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晔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明锦上前打开食盒,羊羹的香味溢出,惹人垂涎。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将羊羹盛出摆在了他面前。
元晔端起汤碗,那汤还是热的,捧在手心便有一股热流涌动,他没有马上喝,只问她,“太后让你端给我,你便端来给我,不怕有毒吗?”
明锦一怔,经过陆修投毒案之后,他确实应该谨慎一些,不过太后也不会丧心病狂至此,公然给皇帝下毒。
“我亲眼看见太后也喝了的,不会有毒。”
元晔淡淡一笑,默然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着汤,那一刻,他想,哪怕是毒药,只要是她捧来的,他也会甘之如饴。
明锦脸色懵懵的,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
一碗汤很快就喝完了,明锦便准备再收拾了碗回去覆命,将要起身时,元晔却握住了她的手。
“你还要走吗?”
他刚喝了汤,手心暖暖的,明锦清晰的感觉到他皮肤滚烫的温度,她如被刺猬扎到一般立刻抽回了手。
“奴婢要回去跟太后覆命。”
元晔看着她,“太后不会想要你现在回去。”
明锦抬眸,二人四目相对,他那暗沉深邃的眼神,浓烈的好似殿外的夜,有大雪纷飞。
“可是,我该回去了。”
元晔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忽然一股热意上头,神情瞬间一滞。
明锦见他面色不对,试探道:“陛下?”
元晔攥紧了手指,羊羹的暖意散开,身上渐渐有了火烧之感,他心头一凛,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太后没下毒,却是下了另外的东西。
他以为今夜太后让明锦过来,只是先试探她的态度,没想到她是想强行逼迫他们成事。
“我有些热,你去把窗户打开。”
明锦见他面色有些红,只当是羊肉性热,殿中地龙又烧的暖和,他吃了羊羹,体燥上火,内有不适,便去开了窗户。
细碎的雪花漫涌而入,微凉的风吹的人清醒。
明锦回头看着他,“陛下,这样好些了吗?”
元晔端坐在案边,竭力克制着那股燥热,他看着窗边的小女郎,在她身后,风起雪漫。
那一瞬,他恍然如同回到在铜雀台行宫那一夜,夜来风雪,他背着她登高赏雪,那时他们的距离有多近,天亮时,他们的距离就有多远。
美好的梦境,总是在最绚烂那一刻被戳破,而他在最爱她的时候,被她当头一棒。
他看着她,想着那一夜把她拥入怀中的情景,那满怀娇软的感觉至今不散,惹得身上的热血翻涌上头,他竟不由自主道——
“我没有碰过陆丽华。”
明锦一滞,虽然她大约也猜到了,可他为什么要现在跟自己解释这个?
“我没有任何女人。”
元晔垂了垂眼睫,像一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
前世,他并不会为她不近女色,他有很多嫔妃,很多孩子,每一个都宠爱有加,一视同仁。
他以为冷落她、疏远她,去宠爱其他女人,她就会嫉妒、会吃醋、会争宠。
可他错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他宠幸谁,不稀罕他的爱。他越是这样,她反倒越是憎恨他、厌恶他,最后折磨了她,也折磨了自己。
她永远不会相信他爱她,她只会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爱她也不肯放过她?
重生后,他便再不碰任何女人,一心一意等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心里却没有他了,再也不是那个闹着要嫁给皇帝哥哥的小女孩儿了。
“阿锦,这一世我只会有你一人,我们都别再彼此折磨,我们就好好在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明锦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陛下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元晔眼中遍布血色,神情僵硬,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想要你。”
明锦睁大了眼。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濒临崩溃的声线,问她,“太后派你来送汤,你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明锦看着他那越来越怪异的神色,茫然摇摇头。
“你来了,我以为你是同意的。”
明锦愈发茫然,“我,我同意什么了?”
