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不会想到,这是苗娘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怎么可能呢?她的眼睛明明那么亮,眼底的笑意明明是那么温暖,怎么会是一个要死的人呢?
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对明宝锦来说很模糊也很漫长,明明没有下雨的,但每每想起来,总觉得阴霾昏暗,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冬雨。
她只记得一口长长的棺材从游家被抬了出去,游老丈的身影踉踉跄跄,他追了几步,然后摔倒了,磕了一脑袋的血。
游飞从棺材前头跑了回来,他无助地看着装着母亲的棺材,又看看气息奄奄的祖父,他身上披麻戴孝的,好像缚满了诅咒。
明宝锦想起她也穿过这种材质的衣裳,第一次是穿在里面的,贴着身的一层白衣,然后是腰上的麻绳,第二次就光明正大一些,穿在了外头,但没有穿很久,明宝清帮她脱了下来,只留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她发上。
明宝锦发现自己原来都记得,阿娘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了,但失去她时的那种感觉却一点都没有淡掉,还是那样的心痛压抑,恣闭憋闷,仿佛天塌地陷而无法宣泄。
她看着游飞,感同身受的同时也变得懦弱胆怯。
明宝锦不敢上前,但她始终望着游飞,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是世上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比死还难受。
所以,明宝锦还是走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近在咫尺了,她想把游飞带回家。
可有什么漆黑的东西忽然横在她眼前,明宝锦愣愣看着,看着那沉重的黑从她眼前移走后,露出空空荡荡的游家。
原来,那是游老丈的棺材。
明宝锦僵硬地站在那里,小小的青槐乡,小小的未央里,忽然变得那么那么大,大得像是洪荒宇宙,将她一口吞没,连悲伤都难以感知。
明宝锦找不到游飞了,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这个冬天死了很多人, 以致于春天来临的时候,明宝锦都没有任何的感觉。
她不太知道冷,不太知道热, 不太知道饥, 这让众人都非常担心她。
大多时候明宝清都把她带在身边, 并不强求她说话, 更不会逼她笑。
小毛驴总是一圈圈绕着青槐乡走,干着各种各样事情的同时,也在找游飞。
有时候送明宝盈进城, 接她回来, 有时候去田头运水运肥,有时候被黑大他们借去拉点重活,小驴自己给自己挣口粮。
有时候载些乡亲赚几个零星铜子, 有时候她们会去的更远一点, 高平乡、十里乡、龙首乡, 但她们都没有找到游飞, 不知道是不是他刻意避开了她们。
这时候,明宝清就会顺路带着明宝锦去附近逛逛,带她去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豆腐坊里被驴骡拉转的磨, 明宝清叫这个为湿磨, 因为加进去磨的料都是带水的。
比如说粮坊里的粉磨,明宝清管这个叫旱磨。但在明宝锦看来这就是两块圆盘大石头, 不知道她怎么能看出那么多区别。
旱磨的上磨扇比较厚重,湿磨则比较轻薄。磨盘上的纹路称为磨齿, 斜度深浅也都不一样, 磨出来的粮食粗细因此而不同,旱磨齿深, 湿磨齿浅。
有时候,老人会教明宝清一些东西,但更多时候,她都是自己在琢磨。
比如她们去看的那座,位于龙首乡上汇入金鳞池的那条河流急弯处的水车。
在明宝锦看来,那是由竹木藤条做成的一个庞然大物,彷佛不知疲倦,永无止息地劳作着。
隔了很远明宝锦就听到它复杂的声音,嘎吱嘎吱,哗啦哗啦。
走近了之后,这个水车更大了,明宝锦需要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才能看到它的全貌,比邵家那个还要大一点,它并没有连接碾磨,身后也没坠着一个磨坊,只是单纯的一个水车,所以在明宝锦看来,它更漂亮,充满着某种她形容不出的规整之美。
