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珊身子一僵,道:“做妾?姐姐肯定不会做妾的。”
朱姨直起身来,戳了明宝珊一下,道:“你可给我少学点你姐姐的‘气节’,我告诉你,真到了快饿死人的时候,别说给林三郎、张六郎他们这些人做妾,就是跟泥腿子白睡一觉,能换个蒸饼来,都有的是人愿意做。”
张六郎是与明宝珊定了亲的郎君,朱姨一提到他,明宝珊就有了更切实的感受,接下来又是那样可怕的一句话,着实把明宝珊吓了一跳,咽进去一声嚎哭。
内室里隐约传来明宝锦的几声梦呓,朱姨急忙捂住明宝珊的嘴,见她无声地哭,两行泪沿着指缝淌下去,心里也是疼的。
“我只恨自己低贱,否则早就出面为你争了。这当口若去求蓝氏或大娘子,孝期未过,她们不会同意为你找好人家。咱们再熬一熬,等蓝氏和大娘子也熬不住了,她们也会巴望着嫁人,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起你的婚事了。她们若是昏了头要吃苦,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这样好的样貌才情,我也不会叫她生生荒废了你的!”
朱姨说的都有些咬牙切齿了,只恨做主的人没给她一个好交代。
明宝珊依偎在朱姨怀中无声落泪,迷迷蒙蒙间又说一句,“这粗布衣裳也磨得我肉疼。”
“我儿啊。”朱姨摸摸她长发,觉得不及从前柔软,又涩又干,心下更觉凄楚无比。
隔间睡在书房的明宝盈在睡梦中模糊听见了明宝珊的哭声和朱姨的安慰,具体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只是害得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林姨温温柔柔地笑着,招手要她坐到身边来,要替她挽发,嘴里哼着一首哄睡的歌谣。
可是这歌一唱,明宝盈却猛然醒了过来,眼角鼻凹处皆是湿的。
她挣扎着爬起来,就见林姨倚在西窗畔的榻上,搂着枕头在轻轻地拍,原本轻缓而温柔的歌谣,只叫明宝盈觉得悲凉和无助。
“这都哼唧一夜了。”老苗姨坐起身,望着西窗外的天光。
“打搅您了。”明宝盈抹了一把脸,走过去跪在林姨跟前,道:“阿姨,睡一会吧。”
林姨像是没有听见,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的竹枕,而漠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儿。
明宝盈伸手去拿那个枕头,林姨猛地反应过来,抓着她的腕子就咬了一口。
“阿姨!”明宝盈哪里会打她,可越伸手推林姨的脑袋,她下口越重。
老苗姨一把捏住林姨的鼻子,她吸不上气了才松口。
蓝盼晓从厨房里闻声跑来时,只瞧见明宝盈手腕上血淋淋的一圈印子。
“啧,我还以为是文疯子呢,这是成了个武疯子啊。武疯子睡边上谁受得了,连女儿都咬。”朱姨忧心忡忡地说。
明宝盈忍痛忙道:“是我的不是。”
“行了行了,我们长眼睛了!”朱姨打断她,扭脸去屋外取水洗漱了。
蓝盼晓拿过明宝盈的手腕看,见那齿痕颇深,明宝盈却将衣袖一扯,强笑道:“没事的。”
对于林姨,蓝盼晓是很同情的,但也盼着她振作。
她一味颓唐也就罢了,今儿还伤了明宝盈,这就有些不好了。
这屋谁不是失了亲人,说得亲热一些,大家全是骨肉至亲;说得冷淡一点,女儿们都失了父亲,明宝清失了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明宝盈失了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现在连生母也要失去了。
正当蓝盼晓想说什么的时候,屋外有人声传来。
明宝清在门口还未进来就返身出去,见到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正站在石阶上往内院张望。
她背着的包袱很大,衬得她愈发皱缩矮小。
“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明宝清问。
老妇人生得一张不大讨喜的严肃面孔,眉间竖纹很深,唇角下撇,看起来愁苦忧郁且不好相与。
“你们这,有个在外头嚷嚷着自己会读书识字的丫头不?”
明宝清琢磨不清她的来意,含糊道:“我们家的姊妹各个断文识字。”
老妇人扫了她两眼,又问:“口气还真不小,那信会写吗?”