元晔抬手,示意她过来。
明锦忐忑不安的向他走去,一步一迟疑。
元晔碰了碰她的手,小女郎柔软滑凉的手摸起来好像一块软软的豆腐,碰到一点儿,就渴望碰触更多。
虽然是很短暂的一下碰触,明锦却被他的手指烫的一阵颤栗,暗想,皇帝不会是发热了吧?她刚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被元晔一手攥住。
明锦身上涌过一阵电流,她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元晔紧紧攥住。
他的手指烫的惊人,透出不寻常的热情,下一刻,竟拉着她的手往身下探去。
明锦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又惊又怒,猛然甩开他的手。
“你疯了!”
元晔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此时此刻,他算是彻底相信她是真的不谙人事,跟陆聿什么都没做过了。
明锦心绪复杂,此时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他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太后在汤里加了东西。”
元晔看着她,她怎么还是这么单纯,跟前世一样好骗。
“你难道就没疑惑太后为什么要让你来送汤吗?走了一个陆氏女,自然需要有人来补上这个空位。”
明锦愕然,那汤太后喝过不假,可食盒递到自己手上时,不止经过了她一个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出了问题。
大意了。
太后让她来送汤,实际上,她自己才是那道真正要送给皇帝的汤!
明锦气急败坏道:“你明知太后用心不纯,你为什么还要喝?”
“你让我喝,我才喝的。”
“有毒你也喝吗?”
元晔竟是笑了——
“毒死我,你也活不成,有你作伴,死又何惧?”
明锦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知道放了那种东西你还喝,你就是存心的。”
“我乐见其成。”
“无耻!”
“我是世人眼中的明君贤主,可唯独对你,不想君子。”
他想要她,如饥似渴。
过往总想着在她面前扮好一个正人君子,一个大度英明的君主,想要对她有足够的耐心,让她慢慢爱上自己。
可是他错了,征服她,从来不需要君子,那样只会惯的她恃宠而骄。
如今藉着药物的借口,他终于不用压抑自己,终于可以撕破那一层伪装。他们之间早就见过彼此最丑陋、最无耻的一面,他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明锦见情形不对,急忙起身往外逃,却被他攥住了裙摆,用重重跌倒在地毯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后背便觉一热,男人高大的身影自后覆上,将她整个笼罩。
元晔从背后抱住她,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箍在怀里,药效已经快要冲垮他的理智,此刻,他只知道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是如此舒适,他迫不及待想要拥有更多。
“为什么总是要拒绝我、逃避我?你来了,我以为你是愿意的,如果不愿意,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希望?阿锦,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残忍?”
明锦挣扎着,她是奉命来送汤的,她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也不想啊。
元晔手指拉住了她腰间的绦带,只要轻轻一扯,她的衣裙就会尽数散落,“我们早已见过最真实的彼此,我们注定要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明锦快要疯了,她不知道,她没见过,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放开我!”
元晔附在她的耳边低喃着,温热焦灼的呼吸回荡在她的颈弯。
“你的心,哪怕有一刻、一瞬曾属于我吗?我们也曾有过相处甜蜜的美好时光,难道你都忘了吗?”