棕绿色的,圆形的一轮,大骨架是杉木,圆弧中间布满无数叶片和竹筒,每个竹筒都倾斜着,水流冲击叶片驱使水车整体转动,竹筒随之轮转,在最低处盛了水,在最高处将水倒入水槽,循环往复,不费人工。
明宝锦的目光顺着水槽移动,看着潺潺水流从槽口中流出来,流进布满新绿一色的田地中。
明宝清拿出裁好的纸张和小楷毛笔搁在膝上,明宝锦看她在画这个水车,画了正面,还有侧面,渐渐的,水车被她拆解成许多规律而复杂的线条和部件。
“为什么要画这个?”明宝锦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明宝清笔尖一顿,平静地回答说:“偷种子。”
她们就坐在水车前的闸门边上,雨水多的时候不需要水车提水,只要把这个闸门一关,水流就被分阻,水车就会停止运转。
明宝清甚至摇摇晃晃走在水车的拦水墙上,那拦水墙是把水流束得更窄,让冲力更强,露出水的墙体只有窄窄一条,女娘的纤足也只是堪堪够踩而已。
明宝清沿着墙头走到了水车正对面,鞋面和裙踞都被激起的水花弄湿了。
但她不在意,从这个方向,她看清了一些想不懂的问题,湿一湿鞋袜不算什么。
然后,明宝清就在哗然嘈杂声中,透过叶片和竹筒轮转的缝隙,看见了严观穿着不良人的官服正朝这边跑来。
巨大的声响和极端的寂静没什么分别,明宝清看清了他面上的焦急之色,同时还在说些什么。
明宝清就算听不见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小心些,快回来’。
他身后还有人,看衣着打扮像是管理官田的官吏。
水车是官家的东西,灌溉的自然是官田。
明宝清脑海中念头不过一转,严观已经踏着淹在水中墙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他大吼着,一脸不明所以,又怕明宝清跌进河里去,所以突兀地紧紧攥住了她的腕子。
“怕什么?摔下去就摔下去了,你难道不会凫水吗?”明宝清知他好意,倒没有把手抽回去,由着他牵着自己小心翼翼走了回去。
等他们走到岸上的时候,那几个官吏也到了近处。
为首那人依旧是表情严肃,满脸狐疑之色,道:“明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宝清上前行礼,道:“见过都水丞,我路过此处,觉得水车有趣,就来细看看。”
“荒谬,这岂是你们踏青的地方?”蓝正临瞧见明宝清袖口处露出毛笔笔头,似藏着纸张,就道:“拿出来。”
“都水丞,这里虽是官田,但又不是官府衙门,她不过是瞧见水车好奇,带着小妹来看看,也论不上过错吧。”
严观替她出言辩解,明宝清轻声说:“没事的。”
她朝蓝正临走去,将那几张拆解了水车部件的纸张递了过去。
蓝正临先是皱眉,后又抬眸打量了明宝清一眼,说:“你画这些做什么。”
“想在乡里也搭一个,都水丞,这没关系吧?”
明宝清虽是询问口气,但神色十分淡定,她自然知道律法里没有哪条不许百姓仿照官用水车的,但若都水监牵强附会给她拉拔个名头,也不是不可能,可今天来的人是蓝正临,她直觉蓝正临不会这样做。
蓝正临沉吟片刻后,道:“好大的口气,你就这么看上一眼,手下既没有熟手的匠人,也无测量凭据,光凭这些?”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几张纸,不屑地说:“也想搭水车?”
“测量的凭据不是太要紧。”明宝清转首看向那辆大水车,笃定道:“反正根据河流流速、水势的不同,总要重新量定的。酿白河大部分的河段平缓,这么大个水车,放在酿白河河岸,根本转不动。”
至于流速大的那一处,已经被邵家占据了。
“那要怎么办?”蓝正临忽问。
“大半都要换成竹骨,竹骨要够年份,但也不能太粗。”明宝清思量着,“目测,这个水车高有六丈,车轴五丈有余,木箭二十八根。承受水流冲击的叶片应该是可以拆卸替换的吧?水流急时,可以拆叶片多增竹筒,叶片受水冲击,易损坏,至多隔年要就替换,还不如直接用竹编而成,更轻便。酿白河水缓且浅,这一排盛水竹筒应该更平一点,这样盛水会更多些。”
蓝正临听她说罢,抬手指着这水车由中心的轮轴向四外射开去的木箭,说:“这叫辐条。水车最紧要就是中间的轮轴,该如何连接支撑起这些辐条?”
