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他夹起一道裙边,哇!是甜的呀!他好爱!不禁又多加了一块,连吃三块才夹向旁边的那个砂锅里的甲鱼,咦?怎么有苦头?好生奇怪!
谢宣果断把票投给了冰糖口的独占鳌头,外面的食客也几乎都把票投给了冰糖口的独占鳌头。
金长庆沉思片刻,投了弃权票,他对豆角说道:“比试了这么半天,想必丰乐楼的东家也累了,你去将人请上来歇歇脚。”
“是!”豆角立马去请人了,边请人边琢磨为何师父会给大师兄投弃权票?
惠娘一听金御厨有请,她连忙摆摆手道:“实在是失礼了,我是真的比不动了,明天继续好不好?!”
豆角坚持道:“不是比试,我师父要请您上去歇歇脚,说说话。”
惠娘盛情难却,只得带着谢壑一同前往金长庆他们所在的齐楚阁儿。
“师父,人我给您请来啦!”豆角欢快的说道,声音很是兴奋,完全没有刚刚比败了的失意。
金长庆一抬头,见一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身侧站着一位娇俏的女郎,那女郎有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粉面桃腮的,样貌十分灵动,她先福了福身道:“今日来贵宝地多有打扰,还望前辈见谅。”
“阿娘,快过来坐。”谢宣连忙招手道。
惠娘愕然:“宣儿,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阿娘和人比试啊!只是吃的好肚撑,要阿娘给揉揉小肚子。”谢宣撒娇道。
“咳。”谢壑低咳一声,试图引起谢宣的注意。
谢宣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爹爹有好玩的地不带我,今天我不喜欢爹爹了。”
“那明天呢?”谢壑问道。
“明天看心情吧。”谢宣冷哼一声,十分娇气,可见他爹把这个小人儿得罪狠了。
众人看着谢宣耍完宝之后,转眼看向他们的师父,却见师父腾的一下子从圈椅上站起来,他怔怔的走向前去,打量了惠娘一番,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作为一个陌生人贸然问一个妙龄女郎的名讳着实不妥,然而他是厨行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倒也还不算突兀。
“惠娘!”惠娘温声答道。
“家是哪里的?”金长庆继续问道。
“原是从熙州府过来的。”惠娘奇怪的眨了眨眼说道。
“听口音不像。”金长庆摇了摇头道。
“哦,这个呀,不瞒您说,我曾在临安住了很多年。”惠娘直言道。
“也不完全像临安口音。”金长庆继续说道,倒有些许衢州口音。
“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惠娘实话实说道。
“小……小娘子父母家人还在世吧?”金长庆干哑着声音,试探着问道。
“这个与做菜无关吧。”谢壑不动声色的挡在惠娘面前说道。
惠娘的脑袋在谢壑的肩旁露出来,她好脾气的说道:“前辈,你想问什么不妨有话直说!”
金长庆嗫嚅了一下,不知从何说起,他还在想办法组织语言。
豆角一拍脑袋道:“我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面善,总觉得像一个人。”
“像谁呀?”谢宣好奇的问道。
“像我们师娘!”众人答道。
惠娘、谢壑、谢宣:“……”
谢宣想了想,然后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们不会是比不过我娘,就想把我娘变成自己人吧,这个借口太拙劣了!八岁的我都不信!娘亲是我的!”
谢壑首先反应了过来,他耐心问道:“金御厨家里走丢过什么人吗?”
“是我的女儿,在她七岁的时候,家乡发大水冲垮了房屋,不知将她冲到何处去了。”金长庆长嗟短叹道。
“千真万确,我们弟子都知道的。”豆角说道,“师父每年都要出去两个月走南闯北去寻小师妹的。”
“这事儿我也可以作证,去年金爷爷去的熙州,待在熙州丰乐楼,还特意问我讨要辣椒,说是家里走丢的女儿最爱吃辛辣口的吃食,他想讨点研究新菜式。”谢宣挠挠头道,“我阿娘也最爱辛辣口的吃食。”
惠娘嗡的一下子,头脑空白。
“你叫惠娘,姓什么?”金长庆垂眸问道。
“不记得了。”惠娘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谢壑将她揽在怀里,坐在一旁的长凳上说道:“诸位请容她缓一缓。”
惠娘拼命想拼命想,可越试图记起什么,大脑越是一片空白,她茫然无助的看向谢壑,谢壑缓缓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逐步梳理了思绪开口问道:“金御厨的女儿是哪一年走丢的?”
