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这时接过话头来说道:“是石敢兄弟和蔺大人一起将他送到屯所门外的,蔺大人还说宣儿得了贵人青睐,等过些日子家里不忙了,便会携友登门拜访,蔺大人透露是想和你谈一谈宣儿启蒙的事儿。”
谢壑瞬间了悟,八成是有贵人看上宣儿了,想收宣儿为徒,能得蔺冕肯定的,来头定然不小。
谢壑还想继续问什么,谢宣小狗腿似的,啪!将一块上好的鹿肉丢到他碗里,笑道:“爹爹,快吃吧!”
惠娘亦说:“最近家里农活多,伯父伯母还有郎君都受累了,是该认认真真的吃顿好的补补了。”
薛氏见是鹿肉,她眼睛眨了眨,想起什么来似的,一个劲儿往谢壑碗里夹,她说道:“地里活重,阿壑多吃一些。”
谢壑:“……”地里的活一直是老两口在操持着,甚至出门干活特意不叫他,说是读书人的手可糙不得。
他又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干不得农活了?但跟正经农人相比,他干活还是……嗯,有待加强。
若说补也是老两口该补。
薛氏心里暗叹:他们一把老骨头补什么?补破天去也补不出个大胖小子来,抱孙子这事儿还真得多依靠依靠阿壑。
谢壑哪里知道薛氏的想法?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他将自己碗里的肉都吃光了,吃得口干舌燥,饮了一碗解暑的绿豆汤,饭后还有凉爽的瓜果吃,怕伤了脾胃,只吃了几口。
饭饱之后,他又将谢宣叫到跟前问今日的具体情况。
谢宣一心只想跟小狗玩儿,对爹爹的询问,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脑袋小,记不住了。”态度极其敷衍,敷衍完就跑,边跑边说道,“那个白胡子老头姓颜,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谢壑身形微定,姓颜,还能让蔺冕尊一句贵人的,莫非是那位?随即他摇了摇头,心想:那怎么可能呢?自己在做什么白日梦。颜斐可是先贤之后,大齐名儒,给先帝讲过经的,天下士子莫不向往的宗师,怎么可能恰巧被宣儿碰到了呢。
半个月后,农忙终于过去了,蔺冕托人给谢壑带话会在这个休沐日携友拜访,问他是否方便?
谢壑点头应了,他展开蔺冕的手信,一整个震惊住了,居然真的是颜斐!一时之间倒有些失语了。
惠娘也慌了,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来招待贵人?尤其是涉及到宣儿拜师的事,这可马虎大意不得!
谢壑温声提示道:“这次来的都是文人,将菜色做的雅致些即可,不必紧张。”
虽然贵人遍尝山珍海味,但惠娘依旧想拿出自己的诚意来,做一席体面的饭菜。
她甚至重新选购了餐具,家境贫寒讲究是讲究不起来了,这窑那纹的买不起,好歹换些简洁素雅一些的碗碟还是做得到的。
她熬了几个昼夜,终是有所得,熙州多山,到时候上些山味也不错,菌菇汤是最能体现菌子香味的菜肴,再来一些风腌腊味合蒸八宝饭,天气热了,她最近最研制了一味清凉饮,香气扑鼻,清爽可口,也十分不错。
惠娘盘算着宴席上的菜品,忽而感觉胳膊旁湿湿热热的,她惊了一下,以为是谢宣尿了炕,下一瞬那湿湿热热的感觉竟然还会移动,忽然一道凉凉的小爪子扒上她的胳膊,惠娘噌的一下子坐起来,她怒道:“谢宣,你又把狗抱上炕!!”
“阿娘,黄豆好乖的。”谢宣在一旁睡的迷迷糊糊的说道。
惠娘伸手要将小狗赶下去,谢宣耍赖皮不让,无奈之下将儿子和狗子抱去了后院,让孩子他爹教训吧。
于是黑咕隆咚之下,父子俩摸黑给黄豆洗澡,谢壑有洁癖,拖着儿子和狗子洗了好几遍澡,才允上榻睡觉,直把谢宣熬的两眼一耷道:“爹,我再也不把狗子抱上来了。”
谢壑欣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宣:“……”合着他爹在这儿等他呢。
到了休沐那日,一家人都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站在家门口翘首以盼。
辰时中,一辆低调的青蓬马车踢踢踏踏的进了长留村,蔺冕和裴逸安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马车前面,一副护卫的模样。
未几多时,马车在谢家门口站定。
谢壑领着家小走上前去,姿态谦恭道:“学生谢壑见过颜老。”
颜斐掀帘,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马车前,渊渟岳峙,素衣之下,宝剑藏锋。
他一看便怔住了,心中狂骂谢靡不是人,有这样的好苗子不推荐,非得塞些歪瓜裂枣给他,是不是瞧不起他?!
