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锅乱粥似的境况下,曹问只听见一声嗤笑道:“母有难处而不知纾解是谓不孝,妻有身孕还令她四处奔波借粮是谓不仁,明有吃食不予子食是谓不慈,不孝不仁不慈之徒,也配谈气节?!”
那声音犹如青竹朗月般通透,又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穿过黑蒙蒙的天,像一把利刃直插在曹问的心头。
曹问瘦竹竿似的身影猛然一滞,他颤巍巍的回过头来,却见门房处长身玉立一名样貌极好的少年,那少年抱臂而观,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亦不知看了有多久了。
他那一番话说的曹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精彩!
曹问深呼吸喘匀气,攒足力气指着谢宣的鼻子骂:“谢知州,我听说你父亲为了不失大齐一毫一寸的土地,在谈判桌上跟兀目人交涉了大半年,呕心沥血,毫不退让,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谢宣点头道。
“令尊风骨铮铮,为何诞下尔等鱼肉百姓之徒!”曹问骂道。
“鄙人不敢当曹推官这种指责。”谢宣淡淡的说道。
哪知曹问越骂越起劲儿道:“你上愧君王的知遇之恩,中辱谢氏清正门风,下失百姓殷殷期盼之心,忝为纪州知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一小人尔!”
曹问是骂的起劲了,但谢宣却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淡定的问了一句:“就这些?”
曹问气急,胸膛剧烈起伏着!
谢宣闲闲的看了他一眼道:“旁的不敢说,诽谤朝廷命官,我现在就可以叫人将你羁押起来,来人呀,将此狂徒拿下,押送大牢。”
“谢宣!你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你凭什么羁押我?”曹问不服气的说道。
“就凭我是知州,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推官,狂犬乱吠,诽谤上司,不知所谓。”谢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样自诩清流的虚伪小人,我见多了,自己前脚在奢华宴席上大吃大喝,却回家苛待妻儿老母,啧啧,也算是奇观。”
“我不是,我没有!”曹问争辩道。
“押下去!”谢宣挥了挥手说道。
“是,大人。”随从领命道。
曹母与曹妻纷纷下跪道:“大人,冤枉啊!这粮食我们不借了,求您大人大量放了他吧。”
谢宣闻也不闻径直朝里走,曹母与曹妻领着孩子连忙追了上去,势必要跪在谢宣面前替曹问求情。
三人一路跟到内堂,谢宣却停下了脚步,他吩咐左右道:“端些热粥上来。”
没一会儿,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被端了上来,放在桌案上,旁边备了四只碗,伏远山亲自给三个碗里都盛满了粥,一一摆放妥当,又切了一盘佐粥的咸鸭蛋,这才对三人说道:“饭食准备好了,请慢用。”
曹问的儿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桌子上喷香的饭菜滴溜溜的转,他扯了扯他阿娘的衣角道:“阿娘,我饿!”
曹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安抚道:“乖,再忍忍吧。等阿爹回来家里就有米下锅了,到时候阿娘给你熬香粥喝。”
“那恐怕是不能了,我得关他两日,让他长长记性,你们先吃吧。”谢宣无情的打碎母子俩的幻想。
“我曹氏宁死不吃嗟来之食!”曹母的拗脾气也上来了,谢宣乜了她一眼,总算知道曹问的古怪脾气哪里来的了。
谢宣拆穿道:“若果真如此,老人家也不会来我的官邸借粮了,大人尚可忍耐,孩子可忍不了的,都养到五六岁了,一朝饿死岂不可惜。”
曹母身形一滞,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谢宣无意为难一个老人家,他命伏远山将曹问带上来。
曹问被带上来时,他那张讨厌的嘴巴被伏远山用抹布堵上了。
谢宣:“……”他瞥了伏远山一眼,伏远山会意,将曹问嘴巴里的抹布拿开。
眼见曹问又要口吐芬芳,伏远山警告道:“我家主子状元及第,论口才百个也不及他一个,你不想被怼懵被噎死就暂时不要开口说话,主子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老实点儿。”
曹母见曹问被捆成了粽子,立马心疼的了不得,直抹眼泪!