“嘉隆十五年秋。”金长庆说道。
“可记得她身上有何胎记?”谢壑继续道。
“左肩有块朱砂色的月牙形状的胎记,大约有大拇指甲盖大小。”金长庆压低声音对谢壑说道。
谢壑略一点头道:“是这样的。”
惠娘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谢壑并没有出口解释,而是融融的望了她一眼,金丝丹凤眼的眼尾处可疑的布了一抹红晕。
惠娘瞬间反应过来,面色一红,她轻拍了他一下,娇嗔道:“这话问的忒没个正形!”拢共就那么一次,还是在二人不甚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他……哼……他倒是好记性!
“阿爹阿娘在说什么悄悄话?宣哥儿也要听!”谢宣拱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凑过来说道。
惠娘的脸更红了,大着胆子又拍了谢壑一下。
谢壑捉住她的纤纤素手攥在自己手心里,他掌心的温热瞬间传递到她的心间,将她空白而荒凉的心填充的暖洋洋的。
“金御厨是哪里人?”谢壑若无其事的问道,三言两语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衢州人。”金长庆急忙答道。
谢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他建议道:“金御厨若心中犹疑的话,不妨滴血认亲,也省的闹出乌龙来。”
“我心中没有犹疑!”金长庆立刻说道,但看了看谢壑的神色,他又补充了一句,“可以。”
金长庆转头对大弟子姜康说:“去太医院提点杨松亭府上看看,说咱们雀金楼的杏花春可以喝了,我记得他今日不在太医院当值。”
“是,师父。”姜康领命而去。
豆角是一群弟子中年纪最小的,看上去和惠娘岁数不相上下,他也是所有人中最活泼的,这会儿正好奇的打量着惠娘,若不是谢壑的眼风着实锋利,他早就凑上前去了。
金长庆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
气氛一时有些凝涩,齐楚阁儿里人很多,但都沉默不语。
豆角悄无声息的出门去了,未几他亲自端上一套杏花盏,每个杯盏都是一个杏花瓣的形状,一套有五个,放齐正好凑成一朵杏花,杯盏里盛着满满的五色饮子。
有扶芳叶煮制的青饮,菝葜根煮制的赤饮,用酪浆煮制的白饮,乌梅浆煮制的玄饮和姜桂煮制的黄饮,五种颜色五种味道,十分新奇。
豆角献宝似的摆在惠娘面前道:“刚刚研制成形的饮子,杯盏还没思量好用什么,暂且拿这套应时节的杏花盏填补,你尝尝,可好喝了。”
“小窦师傅客气了。”惠娘抬眸道谢道。
“没有啦,小师妹,我还想尝尝你做的三元及第糕呢。”豆角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道。
迎来诸位师兄的集体白眼,众人的目光指指点点,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他。
谢宣拿起旁边的汤匙,一勺一勺的尝了个遍,悄悄的对豆角竖起了大拇指:“好喝的。”
杨提点还未到,在这里围着也围不出个结果来,见小师弟毫不吝啬的端出了新研制的五色饮,众人也不再藏着掖着,纷纷下厨将自己的那拿手好活儿呈上来。
已经吃得肚子溜圆的谢宣“被迫”坐在了桌案旁,看着伙计们络绎不绝的端来好吃的,恨不得再长出一个胃来,边吃边叫阿娘揉肚子。
谢壑塞给他一盏山楂饮子将他提下了桌道:“都撑成这样了,少吃两口。”
谢宣遗憾的摸了摸肚子,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金长庆眼睛一错不错的注视着惠娘,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半个时辰后,杨松亭提着药箱犹如一阵旋风似的赶来,边进门边嚷嚷道:“哪呢?杏花春在哪儿?”
