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们犹如吞了苍蝇一般,若赶在平时,他们自是有数不清的办法赖掉这张凭据的,作保之家该怎么抄就怎么抄,可今日不行,强行抄谢家会踢到铁板,今日就暂且放过谢家,至于来日,便让上面自己去撕扯,不关他们这些小差的事儿。
惠娘趁机掏出三百钱来交给官差,将谢家从永宁县民户青苗钱账簿里彻底摘出来。
有裴逸安和蔺冕关照着,谢家没被抄,三百钱一缴,谢家也跟李大的青苗钱作保一事再无关系。
惠娘皱了皱眉头,她抬眸对谢壑说道:“郎君,酒席准备的差不多了,快请贵客入席吧。”说着,她没有什么看热闹的心思,转身走出了李家。
谢壑引着蔺冕转身就走,路过裴逸安的时候,将谢宣抱在自己怀里,顺手揉了揉他的冲天鬏。
谢家的人体面退场之后,李老太瘪了瘪嘴道:“老二啊,你倒想想办法啊,总不能让你哥家真被抄了去吧,你那院里的牛……”
李二苦笑道:“娘惦记晚了,不光是大哥家,我家也保不住。”
“你那牛怎么也能换六贯钱吧……”李老太不死心的合计道。
“那牛如今未必就是我的,已被大嫂磨着抵给了官府换了今秋的青苗钱。”李二坦白道。
李二媳妇瞬间觉得五雷轰顶,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李二道:“你说什么?”
“作保抵给官府了。”李二破罐子破摔,垂头丧气道。
李老太一拍大腿抱怨道:“老二糊涂啊,你大哥一家花钱没溜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
李二闷头蹲在墙根底下,手上都是被藤条磨出的老茧和血泡,他娘现在开始抱怨了,若他真的不给大哥家作保,他娘头一个便饶不了他,指不定怎么哭闹数落,他也是图个安静,可谁曾想他大哥敢这么干?!贷了将近二十两的银子,将六座山头的地块全部说成是良田,这下好了,都毁了。
李二媳妇闻言照着李二便撕扯了过去,曲起手指来一通乱抓,李二的脖颈脸颊瞬间被尖利的指甲划破,李二理亏,由着他媳妇打,并不还手。
李二媳妇都要气死了,一口气上不来委在地上道:“那牛是我给柱子留着上学用的,你凭什么随意处置了?李大是你哥不假,柱子可是你的亲儿呐,你凭什么随意动我的嫁妆,走,跟我去见官,我要跟你和离,你赔我的牛!”
李老太也跟在一旁数落道:“老二你也忒不会过日子了,你让你大哥怎么办?”
李二媳妇被气的直喘粗气,一声高一声低的,眼泪鼻泣糊了一脸,凄惨又狼狈,她冲婆母咧了咧嘴角道:“婆母这话说的,早就分家各过各的了,怎么我家还得养着大伯家一辈子啊?没这道理。”
“你个做媳妇的,这里哪有你说话的?”李老太脸色一沉,白眼一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还能抱怨我?可见不孝。”
李二媳妇损财损物,到头来还落得个不孝的名声,眼皮一翻瞬间气晕过去。
这时里正来了,架着牛车来的,官差核准了李大家那几个山头可以值十两银子,还差十两银子的空缺,李二家的地和牛被官府收走了,陈家的地和牛车被收走了。
长留村的村民最早去年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地刚分着还没捂热乎呢,便被官府收了去,怎能不让人焦急。
李二媳妇醒来之后听说牛和地被官府收走了,怒极攻心,呕了一口老血上来,人却虚弱了下去。
柱子知道家里出事了,也不缠着谢宣了,只一个劲儿的跟在家里大人身后进进出出,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二受了一顿窝囊气,心里又恼又怒,见柱子跟脚跟的急,他烦不胜烦抬腿踹了两脚道:“没个眼力见儿,滚一边去。”
李老太拽过小孙子来教训道:“都是因为你,你娘才会想不开急病了,你真真是我们家的讨债鬼,怎么不去死?!”
