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这会儿去,今日怕是还见不到呢。
这样思索着,阿柿被酡颜扶下马车时,老远便瞧见了那人跑着从府中迎出,口中热忱至极地躬身拜着:“拜见扶光郡主!”
那小跑着的脚步急切到,连簇拥着的她的仆役都险些无法跟上。
阿柿抬眸,只见新妇穿了一整身的成都织五色小团窠锦,花哨得像只开屏孔雀,令她那张稍平凡些的面容完全模糊掉了。
但她那双细长眼睛里想要将事办好的精明火热,却裸露又浓烈地生着辉。
扶光郡主!
是扶光郡主!
新妇看着款款落地的花容少女,脑中牢牢回想着公主祖母向她说过的话。
如今圣人最喜爱、最信任的人,便是赤璋长公主。
虽然长公主面对女皇,也是时时畏惧自检,但论其地位权势,私下说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军国要务,许多都有她参与的影子。
而她生下的那位小郡主——
“那就是丝毫委屈也没受过的琼枝玉叶了,连我也未能将她看透多少。日后,你若见了她,只管惧与敬,除了取悦奉承,不要多说半句话,不要多存一丝自己的心思。”
因此,即便小郡主和颜悦色,新妇也是半分怠慢都不敢,先是大礼相迎,接进屋中,又慇勤备至地亲自呈上酒水:“不敢拿常物招待郡主,这是今夏圣人赐下的郢州春酒和朝中的颁冰,为郡主解渴。”
阿柿小酌一口,浅浅地露出了一点笑。
她坐着望向新妇,眉眼温和柔顺,声音轻而缓缓:“我以往总觉得这酒味有些烈。夏日炎炎时加些冰屑,味道竟这样适合。”
新妇看着眼前的小贵人,眼睛都有些直了。
饮酒时,那只柔荑手臂分明动得那么宽舒松缓,没有丝毫刻意的矜持克制,可她身上的阔袖竟没有半分晃,只有浮光掠过,令上面绣着的那只口衔灵芝的白鹤如遇风般轻盈腾云,毕露仙姿。
原来公主祖母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人从骨子里便带着清贵秀雅,容貌姿态都美到了极点。
一颦一笑,玉叶金枝,芳兰竟体,不恶而严!
看着扶光郡主,新妇越发显得自己卑卑不足道,似乎连在她面前吐出一口浊气都是极大的冒渎唐突。
听贵人说想吃府里的酥山,她便使劲地命人将府里所有的吃食流水般地铺张上来,真的是一片“金错银盘贮赐冰,清光如耸玉山棱”。
可小郡主只是缓悠悠地尝了几口,神色始终温润而泽,却不见言语。
直到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摆上来,才终于博了贵人一笑。
那一刻,新妇直觉眼前如花簇锦攒,灿烂芳馥。
阿柿咽下口中的元子,问了这道点心的名字。
听新妇说过后,她微微颔首,和和气气:“正是这个。我在宫中侍奉外祖母时,曾听她身边的那位芙蓉郎君提过,他母亲自尝了你们府里的这道点心后,连着好几日赞不绝口。可惜我一直不得闲,到了今日才吃到。”
被小郡主方才的笑晃晕了头,新妇忙不迭出声:“若是郡主喜欢,只管常来……或是您想吃了,就遣人来说一声,我立马就让厨娘过去……”
新妇正说得热切,门廊外,仆役脚步声起,百梅公主正向这儿赶来。
阿柿闻声望去,来人戴着顶通天百叶冠子,鬓边满是珠玑,脚踩着薄底无跟的伏鸠头履子,步态轻盈曼妙,面上伏贴地敷满了脂粉浓胭,冷不丁瞧上去,恍若还是犹存风韵的半老徐娘,丝毫猜不出她早过已过了耳顺之年,只有在仔细端详她的眼边嘴角时,才能看出那一丝慢慢流出的老态。
阿柿还记得多年前,圣人登位临朝、皇城血雨腥风,百梅公主仓皇跪在殿前求圣人治罪亲儿。
那时的她,蜡黄枯槁,发顶多生花白头发,赫然一名垂暮老妇。
到底是权势养人,不过几年光景,容貌已焕然一新。
阿柿看着她步入房中,神色柔婉和缓:“我来您这儿叨扰了许久,尝了好多佳肴。这会儿,见您一面,我便该走了。”
这让百梅公主那一肚子的阿谀话都没能说出了。
可百梅公主却笑得更加和蔼:“望您不要嫌弃府里招待不周。”
说罢,她笑着走近:“今日圣人还提过郡主,说是一想到郡主即将婚嫁,心中就不舍得厉害。”
她这话没得到小郡主什么反应,反倒令她的孙媳想起那小郡主的未来夫君是如何的平平无奇。
由此,她精光乍现,自作主张的话脱口而出:“祖母,不如让郡主从我们府中带几个听话的小郎……!”
