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宝清没有看他,因为她瞧见看见邵棠秋身边蔻药在前头扬了一下帕子,然后掩进人群里。
“好。”明宝清说得太随意了,有种打发他的感觉。
但很快,她又添了句,“当是你还游家的。”
严观这才松了手,看着小驴车朝前驶去。
明宝盈的困惑在蔻药上车后达到了顶峰,她听到蔻药说:“我们娘子头次去的时候就没碰上四夫人,她们院里像是出了事,我们娘子坐了两个时辰,要走的时候四夫人才回来了,说,后院有个妾出了事,怠慢了。”
“什么事?她出了什么事?”明宝清的急切更叫明宝盈看不懂,邵阶平的妾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的孩子没了,都快六个月了。”蔻药掩了掩鼻子。
明宝清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哽咽道:“她怀孕了?”
“嗯,”蔻药想了想,说:“所以才叫明小娘子进府去做点心的吧。这是母凭子贵呢,在此之前,这位妾室一点声息都没有,四夫人也不叫她请安什么的,院里像是没这个人。”
“那她人呢?她人还好吗?”明宝清急切地说。
“不知道,四夫人没有多说,就连她的脸色都很难看,毕竟是六个月了,伤身是一定的。”寇药摇着头,说。
明宝清的身子颓下来,但片刻后又挣了挣,她说:“邵四郎他呢?他知道了吗?”
“我出门前,四郎君他回了府,听说,很是生气。”寇药说得很模糊,毕竟是转述又转述。
“若是就此厌弃了苗娘子,还是好事。”明宝清喃喃道:“多谢你。”
“明娘子不要说这些生分话,四郎君他膝下还没有子嗣,苗娘子腹中这个是头一个,失了子嗣也算件大事,就算我们娘子不去探消息,我们夫人碍着情面也要过问一二的,倒是可以借机多留意苗娘子的情况,我们娘子已经让人炖了些阿胶羹……
“诶!?”寇药话未说完,就觉明宝清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她连忙拍了拍说:“是打着夫人的名义送过去的,明娘子莫怕,莫怕,我们娘子虽单纯了些,但也聪明,该有的警醒还是有的,再说,还有我和寇香呢。”
明宝清松了一口气,对寇药说:“一切等苗娘子养好了身子再说。”
寇药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听明宝清轻声问:“六个月,可说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说是不小心从高处跌下去了。”
“高处?”
寇药抿着唇,说:“就是屋前的台阶,摆了些盆景,可能青苔蔓出
来了,地上太滑了。”
明宝清沉默着闭了闭眼,替苗娘子落下一行长长的泪。
寇药走后,明宝盈终于从明宝清口中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她怔了一会,立刻问:“姐姐告诉严观了?”
“嗯,想问他游郎君的一些事。”
“姐姐信得过他?”
明宝清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斟酌道:“在这件事上,他起码保有愧疚,就算不帮,应该也不会走漏风声。”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很饱满了。
但明宝盈道:“有些人是可以一边愧疚一边背叛的。”
明宝清认真看着她,说:“那么这种人,总要先背叛他自己。”
然后,她伸手揉了揉明宝盈的发,说:“是否是我从前看顾你太少,你有些念头总是很消极。”
明宝盈怔了怔,莫名有些难过,说:“这是我的本性。”
“本性呐,”明宝清轻轻眨了一下眼,说:“本性难改,那么你记得,至少阿姐不会背叛你。”
明宝盈眼底的怅然被隆起的笑意推了出去,她抚着还带着余温的陶罐,说:“我也不会背叛阿姐。”
快到青槐乡的时候,明宝清忽然说:“毕竟是同窗,你与高家、褚家的小娘子不要弄得太僵,为林千衡太不值了。”
“谁为他啊!”明宝盈不满道:“姐姐不许对谁都那样好,我吃味!”
明宝清笑了一阵,又道:“那你与萧奇兰关系如何?”