柱子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又受了一顿骂,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心里莫名的屈得慌,心想是不是这个家没有自己了,阿娘就会好起来了。
隔壁谢家很热闹在开席,与他的委屈格格不入,他没有去找谢宣玩,而是一个人来到河沟子旁,他脱鞋拿脚拭了拭河沟子里的水,凉凉的,他一咬牙往河里趟了去。
突然脚下一滑,水瞬间没过他的头顶,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第31章
经过刚刚那一遭, 谢宣也神色恹恹的,已经没了骑大马到处溜达的心思,他腻在谢壑身边, 沉默良久仰头对谢壑说道:“爹爹,柱子家的牛还会回来吗?”
他没少坐柱子家的牛车,甚至顽皮的时候还会和柱子一起偷摸的骑牛玩,那头牛性子温和,由着他们玩闹, 也不生气。
这会儿牛被官差拉走了, 别说柱子着急,他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儿。
谢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摸了摸儿子的冲天鬏:“爹爹出去一下, 你在家好好听阿娘的话。”
谢宣像是明白了什么, 点点头, 老老实实窝在谢老汉怀里吃羊角蜜。
“裴兄,可否借马一用?”谢壑看向裴逸安说道。
“请便。”裴逸安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回道。
谢壑出门牵马, 向西疾驰而去。
自从李家回来后, 蔺冕也一直闷闷不乐,他打汴京来,之前看身居庙堂的父亲日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制定出来的新法竟然害民如此,令他内心十分震撼。
明明……明明父亲不是这个意思的。
青苗法试行的时候, 他还没离京,犹记的父亲当日从宫中回来兴高采烈的说:“好, 真好啊, 有了此法百姓从此就免了被富户盘剥之苦了。”可是……被官府盘剥难道就不是盘剥了吗?!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吁!也不能这么说,好歹只要加息富户就可以宽限一段时日, 可有的官府却不行,每季都要清账核算,以此当作升官发财的垫脚石,小小的永宁县如此,整个大齐又有多少个这样的永宁县呢。
那百姓们还要不要活了,蔺冕若有所思,连手中的茶凉了都未曾注意到。
谢壑骑马一路向西,片刻后终于追上了那两个骑驴的官差和赶牛车的里正。
三人正琢磨着将牛高价卖了,分些好处。
谢壑勒马横在黄土路中间,如生于高岗的松柏,身姿挺拔。
官差们对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心里有股莫名的敬畏,见他来拦路皆是一震,抬头问道:“尔有何事?”
谢壑轻轻弯了弯唇角道:“刚刚几位官爷繁忙,在下没有向前打扰,家中已缴三百文担保钱,二位若方便的话,可否将凭据还于在下?”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几文钱打点道,“天气炎热,几位辛苦,这是吃酒钱。”
两个官差本不想理的,这个凭据留着,他们过后想怎么拿捏人便怎么拿捏?合情合理!一旦将凭据交出去,那可就……不由他们了。
只是看着谢壑身侧的高头大马,他们有眼睛,认得那是裴主薄的坐骑,此人与裴主簿交好,得罪他就相当于得罪裴主簿了,官差官差说到底也还是差役,是民。裴主薄官再小也是官,民不与官斗。
这么想着,两位官差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将谢家的凭据从账簿中抽出来,递给谢壑,谢壑拱手道:“多谢官爷体谅。”
他刚欲翻身上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了官差身后那头黄牛一眼,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李大家还借了今秋的青苗钱,却不知拿什么还了?”
两位官差心神一凛,忙叫住谢壑道:“郎君留步。”
谢壑拍了拍马颈,转头故意问道:“官爷有何吩咐?”
黑面官差向前一步道:“李大家真的借了秋季的青苗钱?”秋季青苗钱还没放完,账本也先到不了他们手中,只有快到催账的时候,他们才能拿到账本。如果李大家真的借了秋季青苗钱,到还的时候一定还不上了,家里有个赌鬼又失了田地,指定要坏账!