话未说完,一满碗刚从冰池取出的清风饭实实在在泼到了她身上!新妇衣衫浸透凉冰,冻得寒意四起,却噤如寒蝉,一跪倒地,战战不再敢动。
动完手后,百梅公主立刻佝背向阿柿告罪:“郡主恕罪!都怪老身没能将她教好!”
珠辉玉丽的小贵人静静受了全礼。
过了片刻,她和风细雨地笑着站起,把快要将双膝屈到地上的百梅公主扶了起来,又从云鬓间抽出那支钗子。
“一家人,多大的事儿呢?”
她将钗子轻送到百梅公主手中。
“我同您家的这位新妇颇为投缘,这便做我送她的新婚贺礼。”
赤金钗首的宝相花托上,镶着一颗硕大华美的瑟瑟宝珠,品相在西域进献的贡品中都很少见,小郡主却看也不看就赏了过去。
卑躬屈膝将始终柔静着的小郡主送走,百梅公主立刻将门窗紧闭,看向仍跪在地上的狼狈孙媳:“快将扶光郡主同你说的话,一字不差与我说上一遍!”
待听孙媳复述得详细,百梅公主绷紧出细细皱纹的凌厉嘴角才稍稍缓和。
“芙蓉郎君的母亲?阿菖夫人?”
没了外人,她不再振奋着矍铄精神,衰老的眼皮松垂了下去,三白眼现出了几份凶狠。
很快,她的目光就在手中钗首上那颗流转着光华的宝珠上凝住,不消片刻,便笃定开口:“郡主也为阿菖夫人挑了人!她挑了谁?”
她看向那碗沙糖冰雪冷元子,伸手捧起盛着元子的青釉褐绿彩绘碗,慢慢转着打量上面那幅浓淡相宜的“卧冰求鲤”图。
这长沙窑出的彩绘瓷,在她的府中也算珍品,每逢扶光郡主这般的贵客临门,府里都会将它拿出来招待。
小郡主以往,应当也见过几次。
想到这,百梅公主登时转向孙媳:“郡主还碰过哪些碗碟?”
跪着的新妇连忙起身,将它们一一捧出。
碗碟边沿上,或是瓜果散在雪池上,或是猫鸟嬉闹聚成团,都是些在瓷上常见的图案。
可再配上那幅“卧冰求鲤”,在百梅公主这种活成了精了的老妇眼中,事情便极清楚了。
她轻哼了声:“杜苏方。”
新妇能被百梅公主挑中,自然也有她的灵透处。
此时,她一点就通:“可不正是杜苏方!杜苏方的祖宅于寒冬腊月结出了春瓜,几只雏鸟还在那宅中狸奴的暖和蛮毡上做窝、并少见地与那只狸奴处成了好友。这事被人传到了圣人那儿,圣人便将这几件奇事当成了孝行感应,表彰了他的家族乡里!这消息我分明听过,可若不是祖母叫出了杜苏方的名字,我便是想到天边,也想不出来!”
刘百梅自然听得出孙媳是在刻意趋奉。
但因着已经想通了扶光郡主的来意,她此时舒心,便也不去驳孙媳的花腔。
“这里面还有一环。”
甚至,她还愿意再教一教孙媳。
“有位太子宾客在我们的宴中酒醉后,曾大骂过杜苏方,说那‘孝行感应’本是太子为他求来的恩典,可在吴家金川事发、太子一党纷纷上奏请圣上重惩吴家时,杜苏方却做了缩头龟、不敢得罪吴家,惹得太子府众人对其很是不满。”
刘百梅有意不说透,留新妇在原地自己琢磨。随后,她将门推开,招来管事仆妇,将筹备赏菊宴的打算吩咐下去,并嘱咐一定要把邀人的帖子妥善送到杜宰相府、告诉他席上有不少佳丽贵女将至。
而阿菖夫人那儿,她就要亲自跑一趟去请了。
自之前的那位夫婿故去,阿菖夫人的生活已经素白了许久,也该看些鲜艳颜色,挑挑院子里时兴的新花儿了。
做完这些,她看向重为她斟了满盏冰寒郢水醪的孙媳:“你可有想到什么?”
