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证实之后,康熙气笑了。太子春夏秋三季都对种地不感兴趣,非要冬天去刨地。放着畅春园的庄稼地不要,跑到城外,去给别人卖苦力。
明显太子身上有反骨,在跟他较劲儿呢。
不过种地好啊,种地总比强抢民女、包养外室好,懂得稼穑之艰,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仁德的君主。
从前太子对此不屑一顾,让康熙很生气,如今倒像是想明白了。
“四阿哥呢?他在干什么?他是跟着太子一起出宫的。”
说跟着太子出宫,都是给太子面子,其实四阿哥与陈廷敬和孔郭岱一样,都是得到消息去劝谏太子的。
结果陈廷敬喜提窝心脚,孔郭岱被骂得狗血淋头,四阿哥则直接被太子强行带出了皇宫。
半天都不见人影。
暗卫想了想,禀报:“奴才赶到时,太子正在刨地,四阿哥也在太子身边拿着镐子刨地。两人跟比赛似的,干得起劲儿。”
也不知被挑动了哪根神经,皇上闻言哈哈笑起来,半是欣慰半是怜惜道:“这个老四!”
他满月之后便被抱去了承乾宫,在佟佳膝下承欢。佟佳薨逝,他忽然与太子走得很近,对太子言听计从,没少替太子背锅。
这回估摸着是老四觉得锅有点大,怕自己背不动,这才试着带太子学好。
太子是个好孩子,只是被宠坏了,有点任性。
四阿哥也是好的,虽然带太子种地这个主意有点馊,至少能让太子听进去。比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会跟着太子胡闹强。
在这一点上,老四比老大和老三聪明多了。
同样是与太子相处,老大只会激怒太子,老三则什么都由着太子,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老四就懂得审时度势,在太子感兴趣的领域,选一两样有益的进行引导。
种地就很好,深得他意。
说起种地,康熙有些好奇:“太子在哪里刨地?”
这个暗卫早查过了:“是乌拉那拉家在雾隐山的一个小田庄。”
乌拉那拉家?康熙记性很好,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费扬古:“是内大臣费扬古家的田庄?”
暗卫没想到皇上问得这样细致,赶紧说:“是内大臣费扬古的兄长,佐领诺穆齐原配福晋陪嫁的田庄。”
诺穆齐?佐领跟内大臣不一样,内大臣位高名额有限,佐领太多了,这个诺穆齐似乎并不出挑,康熙皱眉想了半天都没对上号。
“怎么跑那儿去了?”康熙下意识问。
暗卫斟酌措辞:“皇上南巡的时候,奴才听说德妃娘娘与乌拉那拉家有过几次交集。”
这话说得足够隐晦,可只要联想到明年的大选,并不难猜出其中关窍。
康熙懂了,德妃趁着他南巡,暗中给老四挑福晋呢,好像看中了乌拉那拉家的姑娘。
老四还没成年呢,德妃急什么,康熙想不通。
“皇上,奴才还有一事禀报。”既然说到这里,暗卫觉得还是由他告诉皇上的好。
虽然有可能被迁怒,也比皇上从别处得知,认为自己无能的好。
“还有什么,都说了,别吞吞吐吐的。”康熙有些不耐烦。
暗卫几不可察地缩了缩肩膀:“皇上南巡的时候,太子跟詹事府和内务府都提过给自己纳侧妃,太子看中的人与德妃娘娘相中的人……好像是同一个姑娘。”
都是乌拉那拉家的?难怪太子和四阿哥会跑到乌拉那拉家的田庄卖苦力。
“那姑娘是谁?”康熙更好奇了。
这个难不倒暗卫:“是内大臣费扬古的嫡长女。”
康熙喟叹般地“啊”了一声,还是联系不起来:“德妃和太子看中的姑娘是费扬古的女儿,可太子和四阿哥却在费扬古兄长原配福晋陪嫁的田庄里刨地……”
暗卫也觉得很奇怪,不由回想:“那个田庄被佃出去了,里面好像住着诺穆齐原配福晋留下的独女,和她的乳母。”
越说越乱了,诺穆齐康熙都对不上号,至于什么原配福晋留下的独女,还有乳母,实在无暇顾及。
大概搞清楚太子和四阿哥为什么去乌拉那拉家的田庄刨地,而不是别家,就足够了。
田庄里住着那么多人,一个一个去了解,他没那么闲。
有时间不如去查查,流言的出处。
南巡的时候,听到那些流言,康熙起初半信半疑。
毕竟太子有前科,那些荒唐事也都是他做得出来的。
可康熙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太子不傻,应该不会在他南巡的时候搞事情。