谢宣坐在主坐上喝着消暑解渴的绿豆汤,他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递,吃相斯文的很,没有理会众人。
半晌后,绿豆汤见了底,谢宣这才放下羹匙,抬眸问道:“你不同意在纪州之地推种甜杏,怎么刚刚在接风宴上不说?”
只这一句问话,将曹问彻底哽住,他的嘴巴像案板上的鲶鱼嘴巴,翕动片刻,仍是没说出一句话。
伏远山瞧了瞧谢宣的神色,给曹问甩了一记冷冷的眼刀,这才说道:“哦,合着你们是把主子当成马前卒了,任由他在前面冲锋陷阵,挨刀挨枪,你们倒要做个缩头乌龟,躲在后面当风流名士去了。”
“我不是!”曹问反驳道,然而他此刻也知道语言是苍白无力的,他再怎么争辩旁人也不会相信。
谢宣单手叩击桌案道:“罢了,先叫你阿母妻儿吃饭吧。”
曹问面色十分复杂的看了谢宣一眼,终于低下高昂的头颅,对阿母妻儿说道:“我今日赴宴出来晚了,街市上的米粮店都关了门,没有买到米,你们先在知州大人这里用顿晚膳吧,等过后我们再慢慢偿还便是。”
得了他的首肯,一家人瞬间松了一口气。
曹问年幼的儿子刚要上桌,被他母亲拉了一下袖子止住了去路。
曹母道:“刚刚我儿对知州大人多有冒犯,可否请知州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他?”
谢宣似笑非笑的看了曹问一眼道:“不行,我小肚鸡肠的厉害,听不得别人辱骂,他必须在大牢里待够三天,牢里有汤有饭饿不死他,太夫人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
曹母刚想说你不放人我就不吃饭,却见儿子焦急道:“阿娘,快带三娘和孩子吃饭去吧。”
他算看出来了,这个新来的知州大人年纪不大,脾气却很大,自己跟他素无交情,威胁不了他一星半点儿,阿母若真那样做了,人家亦不会在意。
人家肯舍饭是他心好,别人若借此要挟他分毫,那便打错了主意。
再者说,谁不吃饭谁挨饿,人家急什么?
想通这一关节,曹问反而劝着母亲妻儿去吃饭,先把眼前的饥荒度过去再说。
两个大人依旧矜持着,只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粥,小儿却吸溜吸溜的吃的又快又香,至于桌子上的咸鸭蛋,三人一口都没有碰,那小儿刚要上手去拿,被曹问媳妇不轻不重的抽了一筷子,也只好老老实实的把手缩了回去。
有粥裹腹即可,吃什么佐粥的咸鸭蛋,他们也配?家里靠当家的那点儿微薄俸禄也还不起啊,纪州这粮价都快逆天了。
谢宣只当没有看到这一幕,将目光悄悄移向别处。
整个堂厅里只有羹匙碰碗的声音和吸溜吸溜的喝粥声,其余声音一概没有。
几人就这样沉默ῳ*Ɩ 了一会儿,谢宣突然开口道:“曹推官在纪州上任几年了?”
“六年了。”曹问吃人家的嘴短,这会子也会好好说话了。
谢宣拧眉道:“曹推官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官员异地就职每三年就得挪一挪地方,你为何六年了还在此处?”
曹问自嘲一笑,苦涩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谢宣仔细一琢磨倒也明白了,能左右官员考核的只有吏部,之前的吏部是穆家的人在把持着,眼前这个倒霉鬼大抵得罪了穆家的人,这才扣在这个地方受苦受难。
曹问见状,也知道谢宣心领神会了。
他竟鬼使神差的问道:“大人要关我,只管关便是,只是大人参加了赵方令那帮人的接风宴,殊不知来纪州为官是要参加两场接风宴的,还有一场是由下官牵头办的,大人可否赏光?”
谢宣抬眸打量了他片刻,哑然失笑道:“你请我喝西北风吗?”