明锦听不懂,她也不记得。
她以为他说的是他们的童年往事,可那时皇帝对她虽然友善,却总带着一些戒备,并不是真心的喜爱。
也不知是在哪一日,皇帝对她的态度突然变了,开始有了出于真心的喜爱。
明锦不知道为什么,她以为是她做对了什么事。后来她又觉得,或许是那时候,他发现了自己是个冒牌货。
“小时宴宴,可终究已经过去了,陛下说过不会勉强我的。”
他现在不太清醒,手上一股子蛮力,在扯她的腰带,明锦吓得快要哭出来了,一些疯狂、混乱的画面不断在她眼前闪过。
一股强烈的悲痛涌上她的喉头,熟悉的感觉侵袭着她的脑海,她恍然又想起先前被陆太后骗进宫那一回。
她梦见自己被皇帝强迫、被困锁冷宫、她受尽屈辱,最后倒在血泊。
她不甘心,她不认命。
她的身上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勇气,猛然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对着元晔撕扯自己裙子的手便刺了过去。
殷红的血珠沾在白玉的簪尖上,红的愈发惊心动魄,下一刻,便抵在了皇帝的咽喉。
疼痛让元晔濒临崩溃的理智清醒了几分,他看着身下的小女郎,她的手指在颤抖,猩红的眼眶盈满泪水,眼神恐惧而坚定。
前世,那簪尖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心口,如今,却是划过了他的手背,抵在了他的喉咙。
元晔毫不怀疑,如果他再继续下去,她手中的簪子会毫不犹豫地划破他的喉咙。
她变了,以前,她哪怕再恐惧、再绝望,也不敢伤人半分,只会哭着求饶。
曾经的她是那般懦弱,懦弱的只敢伤害自己,甚至用自尽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报复他,至死都没想过先杀了他,拉他一起陪葬。
就那样残忍的留他一个人独活,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与愧恨之中。
可现在她竟然敢将那锋芒对准他,她变得坚强了、勇敢了、不屈服、不顺从,大胆无畏的甚至忘了眼前之人是她的君主。
他看着那对准自己咽喉的簪锋,竟莫名欣慰,低沉的嗓音如压抑的野兽嘶吼——
“走。”
明锦手上一颤。
“别等我后悔。”
明锦回神,推开他飞速爬了起来,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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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焚香静坐檀斋,诵经念佛,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娄威轻轻叩门,道:“公子,杨公子来了。”
陆聿抬眼,定了定神后,从蒲团上起身,窗前小火炉上,已经温好了桑落酒。
夜深雪重,宜会友,围炉饮酒,剪烛清谈。
他取下烫好的酒杯,倒了两盏淡酒。
杨绍走进斋中,摘下兜帽,抖落身上的碎雪。
“今日吏部事多,来的迟了些。”
杨绍边在榻上坐下,边继续道:“太原王殿下此番归京,太后本来准备让他留京的,我们吏部都拟定好官员调动,给太原王挪位了。可惜出了丽华这档子事儿,太后心里不高兴,原定的留京计划也就搁置了,殿下年后还得回洛阳,我们吏部算是白忙活一场,原先拟定的官员调动名单,全作废了。”
陆聿把酒杯递给他暖身,淡然道:“元谕虽然没能留京,可此番却也让他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三长制刚刚颁布,明年开春,新政正式推行,才是真正用人之际,他若在洛阳把这道新政也办好落实了,回京是早晚的事。”
杨绍点点头,元谕身份贵重,洛州又军事意义特殊,也只有他坐镇洛州推行新政,皇帝能安下心了。
酒过一轮后,杨绍突然问他,“还有一件事,我听阿姐说,太后秘密嘱咐尚服局准备明锦册封的礼服,可宫中并没有册封的旨意,阿姐心中疑惑,就让我问问礼部有没有收到旨意,我在尚书台也没见礼部有动静啊,陛下有跟你说过这事儿吗?”
怎么突然要册封明锦,还搞得神秘兮兮的,一点儿风声都不走露。
陆聿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杨绍道:“说是昨日下的令,阿姐一贯谨慎,这又是太后的密旨,她不会随便跟我说宫里的秘事的,我总觉得她或许是想提醒我什么,就想着跟你说一声,看看你知不知道什么。”
陆聿眉峰微蹙,杨淑君是世家养出来的人精,轻易不说话,也不得罪人,此番有意泄露太后密旨,想来是知道什么,想提醒他们什么,又不好明说。
陆聿沉声道:“陛下并未提起此事,想来又是太后独断专行,明锦必然不会答应。”
杨绍点点头,还不忘揶揄他,“我想也是,芝芝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进宫是为了躲避你,怎么可能嫁给皇帝?”