颜斐低咳一声,伸出手来,谢壑自当上前搀扶,颜斐顺着这股力道缓缓走下马车来,然后叹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坐这么会子马车也觉得膝盖酸软难当。”
谢壑笑道:“颜老从洛阳一路到熙州,行程辛苦,原是该我等小辈前去拜访的,您能到来,蓬荜生辉,晚辈万感荣幸。”
颜斐悄摸摸的观察着谢壑,见谢壑容雅有度,谈吐不俗,顿生几分好感,心道:难怪能教养出谢宣那样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呢,其父品行就不俗。自己与临安侯谢靡同朝为官数年,交情一直淡淡的。
盖因一场新政,恰好他与谢靡同样反对,便被变革派以为是同党,其实不然,他们虽然都反对新政,但各有各的理由,也并不能谈到一处去。
为了躲谢靡和他的废物儿子而跑出洛阳,现在却又主动去往谢靡另一个儿子家,可见世事无常,还好谢壑已经不属于临安谢氏了,不然他这像老脸得被谢靡笑死。
在颜斐下车后,谢家以为车里没人了呢,然而不消片刻,又传来了动静。
蔺冕在一旁大咧咧的笑道:“楚家小丫头,叔叔抱你下来呀?”
“哼!”楚怀秀一扭头,自己支着小短腿就利索的跳了下来,差点儿摔个跟头,蔺冕在一旁手快的扶了一把,这才稳住她向前倾的小身子。
楚怀秀今天穿的鲜亮,一袭粉色的襦裙小袄将她的小脸衬的越发白净漂亮。
见谢家人疑惑,裴逸安介绍道:“这是熙州军统领楚国公世子楚涵的千金楚怀秀,她爹嫌她吵闹,特意送到颜老这里读书,今日颜老出门也就一块跟了来。”
谢壑道:“正好,宣儿也在家呢。”
谢壑不提谢宣还好,一提谢宣,小姑娘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一下,显然有几分怕谢宣。
谢宣站在一旁招了招手笑道:“秀秀快过来啊,黄豆想跟你玩。”
楚怀秀绷紧了脸,说瞎话不眨眼的摆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怕狗。”
旁人皆以为如此,但谢宣心里门清啊,她这哪是怕狗?她这是怕他!
她离他远远的走。
偏偏谢宣是个促狭的,还一个劲的往她跟前凑,甚至还抱来了黄豆,他靠近她后狡黠的笑道:“你莫怕,你来我家做客,我先不吓唬你。”
“真的吗?”楚怀秀眨着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问道。
“真,比真金还真。”谢宣说着,将自己的狗狗递了上去。
楚怀秀不疑有他,伸手接了过来,未料狗毛之下一片湿腻,楚怀秀放下小狗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小手,满手的泥巴,她愤怒了,抽出腰间的小剑便要朝谢宣刺去,两个孩子你追我赶满院乱窜。
惠娘看得惊呆了,担心儿子这样跳脱会不会很失礼?
蔺冕笑道:“这俩小家伙从屯所里就一起玩,不要紧的。”
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多,打打杀杀的可就不多见了,颜斐拍了蔺冕一巴掌道:“看着点儿,我那乖徒手里可没剑。”
蔺冕:“……”人家爹娘还没同意呢,您就认这么快真的好嘛?
谢壑见状将颜斐让到书房里,本来简洁的书房装了四个大男人之后,瞬间有些拥挤,谢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寒舍简陋,还望诸位海涵。”
颜斐摆了摆手道:“无妨。”他顺手抽了书架上的书来看,是一本诗经,上面标着谢壑随手写的标注,新奇有趣又不失敦雅庄重,颜斐点了点头略问了一句道:“你的本经是什么?”