就算太子胡闹,索额图和詹事府也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他写信回去警告太子,同时提醒索额图和詹事府,管不好太子,等他回去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他以为太子接到信会害怕,会立刻给他回信,可他等啊等啊,什么都没有等来。
他给太子写的亲笔信,如同石沉大海。
后来流言传得越发不像,他日夜悬心,被迫修改行程,提前回京。
连日奔波,舟车劳顿,他没有立刻召见太子,而是选择了休息。
一来是真的累,二来想给太子一个争取主动的机会。
没想到太子根本不理。
昨日还能接驾,今天却是连早朝站班都不来了。
他一怒之下责问詹事府,敲打索额图,让陈廷敬和孔郭岱一起去找太子,结果等来的只是陈廷敬官袍上一个清晰的脚印。
有那么一瞬,康熙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冲过去打太子一顿。
然而早朝还没结束,他不能在太子身上浪费太长时间。虽然忍下一时之怒,心中早已尽信,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若不是他对太子还有期许,派暗卫去查,得知真相,等太子回来,他肯定大发雷霆。
太子一身反骨,又怎会屈服,到时候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康熙自己也不敢想。
正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恨铁不成钢,和太子的青春叛逆,才险些上演一场父子大战。
用心何其歹毒。
想到这里,康熙冷笑,吩咐暗卫:“去查流言的出处,给朕一查到底!”
暗卫应是,领命而去。
此时雾隐山小院已经开吃了。
经过松枝熏烤、高汤滚煮、上屉清蒸和油锅煎炸四道工序,由神农氏后裔姜舒月亲自把关的鹿五花端上了桌。
夹一片肥瘦相间的鹿肉,蘸一蘸姜舒月特调的酱汁,卷在翠绿的生菜薄叶中,轻轻咬下一口,细细咀嚼。
外冷内热,既不会烫嘴,又保留了入口合适的温度。
叶子柔嫩甘甜,鹿肉外焦里嫩,酥脆咸香,不光造型养眼,吃起来更是美味。
太子在宫里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御厨的手艺也非姜舒月可比。
大约是刨地刨累了,也可能是没用早膳,午饭又吃得晚,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太子吃相素来斯文,此时吃到叶包肉却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
相比之下,四阿哥吃得慢条斯理,很认真,有一种大厨慢慢享受自己劳动果实的感觉。
若他所料不错,各路暗卫此时应该已经退了,终究让太子逃过一劫。
他也能在尘埃落定之后,心无旁骛地享用美食。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专心地吃过一顿饭了。
鹿肉这样做确实麻烦,所幸结果是好的。
难道这就是佟佳皇后临终前说过的放下吗?
养母让他放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奈何逝者已矣,活着人仍要继续,竞争者太多,而皇位只有一个。
鹿五花一共四大块,给屋里上了三块,剩下一块留在灶屋,由姜舒月、常妈妈和冯巧儿分享。
屋外的临时灶也没闲着,侍卫们正在烤鹿腿,人人都有肉吃。
还好姜舒月她们住的这处小院比较偏僻,附近没有什么邻居,不然肉香能把人馋哭。
就连上午在墙外蹲守的暗卫,都恨不得与院子里的侍卫易地而处。
同样是侍卫,凭什么对方跟着主子吃香喝辣,而他们只能苦哈哈缩在墙外灌西北风。
“你这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屋子太破了。”印公子出过难题,又挑毛病。
不挑毛病,不成买卖,屋子确实太破,姜舒月欣然接受批评:“等我攒够钱就翻盖房子。”
太子吃到肚歪,笑一下都怕把鹿肉吐出来,于是没笑,只对四阿哥道:“我说她傻,你还不爱听。”
又看姜舒月:“院子都不是你的,凭什么你出钱翻盖房子?”