“自然会。”明宝清说着,蓝盼晓也走了出来。
老妇人睇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道:“文先生一季给我写上三四封,我儿回了信,他也替我念,我等地里菜瓜熟的时候,年末杀鸡宰猪,都会分些给他。”
这老妇人自顾自地说着,叫明宝清和蓝盼晓面面相觑。
这时,老妇人忽得瞧见了坐在堂屋里透气出神的老苗姨,她似乎没想到她们还拖着一个老妪,愣了一下,不大情愿地道:“我知道自己与你们不相熟,你们若替我办上这些事,怎么收钱?”
还没等她们答话,老妇人又说:“驿差三两月才来一趟,我等不及,你们还得替我去驿馆送信取信。”
老妇人身上的衣饰看着并不寒酸,但也论不上贵重,明宝清揣测她即便要付润笔费,也不会有多少。
“您儿子是在何处高就呀?”蓝盼晓问。
听到蓝盼晓这样问,老妇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得意的神采来,“他在碛西,在高大人手底下做参军!”
“敢问老夫人,是什么参军?”一听到‘碛西’二字,明宝清不动声色地看了蓝盼晓一眼,蓝盼晓自然明白她是想到明真瑄了。
“参军就是参军,是官爷,知道吗?”
老妇人其实根本没听懂明宝清的意思,参军前面若是未冠有职名的话,只不过是最末等的参军,这是士人释褐最常任的一种官,哪怕是在京兆府任职,也不过八品下,更别提在碛西。
明宝清略有些失望,但也觉得不妨一试,就请了老妇人进
来说话。
问清了这老妇人的夫家姓孟,众人便称她孟老夫人。
明宝盈安抚好了林姨,捂着手腕走出来的时候正被孟老夫人看见。
“就是你这丫头得罪了卫家的大媳妇吧?”孟老夫人的语气像是说鬼故事给孩子听,有点蓄意恫吓的意味,“她家壮劳力好几个,腰板可硬,你那日当着许多人的面子驳了她的话,她可记仇呢。这几日但凡聚堆说话,她必定把你们这一家都编排乱七八糟。”
明宝盈吓呆在一旁,样子像只被犬吠镇住的垂耳白兔。
“那您怎么就敢找我们写信呢?”明宝清觉得这孟老夫人还挺有意思的。
孟老夫人在老苗姨边上坐下,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蓝盼晓,“姓蓝的是你,对吧?”
蓝盼晓猜到她要说什么,垂眸点点头。
老妇人拄着拐杖细细看她,又道:“文先生之前说过,这庄子是东家借他住的,又说他的东家温和宽厚,待他很好。我信文先生,便也信你们几分。”
第013章 竹芯茶
文先生留下的笔墨纸张是现成的,明宝清数清了纸还有七八张,就先借用两张写信,日后再买了放回去。
纸张质地很粗粝,透却不算太薄,胡麻的纤维清晰可见,纠葛如血络,明宝清将其铺在堂屋桌子上,用浅碟压住。
她用指尖汲水,往砚台中滴落几滴,下意识要去挽袖子,一抓只就抓住袖口几寸,才发现自己早不穿那宽袖袍衫了。
明宝清佯装无事松开手,捏起短短一块墨细细研着,问:“老夫人想同孟参军嘱咐什么?”
孟老夫人轻轻咳了两声,酝酿着自己的话。
这两声咳嗽飘进厨房里,更叫蓝盼晓为难了。
家里没茶叶,可她又觉得不能端碗白水去给孟老夫人喝,至于红糖,不是说舍不得,而是觉得太点眼。
“这里头原先不知装了什么茶呢,就剩个三两片了。前个朱姨翻出来一回,我瞧着不像茶叶,闻起来倒有一股子清味。”
明宝盈踮着脚从橱柜里取了个罐子出来,捧给蓝盼晓看。
蓝盼晓瞧了一眼,喜道:“是竹叶芯,清热败火最好不过,我乳母很喜欢喝这个。”
罐底的竹叶芯应是备着秋冬时喝,所以焙过一道的,看起来发褐蜷曲。
蓝盼晓提裙朝外院走去,院外有几丛斜栽的青皮竹,嫩叶发新,绿得清清淡淡。
‘青皮竹又叫篾竹,就是用来做篾具,这种竹子的根系是丛生而不是散生的,不会似散生竹一样在底下蔓生竹鞭,顶毁墙头屋舍。’
‘所以我就从山头移种了一些,参照风中翠竹模样,给您画了几副竹纹花样,也不知,合不合您心意。’
信中闲散碎语被一一描摹成景致,蓝盼晓一时间心神摇晃,站在石阶上望向眼前那一蓬散不开的绿雾,枝叶缝隙中露出青山蔓蔓,碧空缥缈,一派萧萧袅袅之色。
她非要亲眼看见,才能明白为何他画的竹叶竹枝总似浸在冷雾中。
蓝盼晓徐徐吐出一口气,走近竹丛,伸指绕下一根细枝拔取竹芯。
让客人久等茶水已是不周到了,蓝盼晓急急忙忙拔着竹芯,冷不丁瞧见一张人面晃在篱笆墙外,她吓得惊叫一声,后退两步。
这男子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手搭在篱笆墙上,佝着肩背打量着蓝盼晓。
“你有什么事吗?”蓝盼晓抚着心口,后退一步说。
“没事,没事。”男子的目光令人不喜,站没站相,摇着篱笆墙,笑问:“姓蓝的是你不?”