“咳。”金长庆低咳一声道,“先干活,干完活你今年的杏花春雀金楼包了。”
杨松亭的步伐瞬间顿住,他扬眉道:“此话当真?”
“骗你作甚!”金长庆说道。
杨松亭的ῳ*Ɩ 目光忽然定在惠娘脸上,他观摩了一会儿,疑惑的问道:“她都长成这番模样了,为何还要滴血认亲?”
“恁的话多,问你讨要碗药水你还如此磨磨蹭蹭的。”金长庆说道。
谢宣嘚嘚嘚跑过来好奇的问道:“什么是滴血认亲?”
杨松亭并未因他年纪小而忽略他的疑问,边打开药箱子往外拿药材,边回答道:“血脉相融证明有亲缘关系,不过得需要特定的药水,普通的水不成。”他总揽太医院诸多事宜,皇室遇到的蹊跷事儿多了,有时九五之尊的兴致来了,不能强行憋着吧,偶尔临幸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若哪个运道好的就此怀了龙嗣,敬事房那边并无记录,皇家一般是不认的,这些年皇室血脉单薄,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不好一棍子打死,特命太医院研制出了这样的药水,是不是有亲缘关系一测便知。
这也是金长庆找杨松亭来的原因。
杨松亭要了一个水晶琉璃碗,命店里伙计将他配的药熬出后放在琉璃盏中端过来。
惠娘默默的看着,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她说不好此时心中的情绪。
“别怕。”谢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我和宣儿都陪着你呢。”
惠娘神思不属的点了点头。
半晌后,伙计将药碗端了来,杨松亭从药箱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盖子后冲药碗里洒了些白色的药粉,刚刚还混浊的药汤瞬间变的澄澈起来,他舒了一口气道:“好了!”说着,便将那药碗端至金长庆与惠娘面前道,“可以开始了。”
金长庆率先拿利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嫣红的血液瞬间滚落到碗里凝成一个血珠儿。
惠娘接着伸出手来,取了一滴血滴在碗里。
众人凑到碗前,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水晶琉璃碗。
两滴血珠在水晶碗里渐渐欺近,碰撞,又乍然离开,等到水面平静了,两滴迥异于药汁的血液开始慢慢靠近彼此,慢慢靠近,然后试探着彼此交融。
一刻钟不到,两滴血完全融合成一滴血,紧密相连,再也分不开了。
金长庆心中百感交集,他豁然望向惠娘喃喃道:“错不了,错不了,你就是我的孩子。”
惠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想了那么久的家人,突然就站在面前,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去接受?
她心里蓦然钻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委屈来,尖锐又酸涩,像浑身长满刺的蒺藜,滚一滚就要扎痛所有人。
她所心酸的,不是那些年在临安侯府做帮工,不是后来的生活困窘,甚至不是生谢宣时因为难产差点死掉,而是被穆筝毫无顾忌的算计时,在那杯药酒之后她浑身瘫软的躺在榻上,透过半敞开的窗子望着窗外明晃晃月光,听着门外杂乱的脚步声时,心里无声的呐喊:谁来拉她一把,求求了,谁来拉她一把?!