“她?”明宝盈想了想说:“一个月之中她有半月都是不来的,可苏先生都不训斥她,就连温先生也是,她对此都视若无睹,不知是纵容,还是无视?”
纵容是喜欢,无视是漠然,截然不同。
明宝清听出她口吻里的在意,道:“怎么了?”
明宝盈低着头说:“可要是我迟到,温先生就会罚我站着。”还打过一次手板。
“不知是严格,还是针对呢?”明宝清补全了她想说的话。
严苛是在意,针对是恶意,也是截然不同的。
“你自己觉得呢?应该只有你最清楚吧。”
明宝盈想了想,说:“是严格吧。”
明宝清见她的目光从迟疑到坚定,笑了笑,问:“萧奇兰姓萧,她与皇家有无关系?”
“姐姐怎么也问起这个问题来了?”明宝盈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起初好些人也玩笑过,揣测她为皇家远亲?不过也有人说她是安王早年间荒唐后的私生女。”
末了一句让明宝清眉头一跳,苗娘子的事情还没愁完,她又替邵棠秋犯起了难。
还没等她愁多久,不远处道旁出现了一个背着小篓子的小郎君,驴车驶到近旁时,游飞望了过来,笑道:“大姐姐,三姐姐你回来了?”
明宝盈笑道:“嗯,上次留下的十个字,练的怎么样?”
“唔,还,还可以吧。”游飞强撑着说。
明宝清扬了扬唇,温声问:“你从哪里回来?”
“刚去十里乡卖完草绳回来。”游飞笑了起来。
“那上后头坐吧。”明宝清说。
“没几步路了,我走回去好了,三姐姐,我等会就去你们家,我还给小布头买了个泥哨呢。”
游飞举起手,一只泥巴烧成的小鸟就在他掌心里,长长的尾巴是哨嘴,粗糙又质朴。
“你等下自己给她,她一定高兴的。”明宝清笑着说,心里的难过却要泛滥成灾了。
游飞只看见明宝清对自己笑,只知道自己今天卖光了草绳,只知道自己给明宝锦买了礼物。
小布头自生病以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小青鸟想让她开心。
等他再攒一点钱,就可以买一根漂亮的红绳子,这样的话,这个泥哨就能让小布头戴上了。
虽然游飞好累了,但还是高高兴兴跑回家去了,小小的竹篓在他身后一颠一颠的,毫无烦恼的样子。
明宝清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听见明宝盈问:“他不知道吗?”
“不知道。”
“应该告诉他吧?”
许久,明宝盈才听见明宝清说:“是啊。”
她们瞒着方时敏和方时柔,是因为方时洁死了,但苗娘子还活着,游飞不可以不知道。
晨起, 屋里暖洋洋的。
老苗姨总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住在这乡野地方,她的冬天居然能比在府里那些日子还暖和。
自家制炭, 当然是自家先暖透了, 就像屠夫总有肉吃。
炭火几乎终日不歇, 门窗透着缝隙, 偶尔有风钻进来,也只有面上一冷。
明宝盈早早出去了一趟,很快又气呼呼回来, 背起一小篓炭又出去了。
老苗姨站在草帘后抻了抻筋骨, 叫住了她。
明宝盈说:“孟老夫人的炭太劣了,我给她换些。”
她很快去了,然后又听说了一个更加过分的消息。
原来黑大他们给孟老夫人送过明宝清烧的炭, 那些炭也进了孟家, 只是没有进东院, 而是被孟大一家子用掉了。
他们自称也给孟老夫人送了炭的, 至于烟大易爆,那是炭的事,又不是他们的事。
这话, 是孟小郎说的。
明宝盈气得与他争执起来, 却被他鄙夷地扫了一眼,说:“听说你还日日在城中念书?简直不知所谓, 你念了书能做什么?做个账房都没人要你,还是早些嫁人得了。”
明宝盈怒道:“要你多事?”