蓝盼晓皱眉,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男子也没说什么,挂着叫人不舒服的笑容,一步三回头离开。
忽然他脚一顿,脑袋像是被人拧断了,掰不回去,还微微眯起眼来细看。
“母亲,怎么了?”是明宝清听见她的叫声出来了。
蓝盼晓赶紧转身往里走,将明宝清也推进去。
“那人也不知是做什么来的,在篱笆墙外探头探脑的!咱们快进去。”
明宝清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跟着她往院里进,见蓝盼晓将那可怜单薄的半扇木板门合上,明宝清心道:‘这道内院门恐怕只能挡鸡。’
孟老夫人对于明宝清忽然抛下她往外去不是太满意,不过接手的明宝盈落笔还挺有模有样的,她虽不认字,但字好与不好,她也看得出来。
“写好了?那你念来我听听。”瞧了眼蓝盼晓端来的竹芯茶,孟老夫人‘嗯’了一声,也没多问,显然是喝过的。
明宝盈对于这种做派严肃的长者一向有些畏惧,紧张地举起信纸,轻声道:“容川吾儿见字,瞬经数月,音问久疏,碛西严寒,道路阻隔,久不见复,殊为悬悬。每届雪融春来,望汝来信,聊解忧思之苦。去岁腊八收汝七吊钱,弹棉置褥,买布做衫,共三衫两裤一鞋履,耗用两吊,随信寄予你。余下五钱,予侄儿孟大两吊钱做奉养母之花用,剩三吊钱,母存之,待将来。”
孟老夫人端起竹叶芯茶喝了一口,道:“凑合吧。”
对于她这种口硬的人来说,初次见面就给了这句评价已经算不错,明宝盈也不恼,接了她推过来的两个子,只道:“多谢您。”
孟老妇人立刻问:“什么时候寄信寄包袱去。”
蓝盼晓见她急切,就道:“明儿吧。”
绣帕还差了几针,今日赶一赶工,明日一并去城中卖掉。
孟老妇人这才流露出一丝尚算满意的表情,等她走后,明宝清问蓝盼晓,道:“母亲明日进城去?”
“我乳母郭氏老家在华洲,信不是寄去有些日子了吗?我明儿想去顺路去瞧瞧,这院子的房主毕竟过给了文先生,里长虽知道其中由来,但有个白纸黑字的说法在手上,也好堵住那些人的嘴。”
“华洲属关内道管辖,往来通达便捷,母亲那封信我是请邵二娘子的心腹寄去的,算算日子应当是早就到了。”明宝清思忖着,又闲话般说了一句,“华洲郭氏也算大族了。”
蓝盼晓叹了口气,道:“我乳母出自郭氏旁支一脉,她在华洲若能得母族庇护,混得三餐温饱,如何会大着肚子拖着一个小郎君上京卖身做乳母呢?”