坏账的钱谁出?!官差不仅打了个寒颤,自然不会是金尊玉贵的县太爷出了,十有八九落在他们这些悲催的官差身上。
谢壑点点头道:“找了我们作保,我们没应,不过他兄弟李二用那头牛作保抵给官府,帮他贷出了青苗钱。”
二位官差瞬间全身发凉,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这牛他们若真拿去换钱分了,年底再催收青苗钱的时候得作活瘪子。
其实,收了李大、李二、陈有荣三家的地已经够平账了,只是谁嫌钱多呢?他们若不趁机挤出些钱来,遇到坏账的情况只能自掏腰包了。
他们想了想李大的大胆劲儿,心里又急又怒。
里正默默缩在牛车的车头边,不参与讨论,一副秉公办事的模样,官差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不发表任何看法,若有好处自然分一杯羹,没有便算了。
两位官差对视一眼,然后瞅向谢壑道:“我们刚刚在李家的时候,是听了这么个音,以为是庄户糊涂,分不清夏秋两季的青苗钱,便想着拉着此牛对一对账簿,如今都清楚了,自然不会真动了这牛。”
官差这番话说的漏洞百出,谢壑姑且听之。
“这样,你将这牛牵去还给李二家,让他们仔细养着,莫出什么差池。”官差叮嘱道,言下之意便是年底来取。
“自然。”谢壑笑了笑,从官差手中接过缰绳,而后翻身上马,往长留村方向溜达。
黄尘漫漫,遮天蔽日,不知是谁的叹息在青天白日之下消弭。
这次长留村之行,两个官役不赔不赚,白忙活一场,回头看了看满车的破衣烂套不由啐了一口道:“他娘的!”
谢壑骑在马上,牵着黄牛慢慢朝家的方向踱着,牛走得安稳,比起在官差手里时的不情不愿,这会子反倒欢活了些。
谢壑刚进村口,便听人高声大喊:“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谢壑驾马疾驰几步来到那人跟前道:“怎么回事?”
“是李二家的柱子,刚刚在河沟子旁站着,不知怎么便掉到水里去了,我不会水,只能帮着喊人了。”那人急得满头大汗。
谢壑往河沟子看了看,估算了一下什么,他褪去外衫,小心翼翼朝河里探去,柱子扑腾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还没到酷暑天,这个时节的水其实还挺凉的,河水漫过肌肤,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有股透到骨子里的寒意,谢壑深吸一口气,迅速扎了个猛子朝柱子游去。
渐渐靠近了,谢壑抱住柱子的肩膀让他的头露出水面,然后迅速往回游,小孩子已经不会挣扎了。
当谢壑把柱子拖上岸边时,岸上已经聚了不少人,谢壑伸手按了按柱子的胸膛,试图将他肚子里的水排出去,可无论怎么折腾,柱子还是没有醒。
有村民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八成是要糟蹋了,抱回他家去把。”
这时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道:“先前我听人讲,人若落了水实在救不活的话,可以头朝下放在牛背上溜圈,死马当活马医,兴许能行呢?”
实在没有办法了!众人七手八脚将柱子抱上牛背,有牵牛的,有扶着孩子,一趟一趟的在河岸上来回走。
“他爹娘知道了不?”有人问道。
“哎,已经通知了,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人们摇头叹息道。
几个人正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一道凄厉的呼喊:“柱子——柱子——我的儿——我的儿啊!”撕心裂肺!
李二媳妇在李二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赶来,见柱子直挺挺的挂在牛背上,小脸青白,肚子被河水撑得溜圆,她心里像裂开了一样,双腿发软委在地上,下意识的伸手去揪李二的头发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他才多大个人,哪里经得起你们娘俩那么数落,小人儿都心小,你娘要他死,他就听到心里去了,呸!一窝子黑了心肝的东西。”
李二此刻心里也又痛又急,官差来了把家里抄了一顿,地没了,牛也没了,以后一家人要如何过活?媳妇还气病了,他正六神无主呢,柱子一个劲儿的在他身后转悠,一会儿一句“我娘怎么了?”“我要牛!我要牛!”