“回颜老的话,是《诗经》”谢壑恭敬答道。
颜斐点了点头道:“怪道呢。”难怪谢宣那么小就对《诗经》里的内容出口成章,果然是家学渊源,他又提问了几个问题,谢壑都对答得宜,何止令颜斐非常满意,简直十分惊艳,他不由好奇道:“你的恩师到底是江南陆氏哪一位?”
“恩师讳恪,严威俨恪的恪。”谢壑回道。
颜斐点了点头,了然道:“果然是他,大齐鸿儒不少,但提及对诗的研究,还得是陆恪,如今你将他的绝学学了个七七八八,科场上已经很够用了,但学无止境,依旧要勤勉持身。”
谢壑回道:“多谢颜老教诲,小子谨记。”
颜斐闻言又叹了一声,好好的人才居然被陆恪抢了先,他真的是捶胸顿足啊!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还有谢宣呢。
思及此处,颜斐这才进入主题直接问道:“宣儿聪敏慧达,你可为他寻好了老师?”
谢壑摇头愧道:“未曾,不瞒颜老说,小儿一听我念书就困倦,让他背点东西比宰了他还难,大抵还小,不太钻这一门。”
颜斐诧异道:“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谢壑闻言抬头疑惑的看着颜斐,不明所以。
颜斐一看便知谢宣也没将当日在屯所的故事完完整整的告诉家里,他索性又讲了一遍,然后思索道:“他听你念书犯困,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念的时候,他就背下来了,你再念他就不断重复的听,感觉有些无聊?”
谢壑也惊疑不定的看着颜斐,不由说道:“过耳成诵?”
蔺冕和裴逸安也惊了,如此天资真的存在吗?过目成诵已经离谱了,整个大齐也寻不出几个来,不过还是有的,过目成诵好歹能看到实物,过耳成诵比过目成诵要艰难得多,听一遍就全须全尾的记下来,这样的天资闻所未闻,难怪一向不怎么收徒的颜斐不顾身份地位,纡尊降贵驱车前来长留村,这样天资聪颖的好苗子谁不垂涎?
谢壑眨了眨眼,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正赶上惠娘提着一壶香茶进来,准备添茶,谢壑抬眸道:“宣儿呢?叫他进来。”
“嗯。”惠娘添好茶后,提壶走了出去。
片刻后,谢宣跑的满头大汗推开书房的门,然后收获了八只眼睛,他瞬间神思一凛,磨蹭到谢壑身旁连声叫爹爹。
谢壑将他扶好,立正,然后正色道:“除了《鹿鸣》你还会背什么?”
谢宣装傻充愣问道:“什么是《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一句话从谢壑嘴里脱口而出,他示意谢宣接下去。
谢宣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然后戛然而止。
谢壑道:“继续。”
“爹爹,我就会这两句。”谢宣企图蒙混过关。
谢壑不动声色的摸出抽屉里的戒尺,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问道:“下面的想起来了吗?”
谢宣看到戒尺之后皮肉瞬间一紧,他紧张的看了他爹一眼,连忙道:“我想想啊我想想,有了!后面是吹笙鼓簧,承筐是将……”接着竟然将《鹿鸣》完完整整的背了下来。
谢壑又将自己在他面前读过的篇章起诵,让谢宣接着往下背,如此过了半日,谢宣在他爹的戒尺辅助下,竟然想起不少内容来。
最后谢壑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崭新的书,掀开诵读起来,戒尺就在一旁横着,他命谢宣跟读,读完一整篇后,他即刻抽查,谢宣竟然真的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众人脸上异彩纷呈!若说之前的旧书,谢壑可能读的多了,谢宣耳濡目染听着听着就背下来也还好,可这本新书是他们刚刚拿进来的,在座的四位大人没谁能读一遍就背下来,而且是在他们知道意思的情况下。
谢宣只是听音就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属实逆天!
谢壑虚握着微微颤抖的手,他的孩子竟然如此天资聪颖,亏他以往还愚蠢的以为这孩子可能是不钻这一套呢?!他低垂着眼眸,高朋满座,他竟然罕见的胆怯了。宣儿如此聪慧,若是将来有朝一日知道他仅仅因为是谢壑的儿子,而丧失科举的资格,他会不会怨自己呢?那将会是何等的遗憾!
