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生性喜洁,不爱让人近身,她便从来不扰他,除了先前他重病时的精心照顾,他病好之后,她总是巧妙的与他保持着距离,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不远不近,绝不触他的雷区一步,也就没什么亲密的行为,他如今怀疑若是没有宣儿的话,她是不是早在他登科及第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他。
思及此处,谢壑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恐慌情绪。
“抱歉,总拿这些事烦扰郎君,郎君今天邀我去雀金楼可是有话要说?”惠娘已经收拾好心情,郑重其事的问道,姿态镇定而疏离。
“我并没有觉得厌烦。”谢壑强调道,“今日确实有些话想对你说。”
“什么?”惠娘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
他想要问她,她对他怎么看?可眼下她这个心境,显然不适合谈及此事。
一向行事果决的谢壑,罕见的犹豫了。
“说罢,我听着呢。”惠娘温声道。
或许是夜色太温柔,谢壑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你看我怎么样?”
“挺好的呀。”惠娘显然不解其意,她扭头回道,毫不犹豫。
“那我们成亲吧。”谢壑开门见山道。
“!!!”惠娘心中惊疑不定,她愣愣的看着谢壑,幸亏此时四周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她讷讷回道,“我不给人做妾的,此事郎君休要再提。”
话音未落,她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打算落荒而逃,岂料他也站起身来急忙回道:“不是妾,是正妻。”
惠娘的脚步猛然一滞,她低声道:“郎君,你我之间,云泥之别,犹如天堑,如何能做成亲?即便真成了,他日也会遭同僚耻笑的,惠娘从未有过攀龙附凤之心。”
“你我之间,何来攀附之说?”谢壑问道,“当初我犹如烂泥一般挣扎在临安与熙州的时候……”
“郎君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天上月,不是脚下的烂泥,污泥是晦暗不了天上月的。”惠娘缓声说道,“当年我承夫人一碗热粥得以活命,是不忍心像他人那样背弃郎君的,往日种种俱是报恩罢了,郎君莫要误会了去。如今郎君已经飞黄腾达,我也就放心了。”
“我不信,你对我只有报恩的念头,没有一丝丝的情意,若一丝情意也无,你为我做的三元及第糕第一层不可能是苦涩的,人皆言状元之喜之乐,若无一丝情意谁怜状元之苦之涩?”谢壑说道,“我不是一时兴起,亦没有开玩笑。你很好,也值得所有美好,我为你倾心,甘愿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和你一起分享。”
“啪!”的一声,回应谢壑的是重重的关门声,他冷不丁的吃了个闭门羹。
“天色不早了,郎君请回吧。”惠娘在门内说道。
谢壑怔怔的看着紧闭的门扉,呆立片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拒绝了。
惠娘仿佛行走在云雾之间,一点儿真实的感觉都没有,今天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讲冲击太大了,无论是寻到生父还是谢壑的表白,都让她仿佛在触碰一锅热水一样无从下手。
她需要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办?
迷迷糊糊的,她在半睡不睡间恍若听到一声狗叫,她从短榻上坐起身来。
“汪!”果然是黄豆在外面。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没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做贼一样将黄豆放进来后,她连忙将门关上!
黄豆十分之乖,叫开门后静静的跟在她身后,亦不胡乱叫了,见她坐在短榻上,它也蹲坐在短榻旁,一副求摸摸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谁把黄豆带来的,惠娘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黄豆颈间的软毛,突然她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来:宣儿呢?
她当即顾不上什么,牵着黄豆就往楼下跑,谢壑果然就坐在楼梯上,见她一副急匆匆要出门的模样,他一脸愕然道:“很晚了,怎么不睡?”