“文先生,还有弟妹吗?”明宝清随口问。
“本来有个妹妹,不过没活下来,”蓝盼晓顿了一顿,言简意赅地道:“因为她阿娘做了我的乳母。”
明宝清闻言一怔,侯府的小郎、小娘子们自落地就有乳母,明宝清和明真瑄还未出生,乳母就已经备了好几个待选。
她从小吃乳母的奶长大,但却从未想过失了母亲乳汁的另一个孩子要怎么活。
这几日都是在花钱,得了两文钱的进账,蓝盼晓心里也高兴。
从前出手花钱,怎么说也是半吊一吊起的,这一文掰成两半花的日子,蓝盼晓连想都没想过。
浅盆中盛着破陶碗,其中小小灯火如豆,但这微弱光芒由盆中水折了一道,如铺开了一张陈旧昏黄的帷帐,倒将这屋子的寒酸简陋掩去一些。
蓝盼晓努唇想要将灯芯吹灭,气出半口,她止住了,满室的光糊乱成一团,虽是闭门锁户,却有种风过摇晃的感觉。
蓝盼晓扭脸望向床上的明宝锦,见她睡得香甜,心道,‘这丫头倒是天天沾枕头就睡,也不知是心大还是累了。’
她端起油灯小心翼翼走出内室的门,用手护了护光,不想打搅朱姨和明宝珊,不过她们二人显然也还没睡,凑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过蓝盼晓一有动静,她们便不说话了。
蓝盼晓走过花厅来到书房,虽走得小心了,但还是不甚踩到门口酣睡狸猫颤动的尾巴。
花狸狸吃痛大叫,‘喵呜,喵呜’似是在破口大骂,但是骂归骂,也忍耐着没有朝蓝盼晓伸一爪子。
“对不住,对不住。”
蓝盼晓掩着灯同花狸狸道歉,见老苗姨已经睡了,林姨睁着眼平躺在床上,而明宝盈正守在她边上,身子倾在窗下,正借着支起的窗缝所漏下的一点月光在看书。
“母亲。”见她来了,明宝盈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书,摸了摸拱进她怀里委屈撒娇的花狸狸,又抚了抚书封,道:“看着文先生的这些书,我心馋得很,忍不住就拿来读了。”
蓝盼晓见她尴尬,就道:“油盐用了,
笔墨也用了,难道这些都不计较,反而先来指摘你把他的书给读薄了?”
明宝盈笑了起来,又问:“母亲有什么事?”
“临睡下时想起你的手,想来瞧瞧。”蓝盼晓蹲下身,拿起明宝盈的手腕端详。
人的牙齿与指甲都带有微毒,那咬伤处不但没见好,反而更烂开几分。
“瞧着,不大好。”蓝盼晓有些心疼,明宝盈瞧着她微蹙的眉头,又瞥了眼躺在席上喃喃自语的林姨,心头酸楚难掩。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明宝盈扯下袖子遮掩,笑道。
“本就咬得深,若烂开了就更遭了,你们姐妹几个的手伸出来都葱根一般,腕上留这么一圈疤,可不难看坏了?”
蓝盼晓盘算着明日进城,挪出几个钱去抓点敷药回来时,就听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小四今儿又挖了些野菜回来,那里头有一把血见愁,长得和能吃的马齿草有些像,但那是药不是菜,我搁到墙头晒去了,你明儿拿去洗洗净,捣捣烂,敷在腕子上,一天换几回,伤口就能结痂了。”
“真的?”蓝盼晓下意识问。
老苗姨翻了个身,不大开心地‘嗯’了声。
“还是您知道的多。”蓝盼晓又赶忙道。
老苗姨没再说话,蓝盼晓也准备着回屋睡去了,正此时却听到屋外有响动,起先她还以为是明宝清起夜,但直觉又告诉她不是。
很快,那鬼祟的声音贴了过来,在门扉上撞动着,很粗鲁。
花狸狸一下从明宝盈怀中跃出,弓背龇牙大叫着。
明宝珊亦是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朱姨捂住她的嘴,有些惊慌地喊道:“谁啊!”
“怎么不给我留门呐?会不会做买卖?”
那人居然还埋怨起来了,蓝盼晓尚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朱姨却已经明白了,恼恨羞愤地叫喊起来,“你老娘才做买卖,卖你阿耶的尻门子!”
第014章 甜浆米汤
朱姨的这句骂,单论字头上的意思,蓝盼晓是不太懂的,但连起来一整句,那意思是十分清楚了。
蓝盼晓瞬间就明白了门外这男子是做什么来的,心慌面烧,简直要呕血。
外头才静了一瞬,立马又推撞起来,各种污言秽语喷溅在门扉。
“老鸨子带着一窝子鸡,还在老子跟前装相,开门!快开门!老子要钱有钱,有驴货有驴货。”
明宝锦光脚从内室跑出来,明宝珊吓得蜷在墙角,朱姨匆匆披上外衣,抓了一把凭几在手上。
蓝盼晓稳住心神,冲门外喊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污蔑,我们是清白人家,你速速离去,否则我就要叫里长来住持公道了!”
这威胁对于一个兴在□□,气在头上的赖汉来说不太有力度,他唾了一口,道:“里长?那跟老子爹是结拜的交情,你告一个试试,看他不把你这一家子卖肉的给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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