曹问:“……”他就没见过比自己嘴巴还毒的人,这次算是棋逢对手了。
第85章
见曹问的家眷都吃得差不多了, 谢宣挥了挥手命伏远山将今日打包的饭食拿来,给要起身告辞的曹问家眷带上。
曹问家眷说什么都不肯要,仿佛吃点好的就有辱曹氏家风了一样。
谢宣道:“这些不是别的, 是曹问在今天的接风宴上未吃完的吃食,丢了可惜,如今纪州闹着旱灾,应杜绝浪费粮食的行为,太夫人不必推拒客气了。”
这番话说的曹问涨红了脸, 他仰头辩驳道:“我没吃!”
“是, 你是没吃,你是清高, 你是不与你看不上的那群人同流合污, 然后呢, 这份饭菜不因你不吃而不备, 只会因你参加了接风宴而备了,该花的钱都已花了下去, 得让它花的值。”谢宣睨了他一眼继续道, “你可以守节,但不能连累妻儿老母跟着你忍饥受饿吧。”
曹问:“……”
见他这副仿佛被人侮辱了的模样,谢宣瞬间握拳头痛的敲了敲了额头,低声说道:“下不为例。”
谢宣最怵头跟曹问这类人打交道了,这些人读圣贤书把脑子读死了, 你说他不是个好官吧,也不对, 他爱民如子, 从不干贪污受贿、趋炎附势的小人勾当,你说他是个好官吧, 却不能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名节当成天大的事,还总是自有他的一套歪理邪说,听着有道理,实质上却没什么道理,且连累妻儿老母跟着他一道受罪。
这类人能抱着虚妄的名声过一辈子,以圣贤的品德自束,可谁要跟他过一辈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媳妇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出来讨食,还要顾着他的官声,岂不可恶。
他就真觉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如此要求别人,更如此要求自己。
要谢宣来评价的话,就是曹问此人不仅迂腐,而且心性残忍的可怕。
州衙中尸位素餐者如赵方令之流并不难以对付,此类人只是私欲膨胀,脑袋和屁股跟着欲望走,拿捏他们反而容易得多。
州衙中以清流自诩的曹问等人,连欲望都生生的掰掉了,只会一门心思的认死理,且常常有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愁绪。
可他们若真有本事,也不必被赵方令等人挤兑的说不上话,纪州也不至于五年旱三年了。
伏远山命人将曹问家眷送回家后,又亲自将曹问关入大牢里,一番忙碌下来,夜已经深了。
他边给主子铺床边问道:“主子果真答应曹问的请求要去参加什么接风宴了吗?”
“嗯。”灯烛之下,谢宣正捧着一卷诗集自读,等贴身小厮给他铺好床后就去休息。
“到时候需要小的带什么吗?小的好提前准备着。”伏远山问道。
“多带些加了冰的紫苏饮即可。”谢宣回道。
“哎?主子,小的来之前夫人有交代,要小的看着主子点儿,不要一味贪凉伤了脾胃。”伏远山回道。
“那日无妨的。”谢宣捻动了一页书,气定神闲的说道,“甜杏虽好,多食上火。”
伏远山瞬间懂了。
三日后,有两件事震惊了州衙。
其一,曹问因诽谤上司,被新任知州关了大牢。
其二,曹问出狱之后,为了表示歉意请新任知州吃饭。
州衙里的大小官员都在议论纷纷,曹问居然还有这样融通圆滑的时候,他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怎么?也怕关大牢?
曹问一贫如洗,他请知州大人吃饭,吃什么?
然而,最最关键的是知州大人居然同意了。
谢宣这一决定,让赵方令、许信义之流暗自心惊,不知知州大人此举是何意?己方请他吃接风宴,他吃了。给他送名贵药材,他收了。给他送了十万两的银票,他照样收了。对于他们提议的推种杏树的要求,他也算是同意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他应该算是自己人了吧。
可一转眼,这位知州大人又答应了曹问的宴请,主打一个来者不拒,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
若席间,曹问他们有什么要求的话,知州大人是不是也会痛快的答应?
好家伙,这一碗水端得够平的!
可是,凭什么呀,知州大人收了他们十万两白银,曹问那帮穷鬼把家里的墙皮刮了都凑不出十万两白银来,凭什么和他们一样的待遇?!