“宣儿呢?”惠娘焦急的问道。
“在雀金楼。”谢壑回道。
“他认床的,乍然换了地方怎么睡得惯。”惠娘担忧的说道。
“没关系,我看他挺乐不思蜀的。”谢壑安抚道。
不得不说,谢宣打小就有长辈缘,家里的长辈没一个不把他当命根子一样疼的,尤其是金长庆知道他是自己女儿唯一的孩子时,更是对他好的了不得。
刚刚谢壑从丰乐楼回了雀金楼一趟,金长庆及他的七个弟子一共八个人都围着他团团转,要星星不给摘月亮,直将小人儿哄的咯咯直乐,还没新鲜够,说什么也不跟他回家,完全看不出半点认床怕生的模样来。
惠娘听谢壑这么说,也知道很晚了,再出去有诸多不便,她牵着黄豆觑了他一眼说道:“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若实在不想回家,我开间上房给你,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值,小心熬坏身子。”
“嗯,要间离你近的。”他还挑上了。
“那可不多了。”她也没说准不准,径直牵着狗往客房那边走,谢壑比黄豆还乖巧的跟在后面。
“刚刚……我不是故意要凶你的。”惠娘解释道,“只是郎君的提议太过惊世骇俗,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方才我仔细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宣哥儿是宣哥儿,你我是你我,郎君万不能因为怜惜宣哥儿而出此下策,着实不明智的很。”
沉默良久,谢壑方才开口问道:“惠娘,你为什么觉得我提出成亲的建议是因为宣哥儿而不是因为你我?”
惠娘摸了摸黄豆的大狗头,嗫嚅了一下,太不可思议了,自己仍觉得与他不相配的,即便他成亲也是择高门大户之女,温文娴雅的大家闺秀,若她肯对宣儿好,那再好不过了,若她待宣儿冷淡,宣儿不爱宿在宁国府,他也可以宿在丰乐楼,丰乐楼里有一处精致典雅的漱风阁就是特意为宣儿准备的,这一切她都打算好了的。
她所预料的未来日子里有千百般情况,只是没有她与他,她不敢做这种能和他有什么结果的梦,这些年的相伴她已知足,她无数次告戒自己已经很好了,不要贪心太多。
面对谢壑的疑问,她给不出答案,兴许是她内心骄傲又卑微吧。
“我……”惠娘将手里的铁链搅的更紧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发干发涩,“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这一切美好的像个梦,轻轻一戳便会碎了,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关系的。”谢壑耐心引导道,“从现在开始考虑,要不要嫁给我?”
门锁咔哒一声,已经打开了。
两个人分别站在不同的门口,只是谁都固执的不肯进去,想最快知晓结果。
“汪!”黄豆看着静立不语的主子们,叫了一声,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
半晌后,惠娘方才道:“咱们回去都好好想想,若你主意不变的话,等天亮了再将这些话跟我讲一遍。”
“好。”谢壑应道。
惠娘点点头,牵着黄豆拾步进了门,她今天哭了一场,惊了一场,如今被黄豆守在榻边,她抱着它毛茸茸的大狗头,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夜好梦。
谢壑住在隔壁辗转反侧,一遍遍的斟酌自己明天要说的话,怎样才能将他的诚意表达出来,让她同意嫁给他,让她意识到嫁给自己比嫁给别的男人好,不仅仅因为自己是谢宣之父,天然就占尽好处。
他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从官途捋到个人小金库,将自己的优劣情势逐一分析,又总觉得不够。
他苦思冥想一夜,毫无睡意。
等鸡一打鸣,他迫不及待起身下榻,掀开房门,见惠娘的房间里十分静谧且昏暗,便知她还没有睡醒,他悻悻的关上房门回到房间,继续等待。
一直到天大白,惠娘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将自己惊醒,她捋了捋胳膊上黄白色的狗毛,一脸震惊道:“黄豆,你这只脱毛狗!”
一人一狗在房间里吵起了嘴,丰乐楼里洒扫的小丫头给惠娘端了热水来,惠娘净面漱口后拿丝麻帕子吸干水分,开始匀匀胭脂水粉慢条斯理的上起妆来。
“东家,谢翰林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一直在您门口徘徊。”整理屋子的小丫头翠萍疑惑的问道。
惠娘匀胭脂的手指一顿,她放下精美的胭脂盒子,抬头看了看天色惊讶道:“多早晚了?他怎么还在?!”