孟小郎嗤了一声, 说:“我哪有你多事?现如今是谁在这说三道四, 做长舌妇?你啊你,趁着还有人肯要就嫁了吧。等熬得年岁大了, 就卖不了几个钱了。”
他说话真是难听极了,明宝盈瞧着他,冷声道:“蠢货,以为说了这些,能吓得我战战兢兢?嫁人?卖钱?你这井底之蛙也就知道拿这种事情来贬损我。知道你小叔叔都在边关做些什么?人家忙的是家国大业,你呢?无用粪蛆!”
“我呸!他一个屁大的参军有什么用!?鞍前马后的料。”这下,轮到孟小郎绷不住了。
明宝盈冷笑道:“那人家好歹也是鞍前马后,你呢?你连驴屁都吃不着!”
孟小郎从西院里冲出来,要来打明宝盈,这时从外头又突然进来一个人,做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样子来,拦在她身前。
嘴里说着,怎么能跟女娘动手?乡里乡亲云云。
明宝盈什么话都没有,转身去孟老夫人院里了。
卫小郎往身后一看,人都没了,孟小郎嗤一声,撞一撞他的肩头,说:“真他娘的不识好歹,你还耐着性子哄她,人家在城里念书,日日坐驴车,怎么可能会嫁你?省省吧。”
卫小郎哂笑道:“入赘也行啊。”
“你个没骨气的。”孟小郎扫了他一眼,皱眉看着东院的方向。
孟老夫人像一只破船,看着都快烂了,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居然还能载人。
什么叫老不死,这就叫老不死!
明宝盈换了孟老夫人屋里的炭火,看着丫头给她喂了参汤,柔声道:“现在就写吗?”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就说,我不用他回来,但,一定要他在陇右纳一房妾,若有合适的女娘,娶了也可以。延绵子嗣毕竟是头等大事,否则我们这一房,终究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若是在陇右没有可心的人,我,我就把小草给他送过去给他,怀上了,再回来,我,我总要有些指望吧?”
明宝盈觉得孟容川可以说素不相识,但书信偏偏又令她二人相谈多次,字里行间的意识渐渐汇聚,再加上明真瑄、方时敏信里偶尔提到的孟容川,她对这个人隐约有些了解,她直觉对方应该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可看着病容倦怠的孟老夫人,明宝盈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孟老夫人已经说得很客
气了,她可以更过分地指责孟容川不孝,戳他的脊梁,但她没有,她知道儿子的志气,并且愿意成全,可她也想守住根脉。
这一封信,明宝盈光是措辞就想了很久,终于写好的时候她抬起眼,对上孟老夫人歉疚的眼神。
她苦笑了一下,说:“为难你了吧?让你一个小女娘来写这种事情。文先生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明宝盈摇了下头,轻道:“我听母亲说,文先生阿娘的身子很是不好了。”
“唉。”孟老夫人病中多忧,伤感至极,说:“人都是要死的。”
“明天是腊八了。”明宝盈心中一坠,强笑道:“我给您送腊八粥来。”
“那我可等着吃呢。”孟老夫人打起了一点精神。
明宝盈出门的时候,卫小郎还在等她。
也许是近来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心情很不好。
对着在意的人时,她尚且可以做到温柔和煦,但看着卫小郎的笑脸,明宝盈心里腾升起一股厌烦——他这张脸就令她不快,即便明宝盈知道卫小郎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卫二嫂受奚落时,他会出声,不过一两句,但要他帮手,他又视若无睹。
明宝盈受刁难时,他会阻止,不过转瞬间,他又与刁难她的人嘻嘻哈哈。
他只是很庸常。
明宝盈像是没看见他般走掉了,卫小郎急忙追上,摊开帕子,露出一个灰扑扑的银镯子来。
“这是我娘的嫁妆。”他有些自得说,彰显着备受宠爱的幼子所拥有的特权。
明宝盈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就想到游飞送明宝锦的小泥哨。
那一根根草绳攒起来的小泥哨,比这老娘压箱底的银镯子要好得多。