李二本来就是个急脾气,烦不胜烦,自觉只是教训了柱子一下,想让柱子安静点,柱子想要牛,他就不想要了吗?!他们敢和狗仗人势的官差斗吗?!刚刚踹柱子的那两脚未必没拿柱子出气的意思,可是踹了又后悔了,想着他人小忘性大,可能哭一会儿就跑着去隔壁找阿宣玩了。
谢家今天请客,做了不少好吃的,他不是最喜欢阿宣娘做的饭了嘛,所以看到他跑出去,李二并未在意。
没成想再听到柱子的消息,便是柱子落水了。
几个乡亲牵着牛走了许久,柱子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肚子渐渐瘪了下去,他被呛得咳了起来。
李二媳妇立马挣扎着上前,将柱子从牛背上抱下来,紧紧的箍在怀里哭道:“我的儿!”
柱子缓了缓睁开眼,越过众人,直直看着碧空喃喃道:“我这是死了来到天上了吗?”
他娘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道:“浑小子,胡说什么,你得给为娘养老送终呢。”
柱子的眼珠儿转了转,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他眨了眨眼道:“娘!娘!家里的牛!”
谢壑俯身摸了摸柱子的脑袋道:“官差同意将牛还回来了,你看,牛不是好好的在那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驮着柱子溜了半天圈的牛正是李二家被官差夺走的那头牛。
李二媳妇又惊又喜,但见谢壑一身湿衣,心中也猜到了七七八八,她跪在地上磕头道:“谢家兄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壑温声说道:“快回家去吧,柱子现在受不得凉。”
李二媳妇站起身来,抱着奄奄一息的柱子往家赶,李二落后几步看着谢壑说道:“谢家兄弟……”
谢壑眉眼瞬间冷了几分,对这种只会拿幼子撒气的男人十分不耻,亦不欲跟他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道:“你这牛已经抵给了官府,官差也不敢随便拿。”
一句话,李二听明白了。这牛还是不属于他们家,年底若还不上大哥借的秋季青苗钱,官府还是会来收,再收可就是真的收了去,不会回来了。
他点点头,对谢壑说道:“谢了,这份恩情我李二会记在心里。”说着,他回过头去,牵着牛追上自家妻儿的脚步。
谢壑牵着裴逸安的马继续往家赶,索性离家不是很远了,他浑身湿透了,亦没再骑马。
等他湿漉漉的走进家门时,裴逸安玩笑道:“临渊,你把我们请来,又放在一旁,是做什么去了?”抬头见他浑身湿透了,不由一愣。
谢壑摆摆手道:“实在是失礼,少陪片刻。”
惠娘端了一盆热水送去谢壑房里,她不禁疑惑道:“郎君这是……”
谢壑从怀中摸出一张沾了水的凭据,抖了抖上面的水珠儿道:“将这个收好,刚刚借了裴逸安的马去问官差要这个去了。孰料回来的时候碰见柱子落了水,又下河将他捞了上来。官差来这么一趟,隔壁乱的很,等一会儿多做些饭食送过去吧。”
惠娘收了那张凭据道:“柱子没事吧?”
谢壑沉默了一息道:“应是救过来了,先别跟宣儿说。”
惠娘点点头,郎君如此说,证明还挺严重,她道:“郎君用热水洗洗身子,我一会儿熬些姜汤,出来时别忘了喝。”
“嗯。”谢壑应道。
惠娘走了出来,谢壑三下五除二褪去身上湿腻的衣衫,用手巾蘸着盆里的热水擦起身子来。
隔壁吵吵闹闹的似乎来了很多人,谢宣刚想趴墙头去看,被他娘一把薅下,一块新蒸出来的绿豆糕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谢宣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
片刻后,谢壑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手里捧着一碗滚烫的姜汤坐在桌上慢慢喝了起来。
蔺冕今天被打击的不轻,虽然裴逸安开解了他半晌,依旧有些闷闷不乐,他见谢壑坐在一旁喝姜汤,不禁开口问道:“临渊,难道新法真的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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