她也顾不得涂脂抹粉了,提起裙裾迅速朝门口跑去,见谢壑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她的房门前,她不禁脱口问道:“郎君怎么还不去翰林院?一会儿怕是要误了时辰。”
“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谢壑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袖道。
“什么话?”惠娘眨眼问道。
小没良心的,这么快就都忘了,才过去一夜呢,谢壑心道。
“关于你我二人成亲之事。”谢壑说道,“我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
惠娘的心一提,低声问道:“你想通什么了?”
“我还是喜欢你,想跟你成亲。”谢壑郑重其事的说道。
这里是丰乐楼的最高层,视野很好,阳光倾然跃下,占满了整个过道,到处是一片带有暖意的金黄色。
“只有你,再不会有别人了。”谢壑道。
惠娘再次听到依旧觉得震惊,她眨了眨眼,脸上的胭脂还没抹匀,像朝霞从天边一直绘到她的脸上,颜色秾丽而新鲜。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大金太阳,恍然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原来不是梦啊。”
他昨夜真的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黄豆现在饿的很,扑腾着大尾巴在谢壑和惠娘之间转圈圈,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显然在找狗食。
“你的想法,大人知道吗?”惠娘问道。
“他早已知晓,并不反对。”谢壑打消她的疑虑。
惠娘吩咐人装了点心盒子塞到谢壑怀里道:“你先去翰林院,等下了值之后再说。”
“那你是同意了?”谢壑眸间一亮,小心翼翼的问道。
“光我同意也不行啊。”惠娘推着他下楼道。
谢壑蓦然记起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有爹有娘了,他暗道一声:“失礼,我知道了。”
好说歹说,终于哄走了谢壑。
惠娘坐在梳妆台前,舒了一口气,她抬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她刚刚就是顶着这样一副样子跟他谈风论月的?!啊!她此刻情愿自己瞎了!!心里窘的什么似的。
她深吸一口气,从衣柜里挑了一套最漂亮的衣裙,将未涂抹均匀的胭脂卸掉重擦,打扮妥当后命人去备马车,她需要前往雀金楼。
雀金楼作为汴京第一大酒楼,永远不缺食客,生意一直十分兴隆。
昨天人们听说有人来雀金楼踢馆,蹲守了一天,也没见出什么结果,今日早早过来凑热闹,一个劲儿的起哄催雀金楼公布踢馆结果。
没想到雀金楼的掌事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片镇静,静悄悄的没个声响。
但也只表面如此!他们实则震惊极了!东家居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现在乐得什么似的,宫也不进了,饭也不做了,客人也不招待了,只一门心思的讨好逗弄小孙孙,纵享天伦之乐,看得旁人一阵阵的眼红牙酸。
雀金楼一处十分清幽隐秘的庭院内,谢宣坐在锦绣堆儿里,由着外祖母将一匹匹玲珑绸缎往他身上比量。
“这个好,花色鲜亮,正适合你这么大的小郎。”周氏开心的笑道。
谢宣抬头不可思议的说道:“外祖母你是认真的吗?这个香香的,有胭脂气,我不要,阿娘可能会喜欢。”
“那好。”周氏将手里的锦缎放到一旁笑道,“那这一匹也给你阿娘留着。”
“阿娘喜欢素雅一些的,太花里胡哨了,她不好意思穿。”谢宣又道,“不过我觉得小姑娘就要穿的花花的才好看,您觉得呢?”
“是这么个理儿。”周氏附和道,“但她喜欢素雅的衣裙,咱们就多给她做几件素雅的,再添两件花花的换换样子。”
周氏说完就问一旁伺候的贴身婢女红酥道:“马车套好了吗?”
“回夫人,老爷说了,先等等再说,给小姐一个消化的时间,咱们此刻贸贸然过去,小姐是不见也得见了。”红酥回道。
周氏放下手中的锦缎,叹了一口气说道:“等了这么多年,终是等到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罢了,听他的吧。”虽然话这么说,可她心里依旧想去找女儿!