一时之间,州衙里的气氛就像隐而不沸的锅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咕噜咕噜的响,作沸腾状。
这一切尽收谢宣眼底,他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作为一州之长官要雨露均沾,不可厚此薄彼。
到了休沐那日,谢宣换了一身丝麻衣衫,带上伏远山,骑着小毛驴踢踢踏踏的往约定好的地方行去。
曹问说的地方不在城中的茶楼酒肆,而是城东的杏林深处。
正值杏子黄熟之时,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息,是世间任何一个调香圣手都复刻不出来的味道。
郁郁葱葱中点缀着金黄,便是最好的一副丹青画卷。
杏林很是茂密,谢宣下了毛驴,信步游走在林间。
忽而,不远处传来一道呵斥声:“不要再吃这些甜杏了,都满嘴疮了还吃?也不怕被阎王叫了去。”
紧接着传来一道尖锐的哭声,声调很高,一听便知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在哭,此子边哭边含含糊糊的说道:“阿娘,我饿。”
“忍着,阿娘这就煮点藿羹与你吃,莫要吵闹了。”
谢宣的脚步没有停,依旧在林间走着,杏林越走越深,树上硕果累累,没有来得及摘的模样。
这时在林间穿梭的,有不少是衣衫褴褛的农人,他们打着赤膊,皮肤被太阳晒成油亮的枣红色,皱皱巴巴的脸上满是赶紧干活的紧张感与看到生人的局促感,无论男女老幼,他们每个人都很瘦,瘦骨嶙峋的,像地主老财家里堆叠的木柴,火一点便成灰了。
曹问站在不远的地方向他作揖道:“谢大人这边请!”说着,他右臂往旁边一伸,将谢宣引了过去。
谢宣朝着他指示的方向往里一走,却见一处空地上摆放了一张四角桌,桌上有一壶热水,数个茶杯。
不远处搭了个简易的灶台,人们都围绕着灶台忙碌着,见谢宣来了,连忙起身过来拜见,都是州衙里一些不起眼的小官小吏,他们多在下面跟乡民打交道,不常在州衙里,有几个谢宣还面生来着,曹问一一为谢宣介绍着。
众人见过面后,伏远山随手拎了个粗糙的杌子放在谢宣身后,谢宣随着坐下。
“我看知州大人面容可亲,少年俊杰,怎么就跟赵方令、许信义那帮人同流合污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眉眼生的冷肃,下颌轮廓十分明显,鼻梁很高挺,有着刀削斧刻般的侧脸,若不是他瘦的只剩皮包骨头,说不定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只是开口之言过于冒失。
曹问暗中横了他一眼,这才出口对谢宣解释道:“这是衙门里的典史,炖得一手好鱼,今日特意请他来帮忙的。”
伏远山点了点头回讽道:“原来是典史啊,我说怎么一开口就是审犯人的口吻?便是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见了主子也没这样说话的。”
那典史听伏远山如此说,忽然闷下头去,不再说话,不是他不想说了,是对方的家世他这种微末之人招惹不起。
曹问转移了话题,对谢宣说道:“曹某能力有限,只能请大人吃些百姓吃的粗茶淡饭了,望知州大人不要嫌弃。”
接着便是一盘洗净的甜杏被端了上来,每个甜杏上都有不大不小的破绽,跟谢宣之前在街市上看到的十文钱六斤的甜杏一摸一样,可见是在树下捡的,不要钱的甜杏,也是大户不要了的甜杏。
一盆藿羹,莫说现在了,就是谢家最落魄的那段时间,谢宣也没吃过藿羹,原因是他阿娘不爱吃藿羹,宁可上山挖野菜做凉拌野菜吃,也不吃藿羹,是以他打小就没见过这个,今天也是第一次尝,听说这是老百姓经常吃的饭菜。
一道清炖鲤鱼,纪州纵横交错的小河沟子很多,只要用心,就能捞得到鱼,只是谢宣日常吃惯了红烧或者糖醋鲤鱼,还是头一次吃清炖鲤鱼,大抵是农家缺少调料,一条青鲤,一瓢山泉,一把粗盐,一把野葱,炖足火候便是一道菜,这对缺少荤腥的农家人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没人觉得离了重口调料,鲤鱼会有一股河鲜常有的泥腥味儿,能吃口子肉就不错了,泥腥味儿或许也是肉味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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