一时之间,他心里又喜又忧,五味陈杂。
谢宣微微仰头看着父亲,发现自己读不懂父亲眼中的神色,他迟疑着伸出手去,碰了碰父亲的衣襟。
谢壑敛下神思,握住他的小手捏了捏道:“宣儿很好。”
谢宣笑了。
颜斐一拍大腿,满意的笑道:“好!好啊!”他抬头对谢壑说道,“既然你没给他寻到合适的开蒙老师,老朽不才,可忝居师长之职,代为教导一二,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壑闻言,情绪有些低落。
裴逸安连忙问道:“这对宣儿来讲是何等珍贵的机缘,临渊你为何犹豫?”
蔺冕反而咂摸出一些意味来,他摸着下巴说道:“与其饱读诗书而无用武之地,倒不如此一生做个平常之人,心内也少些不甘与愤懑,知足常乐。”他就是在映射临安侯只手遮天不允谢壑下科场的作为。
颜斐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张口开喷:“混账之言,临渊,你可曾后悔读书?”
谢壑抓了抓膝盖,坚定的回道:“不曾。”
“这不就结了,临安侯府势大,可万万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有我看护他,你还有何不放心的?”颜斐说道。
谢壑点头:“是晚辈左性了。”
颜斐开窗对院子里的谢宣招了招手,将他又唤回了屋内,开口就问:“小子,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子, 你可愿拜我为师?”
颜斐这句话是多少世家勋贵子弟求而不得的,即使奉上万金珍宝都求不得的。
先不说颜斐曾位列宰执之臣,又给先帝讲过经书, 位高权重,他的学问在大齐儒生间也是一等一的好,先祖更是被供奉在孔庙之中,陪祀百代先师孔夫子的。
颜斐爱惜名誉,甚少收徒, 可一旦成为颜斐的弟子, 所能收获到的远超常人想象。
没有人在颜斐主动问起这句话时犹豫,没有人会犹豫!
除了谢宣。
谢宣眨了眨眼, 他隐隐约约觉得眼前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个很厉害的人, 可……他还是想跟黄豆玩。
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捏了捏衣角, 漂亮的金丝丹凤眼认真的看着父亲道:“爹爹呢?爹爹有么?”
谢壑垂眸看他, 焉能不知这小崽儿的花花肠子,他正色回道:“有的, 爹爹的老师在江南。”所以, 你还是先考虑你自己吧。
哎!没有抛出去!本来谢宣想着若爹爹没有老师,这个可以让给爹爹的,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惜,爹爹有自己的老师!
他刚想将目光瞟向蔺冕和裴逸安, 便接收到来自爹爹的眼神警告。
谢宣的目光刷的一下子看向颜斐,好奇的问道:“你能教我什么?”
听到谢宣如此问, 颜斐更加精神起来,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骄矜道:“老夫对经史子集都略有研究。”略有研究是谦逊的说法,实际上是十分精通。
“学这些东西能吃饱饭吗?”谢宣纯真的问道。
颜斐道:“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可以吃饱饭,将来不仅你自己,你的家人亦可以吃饱饭。”
谢宣点了点头,从书房的窗子透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包子上黑瘦的农夫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借不到耕牛便用人力犁地,播种,由是比有耕牛的人家都慢了许多,别人的农活都做完了,他们还在赶节气耕种,看上去要辛苦许多,瘦削的背影像枯掉的老树,亦像荒芜的山峦。
谢宣遥遥指了指那些人,又问道:“他们也都能吃饱饭吗?”
颜斐只当他是童子戏言,依旧答道:“只要这些人辛勤劳作,春播秋种,是可以吃饱饭的。”
谢宣摇了摇头道:“我不信,那为何他们丰收时不见喜悦?甚至连帮助耕作的耕牛都用不起,他们已经十分勤劳,是你们读书读得不够多吗?”
童言无忌,谢宣一番话将屋内四个大人堵得哑口无言。
新政的改革派蔺冕和反对派颜斐都沉默住了。
“我要学那种让天下所有人都能吃饱饭的学问。”谢宣看着颜斐认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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