若她也有父母亲人的话,不求多么富贵,哪怕是个寻常人家也好,必不会让她陷入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像一条被人按在案板上的鱼,任由磋磨。
她总是心向光明的,纵然是少女怀春时对谢壑抱有难以言说的好感时,也不曾想用那种肮脏的手段得到他,她明明不是临安侯府的奴仆,却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玷污自己的不是谢壑,而是无法挣脱的命运,她的心脏揪的紧紧的,像被无数条绳索费力缠绕束缚住一般,让人无从挣脱,无法挣脱。
她直起身子来,拨开众人往外跑去,甚至还推了谢壑一把,连谢宣都顾不上了,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众人神色错愕,怔怔的看着她。
谢壑只来得及留一句:请诸位帮忙照看一下宣儿。话音未落,也急匆匆的往后跑。
金长庆跟在后面喊:“囡囡,囡囡……”她哭得那样伤心,这些年来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谢宣愣愣的站在齐楚阁儿里,阿娘哭了,跑了,阿爹,也跑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他了,他瘪了瘪嘴,也跟着哭了起来。
豆角摸了摸谢宣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慰道:“好孩子,这是喜事,不哭,不哭。”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62章
惠娘掩泣奔逃下楼, 蔺冕与裴逸安惊疑的站起身来,见谢壑也紧跟着出来了,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壑摇了摇头道:“过后再跟你们解释, 宣儿还在楼上,帮忙照看一下,多谢。”话音未落,他亦急忙跑了出去。
“哎,哎!”蔺冕与裴逸安二人阻拦不得, 只得作罢。
谢壑出门后见平时文文静静的小娘子跑起来一点儿都不慢, 眨眨眼的功夫差点跟丢,好在他人高腿长, 倒也跟得上。
他一看便知她要去丰乐楼, 稍稍放下心来。
等他到达丰乐楼时, 店里的伙计说她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谁也不见。
谢壑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小伙计十分有眼色的退下了。
及至丰乐楼打烊,灯火通明的偌大酒楼逐渐安静下来, 灯火一层层的熄灭, 一切隐于黑暗之中。
谢壑去厨房熬了些白粥又点了一盏灯端上来,他敲响她的房门,轻声道:“惠娘,开门吃些东西。”
惠娘坐在房间里哭了半晌,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此时醒来正愣愣的发呆,不知今夕何夕, 听到门响之后, 她下意识的想躲。
房间里很暗还没来得及点灯,窗外星光璀璨, 月亮只剩一道浅弯弯的牙儿,只有门口处的纱窗透过外面的一豆暖黄的烛光。
她将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掩住脸面,闷闷的回道:“我不饿。”
谢壑将粥与灯盏放在门外,自己也盘腿坐下,静静的陪着她。
等那灯烛由明转暗且越来越暗时,惠娘撑起身子下了软榻,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谢壑豁然抬头,此时烛火猛然跳跃了一下,彻底熄灭,唯一的光亮只存在于那凤眸之中。
惠娘眼圈红红,发式也有些散乱,她毫不在意的坐到谢壑身侧,端起那碗温凉的白粥,吸了吸鼻子喝了起来,白粥并不美味,甚至有些淡淡的糊味儿,不属于楼里任一个大厨的手艺,想必是眼前这人熬的。
果然见他面色微赧道:“抱歉,我……我实在不擅长这个,是不是十分难喝?”
惠娘摇了摇头,违心的说道:“还可以。”毕竟,这世上肯亲手为她熬一碗粥的人太少了,她很珍惜。
“对不起,我总是让你多吃很多苦。”谢壑又轻声说道。
“郎君今天怎么了?为何总在道歉?”惠娘喝完最后一口粥,抿了抿唇角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不必如此。”
谢壑喉间一咽,有股气不上不下的,闷在胸腔里憋的难受。
烛火熄灭,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惠娘坐在谢壑身侧,她将手里的空碗放到一边,沉默良久方才低声说道:“今天格外想哭,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嗯。”谢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揽向自己的肩头。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再有本事也抵不过天灾人祸去。”惠娘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些微哭腔,“大抵是命吧。”
谢壑知道她不是个认命的人,她如今就好像在沙漠里行走了许久的人乍然看到清泉绿洲,想要靠近却怕又是一场海市蜃楼,亦像一只受伤独自舔舐的孤兽乍然重逢可以依靠的母兽,原先那些按压下去,独自强撑的委屈瞬间翻滚上来,愤怒的呲牙伸爪,不是凶谁,只是宣泄她一直以来都在强忍的委屈,以前不说不是没有委屈,而是没有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人。
谢壑这才惊觉,自己原来是不被她信任不被她依靠的,她开丰乐楼的银子都是熙州丰乐楼和闻月榭赚来的,从没伸手把他要过一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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