,持箸用食的举止端正极了,此处明明只是简陋的粗糙食店,可望着他,便仿佛身处五姓七族之家。
她愣了一小会儿,开始悄悄放慢了木箸,学着他的样子细嚼慢咽。
贾明的鼠眼一转,看了个分明,又一次发出嗤笑。
上一次还只是看起来不高兴,这一次,阿柿却像是真被气到了,眼眶一红,眼睛又要变得湿哒哒。
但她自己忍住了,用力咬着米饭,腮帮一鼓一鼓,像极了一只愤怒的仓鼠!
贾明也是“见好就收”,不再盯着阿柿。
食毕,见陆云门放下木箸,贾明换回了大梁的汉话,对着他颇为郑重道:“今日多谢陆小郎君了。若不是你愿意相信阿柿,提出要将她的话转述出来,未必会有后来的转机。”
陆云门笑了笑。
“毛色金亮,背现梅花,那种山猫只能在北方的雪林中捕获。即便抓到的是刚出生的幼崽,等路途迢迢地从北方雪林带到南方此处,它也早该长大不少、不会幼小到还未断奶了。因此,那只小山猫必是成年的雌山猫在附近刚生下的。”
在贾明不解的目光中,少年继续道:“比起尤金娘从猎户手中买到的说法,阿柿所说的更加相符。所以,我便当着杂耍班子的人,将她的话说了出来,权当一试。”
贾明似乎没能理解陆云门的意思,愣怔在了当场。
未等他再开口,一列衙役出现在了食店外的街上,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衙役的头领跟贾明对上了视线。
“在那!”
随着他一声令下,衙役们纷纷涌进食店,直冲贾明而来!
“你们干什……”
贾明面色慌张地正想大喊,却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围住了阿柿。
紧接着,衙役的铁掌便擒住了阿柿的双臂,将它们牢牢压在了阿柿的背上!
一脸错愕过后,贾明终于喊了出来:“你们这是作甚?!”
“回禀县丞。”
衙役头领向他行礼:“您身边的侍婢阿柿,与一桩命案有所牵连,卑职奉命将她带走,还望县丞行个方便!”
两个时辰前。
在一行五人坐着牛车、从缅桂花树下离开后,杂耍班的管事便回了院子,领着几个干粗活的伙计进了原本关着小山猫的屋子,吩咐他们将屋里那个雕着双龙戏寿纹的大箱子抬走。
“手脚都轻着些,别把箱子磕碰了,傍晚彩排开场一锣响,这箱子就得用上!”
蜡黄脸的管事说罢,厌嫌地用粗布帕子捂住口鼻,看了眼角落盖着黑布的笼子堆:“这些畜生的臭味也太冲了……”
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一名伙计竟失手将刚抬起的大箱摔回了地面,磕撞出好大的一声“咚”!
不等管事骂起,这伙计先吃惊了一句:“这箱子咋这么重?”
管事当即骂喊:“箱子不重,雇你们作甚!你们晌午吃的饭难道都填进了猪肚子!”
虽然嘴上咒骂,但管事还是走上前,握住箱一侧的提环拎了拎。
这大箱竟真比以往沉了不知多少倍。
他惊疑地拨起箱子上的牛鼻环铜拍子,将箱盖抬起。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了出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几人定睛一看,那大箱中蜷缩着无声的一男一女。
男子状似昏迷,生死不明,面上、身上喷溅有大片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