见祖母面上怒意已经尽消,新妇毕恭毕敬、讨好着将酒盏奉上:“孙媳记得,前几日,太孙妃也派了人来,有意要借您的手,送一个自己的人给阿菖夫人为婿。”
百梅公主接过酒盏,指上翡翠玉环同酒杯银壁相错,发出清脆叮响。
“是有这么回事。”
她呷了口酒。
前些天,太孙妃遣了名贴身的女官来到她府上,向她介绍了名俊俏尚武的振威校尉,并极含蓄地表示,希望她能借一场赏菊宴、将这人引荐到阿菖夫人面前,但却不必提他背后的人是谁。
可这事儿任谁都清楚,等那年少强健的小武官将阿菖夫人哄得腰酥腹软后,必会开始多为太子说好话。
枕边风总是有用的。
阿菖夫人听多了太子府的好话,将心偏向了那边,她那极孝顺的儿子自然就会在塌上将这偏心的风吹到女皇的耳朵里。
女皇对此本就犹疑,时而是今日觉得由姓“刘”的太子承大统好,明日又觉得还是该让“吴”姓的子侄得这天下。这种时候,身边人的一丁点的细语,都可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
因此,在太孙妃的女官走后,百梅公主万般慎重,辗转反侧了数日,仍迟迟没有将主意定下。
可扶光郡主一走,百梅公主却立即做了决定。
新妇于是接话道:“那太孙妃的吩咐,我们便不做了吗?”
“怎么不做?我这不是正要按太孙妃的心意、办一场赏菊宴吗?”
百梅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长,“可阿菖夫人最后看上谁,却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正如在被她看上后,那人愿不愿与她为婿,也不是那人所能左右的。”
杜苏方如今前途大好,虽为人风流,却绝不会愿意跟年过六旬、身为女皇面首母亲的阿菖夫人有什么瓜葛。
但只要她们用些不好见光的手段,将他送到阿菖夫人那儿,使他得了阿菖夫人的青眼,接下来的事,便就都由不得他了。
若论俊俏风采,他可比那小武官更胜一筹。
新妇心领神会,很快明白了这里外的好处:“可巧那杜苏方得罪了太子府!若他与阿菖夫人成了婚,必会痛苦万分,落得个声名尽毁的下场。到时,太孙妃虽然有憾,但也解气,咱们在面子上总归能圆得过去。”
她承欢献媚地对着百梅公主笑道:“这可真是两全其美!扶光郡主和太孙妃在暗地里打了擂台、彼此却不知,我们在两边都讨到了好处,她们却还都要承我们的情!”
可她说着,却见百梅公主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新妇笑意顿敛,惶惶不明:“孙媳可是说错了什么?”
“我且问你,”百梅公主道,“太孙妃的名是什么?”
“是品月二字。”
“小字呢?”
“这……”
“瑟瑟。”
百梅公主看着郡主赐下的那金钗首上的瑟瑟宝珠,将钗子用力簪进了新妇的发髻。
“你记住,太孙妃的小字,正是瑟瑟。”
“金川吴家犯下的案子,在东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圣人所下的惩处却仍旧雷声大、雨点小,局势不见半点分明。百梅公主苦心钻营至今,一步也不敢踏错,怎么肯在这时就轻易站定了太子?”
马车里,成对瑟瑟金钗中的另一只被阿柿拎在手中,朝着匐在她黄裙上的小山猫左晃右晃。
小山猫刚得以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终于长了记性,只敢眼巴巴地看着从眼前摇过的金钗,却不敢伸一点爪子去碰。
阿柿于是丢开金钗,将小山猫抱到了怀里,慢慢地用手指为它梳毛,舒服得它的喉咙里都“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感觉小山猫放松了下来,阿柿又将它放回了膝上的黄裙,捏住它的两只小小的前爪,继续一脸认真地同它说话。
“太孙妃依仗身份,料定百梅公主不敢得罪自己,便想要硬拉她同舟。百梅公主拒绝不了又不敢应下,这两日只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寝食难安。我给她出了这样好的一个主意,该向她要点什么做报答呢?”