谢宣悄悄察言观色道:“外祖母可以把我送到丰乐楼,我这样小,自己跑回去遇到拍花子的怎么办?”
周氏眸间一亮,刚要答应,却听外面的婆子喜气洋洋的进来禀告道:“夫人大喜,小姐回来了!!小姐回家来了!!”
周氏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往外走,红酥立马走过去搀扶道:“夫人小心!”夫人的眼睛看不清五步之外的东西,盖因当年和小姐失散之后,日也哭,夜也哭,没得把眼睛哭瞎,后来老爷结识了杨提点之后,这才慢慢的有所好转,杨提点说夫人这是心病,得用心药医。
是以,老爷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去寻小姐踪迹,寻了这么久,总算有了音信,苍天有眼啊!
谢宣也连忙从锦绣堆儿里爬出来,跟了上去。
厅堂里,金家七个弟子站成一排好奇的盯着这个传说中的小师妹,丝毫没有昨天比不过人家的颓败,师父的独女哎,是得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金长庆坐在圈椅上,他眼睛一错不错的打量着惠娘,又哭又笑道:“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那时候你比宣哥儿的年纪还小,最喜欢看爹爹在院中起灶,烟火缭绕的也不嫌弃,端着个小空瓷碗坐在小马扎上乖乖的等着,饭菜一出锅就央着爹爹给你盛上满满的一小碗,差一点儿都不行,磨人的很。”
“先前小时不懂事……”惠娘赧然道。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爹爹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是如何回忆这段记忆的吗?是爹爹的失职,离你们母女那么远,你们遇着事了也不知道求谁,心里该多么难过,我心里悔啊。”金长庆笑着笑着又哭了。
谢宣跟着外祖母站在廊下,仔细听着外祖父的描述,那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母亲,在他的印象里,阿娘总是爱笑的,做饭好吃的,无所不能的,仿佛什么困难也打不倒她。原来阿娘也有哭泣和害怕的时候啊,原来阿娘也喜欢看她爹爹做饭,少吃一口就会哭闹啊。
谢宣嘚嘚嘚跑到他阿娘面前,忸怩道:“阿娘是个小哭包。”
“才不是呢!”惠娘将头埋在他颈窝反驳道,“是最近风沙大,阿娘迷了眼。”
谢宣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十分豪爽大气道:“没事的,等我长大了一定孝敬你,现在你可以偷摸对着我哭,我不告诉旁人。”
惠娘被他说笑了,她擦干眼泪捏了捏他的小脸道:“昨天是阿娘不对,不该……”她忽然顿住了,这话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谢宣道:“这里可好玩了,宣哥儿喜欢这里。”
周氏由红酥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欲要仔细看清眼前之人,奈何情绪激动之下,她的眼睛愈发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她的孩子,她伸出双手摸摸索索的探过去低声泣道:“惠娘,惠娘,我的儿,我的儿啊!”
惠娘心底酸涩异常,扶住周氏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去,别别扭扭的唤了一声:“娘!”
母女俩相拥而泣,莫说金长庆,就连一旁站着的七个徒弟都眼底一阵阵的发热。
“好耶!阿娘也有阿娘了!”谢宣拍手叫好道。
雀金楼, 晚香居。
惠娘与母亲在诉说当年离别之后的经历见闻,红酥在茶室烹制热茶,豆角坐在一旁时不时的拿袖子擦擦眼角, 他十分伤感的叹道:“我的老天爷,小师妹,你这也算是福大命大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其他师兄们年长些,感情表达内敛的多, 但都眼圈红红的, 他们都是在小师妹走丢之后拜入师父门下的,对这个小师妹向来是只闻其名, 未见其人。
但师父每年都要跑去外面二个月, 师娘时常自嗟自怨, 日子一久他们也就或多或少的了解了一些, 其实他们是不敢劝的,当年那场洪水十分迅猛, 十余个州县受灾, 淹死、饿死、病死的灾民不计其数,师妹走丢的时候又那么小,活下来的希望非常渺茫。
但谁也不好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人活着有盼头总比没有盼头好,等师父老了, 走不动了,也就不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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