背靠大山,还有分到的田地,姜舒月有信心过上好日子,并不想因为房子的事与乌拉那拉家有任何牵扯。
“等我赚到钱,会把院子和田庄都买下来。”姜舒月知道这个田庄其实是原主生母的陪嫁,本该留给原主,后来却被继福晋巧立名目霸占了去。
她到底不是原主,不想回家宅斗,能用银子解决的事,不稀罕浪费口舌。
她身上有太多的不可思议,和不合逻辑,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常妈妈那样好糊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冯巧儿那样的逻辑自洽能力。
也怕半路穿过来,跟谁都不熟被拆穿,当成妖怪烧死。
她恨不得一辈子躲在田庄,闷声发大财。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整个田庄都是你额娘的陪嫁,本来就该归你所有。”吃饱饭,太子心情不错,忽然不想抢人了,却被小姑娘浆糊似的脑袋气到。
姜舒月一惊,她知道印公子打听过她的来历,却没想到打听得这样深入,连这个田庄原本的出处都知道。
没等她接话,对方又道:“碰上我,你算碰上活菩萨了。我这个活菩萨就爱管闲事,田庄的事包在我身上,保管给你要回来,一文钱不用花!”
姜舒月动了动唇,没防备常妈妈撩帘走进来,对印公子说:“那敢情好!田庄本来就是我们姑娘的,多谢公子了!”
常妈妈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自信。这位印公子虽说是在附近围场当差,只是一个侍卫,可看这通身的气派,出身必然贵不可言。
岗位重要吗?不重要!在本朝,出身才是最重要的。
印公子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还敢如此大包大揽,其家族势力必然在乌拉那拉家之上。
像她们这样的小人物跑断腿,也不如上位者一句话来得便宜。
至于姑娘说的什么买院子买田庄,全都是孩子话。
她们眼下连温饱都成问题,拿什么买?
如果能托了印公子的福,拿下田庄,哪怕拿不下田庄能拿下小院呢,她们一家几口将来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原身还是个孩子,常妈妈更像是家长,她都给印公子道谢了,姜舒月再拒绝,多少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到时候买院子买田庄也是要惊动乌拉那拉一家,大不了她将来把钱给印公子便是。
说实话,原主被那一家人害死,姜舒月宁可把银子给照拂过原主的印公子,也不想便宜了乌拉那拉家。
话赶话说到这里,姜舒月也跟着常妈妈提前向印公子道谢,并表示:“我不会白拿公子的好处,等我赚到钱,会把买田庄的银子还你。”
她不知道印公子的出身,想着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能白占别家的便宜,总要花钱买。
更何况乌拉那拉家并非平门小户,至少原主的叔叔官位不低。
左不过是印公子出身高门,由他出面买,价钱可能比她自己买便宜些。
太子连皇上的胡都敢截,别国进贡的宝马,说抢就抢,跟乌拉那拉家要个小田庄,都算给了他们家巴结自己的机会。
对方还敢收钱?
见傻姑娘会错了自己的意,太子一摆手才要放狠话,话头却被四阿哥截去:“价钱好说,等事情办妥自会通知姑娘。”
太子摆出去的手飞快收回,尴尬地挠挠头,又点点头。
差点说漏嘴。
姜舒月最怕欠人情,见他们肯收钱,悬起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临走的时候,四阿哥向姜舒月要了一整盆绿花菜,说要拿回家去养。姜舒月告诉他绿花菜是菜不是花,且已经长成,养不住。
“那我拿回去吃。”四阿哥坚持。
花缸和竹筛盖子本来就是四阿哥的,人家又答应帮她买田庄,连吃带拿也不过分。
“印公子可要拿些?”给印四拿了菜,总要问一问“活菩萨”的意思。
“活菩萨”摆摆手:“给老四就行,我想吃去找他。”
又改口:“不对,我来找你,找他顶多蘸酱吃,暴殄天物。”
在回去的路上,四阿哥担忧地问太子:“二哥回去打算怎么办?”