小山猫自然回答不了。
它用它湿漉漉的圆鼻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小娘子白如霜雪的手背。
然后,它悄悄抬起头,耸立着耳尖的黑色簇毛等了许久,见她没有要赶它走,就赶紧又低头蹭了蹭。
酡颜垂首侍在一旁,很快便听到小山猫再次在小娘子的溺爱中叮当作响地扑起了那只金钗子。
也是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了小郡主为何要走这一趟。
这位小贵人,从头到尾,要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太孙妃得逞、不想让那位常侍女皇枕席的芙蓉郎君为太子说好话。
可她却借此,先从郑才人那儿揽了功,后让百梅公主既心甘情愿替她做事、又要记她这份“解其燃眉之急”的情,而且还没留下半点话柄……
“酡颜。”
小郡主的声音忽地响起。
“你在想什么?”
酡颜应声抬首,对上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明亮眼睛。
“婢子在想,”酡颜的喉咙紧了紧,“不知道那名新妇能不能将话传得妥当。若是她没能将话传对、传全,令百梅公主猜不出您的意思……”
“那百梅公主就会在将新妇休回家以后,带着那名做出冰雪冷元子的厨娘和厨娘的身契来找我了。”
小郡主毫不在意地笑着,伸手点了点小山猫的鼻头,嘴角浮出的那两个圆圆小酒凹显得她极为可爱。
“百梅公主的胆小,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在外面奔波了这么一天,阿柿回到别院便歇息去了。等第二日她醒来时,郑婉修过的《女诫》便已经被送了回来。
阿柿听后,马上就搁下了要做的其他事,净手端坐,拿起书册细细地读了起来,许久都没说话。
“到底是郑婉……”
读过一遍后,阿柿放下书册。
她找来修书的人,已经算是些很有名气的了,东西写得也不错。
可文章经过郑婉的手,却还是顿然就扬葩振藻、惊采艳绝。
真羡慕外祖母,能让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人侍奉在身边。
说起来,这样的人,阿柿倒是还知道一个。虽不及郑婉这般华丽如绣虎雕龙,云锦天章,但以他的年纪,写下的那几篇诗文也堪称是潘江陆海、惊才风逸。
那人,自然就是被赞成“天上麒麟”的陆小郎君了。
阿柿看向酡颜:“你兄长有送来什么新的消息吗?”
她这话问得十分巧。话音刚刚落,就有封密信被送了过来,里面写着的,大多都和那位文经武纬少年郎有关。
阿柿刚看了没几眼,她杏圆的眼睛就倏地睁大了。
“他难道真的是在为我服丧吗?”
因为兴奋,小娘子许久没有露过的那两颗小虎牙竟都尖尖地晃了出来。
她看向酡颜:“你兄长说,直到他写信时,陆云门还是终日穿着素色衣饰,未沾半点荤腥。之前,他也是这样,手腕上的栀子花串枯萎了也不肯离手,后来见花串实在留不住,便自己用白玉雕了串形貌俱像的……我好想看看呀!”
她笑得愉快极了,直到把那封信全部看完后,嘴角都没有放下。
“几乎把能查的都查到了,毕竟是陆云门呢。”
小郡主的眼睛里闪动着勃勃兴致的光。
“让你的兄长回来吧。”
她开心地吩咐酡颜。
“记得,叫他将那名真正的贾少府放回去。被我们假扮的山匪在山中捆了数日,贾少府想必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人听,就让李国老和陆小郎君好好听一听,说不定他们能有新发现!”
金川县内,暴风骤雨,池满水溢。
原本沉在池子里的蟹笼被高涨奔涌的雨冲断了系绳,随水卷得遍地。
陆云门踩着快要没膝的低洼水地,跟卷着裤腿的农汉一起,将关养着螃蟹的竹笼从疾水中一个个找回,头上遮雨的青箬笠帽被狂风吹得猎猎翻起。
“多谢小郎君!”
待蟹笼找齐,农汉抹了把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质朴地扯着大嗓门,连声地同素衣少年道谢:“等九月母蟹脐圆籽满时,我就给您送些过去,请您和你家那位喜欢吃糖蟹的小娘子尝个鲜!”
少年看着农汉的笑脸,缓缓叉起手,英英玉立,无声地向他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