陆聿心慌更重,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感,陆太后情急之下能做出什么发疯事,实在难以预料。
太后命人暗中准备礼服,却不告知明锦,恐怕又是跟上次给明锦下药的情况一样,想生米煮成熟饭后,逼迫明锦妥协。
陆聿“蹭”地站起身子,“我现在入宫去看看陛下。”
“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了,你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陆聿义无反顾走出檀斋,来不来得及他都得去。
他最开始是想成全她和元晔,捧她做皇后,给她一世安稳容华。
可是,如果她不愿意,如果她被太后强行送给皇帝,她会崩溃,他也会一生愧疚的。
他不能再让她遭任何罪了。
陆聿踏着风雪,翻身上马,一路策马往邺城宫而去……
太和殿。
大雪纷飞,两排内监整齐排列在台阶下,看到突然从殿内冲出的小女郎,神色俱是茫然疑惑。
明锦一路奔到阶前,看到将太和殿团团围住的内监时,才意识到今夜的一切是陆太后早有预谋。
“让开,陛下已放我离开。”
众人一动不动。
王密从人群中走出,微一颔首,道:“小姐,今夜之事,已不是陛下放你,你就能离开的问题了,陛下所服之药,非阴阳交合不可解,今夜是必然要有人侍寝的。”
言罢,便抬手示意宫人把人抓起来,强行送到皇帝床上。
明锦心中一凛,“阿翁,你放我走吧。”
王密神色波澜不惊,“皇宫禁苑,小姐又能走去哪里?老奴也不想强迫小姐,可谁也不敢拿陛下的安危玩笑。”
内监们已然迎雪上前,挡住她的前路,“崔才人,请回。”
明锦环视了一圈,“阿翁,难道非我不可吗?”
王密坦然道:“小姐不去,就要有其他人替你去,那替小姐去侍寝的人又何辜?小姐心里能过意的去?”
明锦觉得他简直是在狡辩,明明是陆太后造成的如今的后果,却要把责任推给无辜的她,好似是她拖累了别人。
今夜,太后本就是计划推她出去送死,她若不去,换了其他人去,那替她去侍寝的人,若是怀孕生子被赐死,以后只会憎恨她的逃离,牵连她无辜受害,而不是恨太后给皇帝下药。
陆太后真是好歹毒的心计,她就是吃准了自己心软,不忍心看着其他无辜女子受难。
但她还没到圣母的地步,不该她承担的苦难,她不会去吃。
“这是什么歪理?始作俑者难道不是太后吗?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被压迫的女子去互相伤害?”
王密眉梢一扬,正色提醒道:“小姐,太后不会有错,错,只能错在我们这些奴婢身上。”
明锦气的发抖,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上涌。作为祖制的既得利益者,陆太后是绝不会放弃祖制的,长子的生母必死无疑,后宫不是不想承宠,是谁都不想做第一个生下皇子的人。
她也不想,她不愿侍寝,也不愿生子。
就在殿外僵持之际,徐贞风面色担忧,焦急从殿中跑了出了,“陛下面色很差,情况不大对,需要宣太医。”
王密眼神一沉,跟左右使眼色,皇帝现在需要的不是太医,是女人。
内监们蜂拥而上,就要来抓明锦。
徐贞风茫然看着众人,疑惑不解,这个时候,不是该给陛下传太医吗?干嘛要抓明锦?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视线。
明锦避开内监的抓捕,夺路而逃,一如当年从高车部落逃命的时候,朔州多年的磨练,她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娇弱的小女郎,她会反抗,会斗争,不会向任何黑恶妥协,不会向任何强权低头。
内监们在后边一路追赶。
与此同时,陆顺华亦正往太和殿赶来,陆太后已备下了万全之策,若明锦真的反抗激烈,宁死不屈,就由陆顺华为皇帝侍寝,太后已承诺她会为她事后避孕。
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王密一个飞跃就要上前就要去抓明锦的肩臂,明锦侧身避开,反手就制住了陆顺华的胳膊,簪尖抵在她的喉咙。
“都别过来。”
大雪纷纷扬扬,簌簌落在陆顺华身上,她柔弱又惊愕地唤了声,“姐姐。”
明锦眼神一凛,“谁是你姐姐?你跟太后合谋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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