不用说得很明白,太子也清楚四阿哥的意思,问他回去如何面对震怒的龙颜。
该怎么面对怎么面对呗,大不了挨一脚,汗阿玛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圈禁他。
想到噩梦中真实到可怕的情景,太子冷下脸。早晚都是圈禁,不如现在就及时行乐,把想做的事都做一遍,也不算白来人间走一遭。
如梦中那般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他宁可不做太子。
觑着太子脸上的神情,四阿哥放缓了声音给他出主意:“汗阿玛昨日回宫,风尘仆仆,应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汗阿玛为什么会提前回来,想也知道与那些流言脱不了干系。”
太子闻言冷哼:“父子一场,汗阿玛总是愿意相信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二哥心里的苦,我都知道。”四阿哥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抬眼望向远处的路,“可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让汗阿玛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话是这样说,可太子心底的小火苗蹭蹭蹭地往外冒,根本不受控制:“父子之间如果连真心话都不能说,还算什么父子!”
天家向来只有君臣,哪有父子,四阿哥在心里冷笑。他几岁上就明白的道理,太子都快成年了,怎么还转不过弯儿来。
也是,他与太子,甚至所有兄弟与太子都是没法比的。汗阿玛在太子身上投入的精力和疼爱,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他们只把汗阿玛当皇上,唯有太子会把皇上当父亲。
这也是太子最大的弱点。
太子文武双全,却因为笃信皇上是父亲,才屡屡犯错,屡教不改。
就像一个被宠坏的熊孩子。
可随着年龄增长,随着皇上在太子身上投入的精力不断累积,对太子的要求只会更高。
到那时,可就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了,而是皇帝对接班人的审视。
如山般沉重的担子压下来,若太子如阿斗般扶不起,四阿哥相信以皇上的圣明,肯定会放弃太子,重新选择继承人。
皇上是圣主明君,绝不会纠结于父子深情,而置大清的江山社稷于不顾。
到时候,太子倒了,其他所有兄弟都是庶出,大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就各凭本事吧。
非要论出身的话,他是已故佟佳皇后的养子,勉强算半个嫡子,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想着四阿哥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很轻很浅:“二哥说的是。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对面人太多,防不胜防,在汗阿玛面前,二哥还是要小心应对。”
太子冷哼:“你是说老大吗?那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何足惧!”
四阿哥:当然不是,还有三阿哥和我。
不得不承认,太子对大阿哥还是很了解的,一个有勇无谋形容得无比贴切。
但大阿哥背后有明珠,明党的势力并不逊于索党,至少在现阶段是非常强劲的对手。
太子如此轻敌,难怪差点被人算计了去。
除了大阿哥,三阿哥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与有勇无谋的大阿哥不同,三阿哥更像荣妃,是个阴险且精明的主儿。
没有明珠加持,大阿哥对上太子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地较量,什么香的臭的都摆在台面上,让人一眼能看到底。
三阿哥只躲在暗处,像只阴沟里的老鼠,看似软弱,却随时准备着跳起来狠狠咬上一口。
虽然不能一击毙命,想发现他躲在哪里也不容易。人总被老鼠咬,时间一长也会致命。
更何况荣妃一直憋着劲儿,想给三阿哥谋个好岳家,助他一臂之力。
三阿哥的软弱可欺只是暂时的,早晚会有抖起来的那一天。
至于他自己……四阿哥一直觉得,他的对手从来不是大阿哥、三阿哥,或者太子,他真正忌惮的那个人其实是皇上。
皇上圣明,慧眼如炬,所以在大阿哥和三阿哥倒下之前,他始终都会是太子的好兄弟,皇上的好儿子。
“大哥不足为惧,但大哥背后有明相,不得不防。”
四阿哥干脆捅破这层窗户纸:“汗阿玛南巡时传出的流言,连索相都没办法完全封锁,还是传了出去,迫使汗阿玛提前返回,可见对方的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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