“我不喜欢,不喜欢这镯子,不喜欢你,这种事情,不要再做。”明宝盈简明扼要地说。
可卫小郎是个白痴,他居然不依不饶地开始替卫大嫂道歉,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还说会让卫大嫂低头来提亲。
明宝盈站住了,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卫小郎看着她的笑脸,还以为八字有了一撇,却听她道:“原来你家的坏事,都是你大嫂一个人做的,原来你家的恶名,都担在你大嫂一个人身上。”
明宝盈越说越是大笑起来,她甚至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这样看来,你卫家只有你大嫂一个是真郎君,其他人全是她跨下的阉货。”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明宝盈就没那么憎恶卫大嫂了。
可能是听卫二嫂说她在家里受卫大郎的殴打,也可能是见到她骂骂咧咧的同时总也忙忙碌碌,没有片刻闲暇。
更多是因为明宝清说的一句话,她那时看着周大娘子和钟娘子撕扯,看着周大郎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十分冷淡地说:“周大娘子和卫大嫂一样,说的话,做的事,就是他们想让她说的,想让她做的,否则她不会这么蹦跶。”
她又很轻很哀伤地说,“父亲也一样。”
明宝盈不太明白她这话具体的意思,但又出奇地理解。
此时的卫小郎被明宝盈骂懵掉了,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她。
他不敢相信明宝盈会说出这样难听的话,他想起初见她时,她被那么些举耙举锄的人吓得脸白,那样弱小可怜,好像能随意捏在掌心,任由把玩。
“你,你失心疯啊。你去的是什么学堂,是,是……
“是圣人亲设的女学。”明宝盈不笑了,脸色冰冷,说:“仔细你的舌头。”
卫小郎不敢说话了,看明宝盈的眼神也变了,晃动着厌恶与畏惧。
明宝盈有点满意了,她轻蔑地笑了笑,觉得这种目光远远好过那种黏糊糊的觊觎。
腊八这天,明宝盈和明宝清又进了城。
除了替孟老夫人寄信之外,她们还要去给方时洁送腊八粥。
静宁观边上人很多,因为法云尼寺的师太们在施粥。
忽然,一个同明宝锦差不多大的小尼姑灰头土脸地跑出来,说是风箱坏了,然后她看见了明宝清,欢喜地一拍手,说:“明施主,帮我修一下风箱吧。”
明宝清笑着说好,对明宝盈点点头。
明宝盈也笑了一下,提着食盒走进那间小小私观的巷弄里。
外头越热闹,里头越僻静。
私观的门上挂着一把硕大漆黑的锁,明宝盈拨了一下,重得很。
她蹲下身,掀开食盒,盛了浅浅两碗粥出来,摆在台阶上。
她自己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出神地看着热气一点点消散。
巷子突兀地暗了那么一点,明宝盈没有动,直到那团乌云离她不过半丈,她才慢慢转过首,睨了来人脚面一眼。
“地上凉。”
“比不过牢狱凉。”
来人默了默,柔声说:“起来吧。”
明宝盈没有理他,那人挽起袍子的前襟慢慢蹲了下来,两人得以平视对方。
“姐姐。”殷初旭轻声唤她,缓缓递过手,说:“地上真的凉。”
明宝盈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开门见山问:“是不是你们殷家逼死方姐姐的?”
殷初旭垂眸时,轮廓和气质都更像方时洁了,但又有着一股从他父系血统中继承来的中正之感。
“母亲就是殷家人,怎么叫殷家逼死她呢?”殷初旭不答反问,激起明宝盈一声冷笑。
“殷家人?”她抬头看了看静宁观门上漆黑的锁,“那我问你,方姐姐葬在哪里?”
“殷家祖坟。”殷初旭给了明宝盈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当真?”明宝盈眼底的冷漠退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是,我送进去的,姐姐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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