“这轮轴是八角轴,头尾两段做孔,直插辐条。”明宝清微微眯眼,看着水车说:“要费些功夫。”
“你自家缺乏劳力,耕种无力,何必折腾这个?”蓝正临不解问。
“乡里有几户种稻人家与我们关系还不错,田亩也都能连在一处,沟渠零零碎碎,而且里面的水只有雨季才会丰盈,什么都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若有水车,让他们一起出力搭建,他们应该
会答应的。”
明宝清说的不是文先生的田,而是黑大他们三兄弟的新开垦的荒地、孟老夫人、姜家,还有陶家以及游家的田。
文先生的田同他们的田中间还隔了卫家的田,所以明宝清暂时没算上。
游飞消失了这些日子,但游家的田不能荒废着。
蓝盼晓同里正说了一声,让黑大他们这一年先种了游家的田,等秋来有了谷子,总要给游飞攒起来的。
蓝正临好一会没说话,再开口时道:“都水丞衙门里有这个水车的图示,我可以誊写一份给你。”
“多谢舅舅!”明宝清惊喜地说。
蓝正临张了张口,到底没有不许她这样称呼,只道:“不过你做的小水车成功后,也要有详细的图示留存。”
“好。”明宝清回头冲明宝锦笑,又抬头看了严观一眼,像是要与他分享喜悦。
严观被她的笑颜烫了一下,眼神微微一缩。
他其实一直在看明宝清,看着她认真思索,侃侃而谈的模样,水车周遭迸溅四落的水珠像一场晶莹剔透的雨,她沐浴其中,不论身份高低,永远光芒万丈。
都水司的官员们离开了,严观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那里,朝不远处几个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那些不良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犯人,明宝清知道严观是有差事的,问:“不去不要紧吗?”
“已经了结了。”严观走近几步,垂眸看她湿掉的裙摆和布鞋,“官田粮仓失窃,前些日子已经抓了人犯,这个是共犯,抓回去就能结案了。”
他觑了眼坐在驴车前室发呆的明宝锦,又轻声问:“游飞回去了吗?”
明宝清摇了摇头,严观皱了皱眉,说:“那应该在十里乡一带,我之前逮住过他,可那小子厌恶我,逃了之后反而销声匿迹了,我不敢深追,怕把他逼远了。”
“他不是厌恶你。”明宝清也担忧地看了明宝锦一眼,说:“他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就连小妹也……
两人一齐看向明宝锦,见小女孩正坐在驴车上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流转不停的水车,膝上摆着一个散乱的花环,扎得很不好。
良久,严观问:“药吃完了吗?”
明宝清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睁大眼看他。
“陆大夫让我问的,说早该吃完了,要复诊,她是医者,所以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的。”严观别过眼去,反而把红透的耳朵暴露出来,问:“你别介意,身子要紧。”
明宝清见他这一副故作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
严观松了口气,拿马做人情,说:“要不,你带着小妹骑上绝影跑一跑?心情也能好些。”
明宝清觉得这是个主意,就点了点头,走过去柔声哄明宝锦。
明宝锦没有反对,但也没什么兴致。
严观看着明宝清纵马远去,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又朝他跑了回来。
越近,越清晰,严观看见清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发丝,她脸上神色很轻快,她时不时低头对明宝锦说着什么,分心也没关系,她骑术很好,对马儿温柔又强势,绝影喜欢她,会听从她的一切指令。
到了近处,她让绝影上了一条田埂,然后往后轻轻拽了拽缰绳,绝影会意,顺从地倒着走了几步。
明宝清早就想试一试了,小驴已经被她教会倒退走了了,但马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笑着看向严观,挥了挥手,脚也在马镫上愉快地晃了晃。
明宝清对他笑的次数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客套的笑容,但此时这个笑不一样,很开朗,很喜悦,甚至有一点天真孩子气。
严观沉溺在这个笑容里,迟钝地像是一个将要被美酒溺死的人,就算是无法呼吸了,要死了,他也很快乐。
明宝清很听话地去陆大夫处复诊, 把众人都带上了。
蓝盼晓、明宝盈都被陆大夫斥了一顿,一个眼周扎针,一个脑门扎针, 反正都不是心思疏朗的人。
倒是老苗姨和林姨没有挨骂, 一个是年岁大了什么都看开了, 一个是万事有别人做主, 不用她操心。
令陆大夫最感慨的是明宝锦,小不点一个,心思这样郁结。
不过她没开任何的药, 而是给了她一瓶山楂麦芽糖。
“吃吧。”陆大夫搓搓她的小脸, 说:“小孩子不许多想。”
“我不是很小了。”明宝锦出声反驳。
“你有母亲,有姐姐,你就是最小的。”陆大夫自有一番道理。
趁着陆大夫去隔壁看病人了, 明宝盈拿出刚取回来的信件细看, 然后笑了起来, 说:“还真有他的。”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两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怕被对方的针扎到。
“孟参军说,有一名孟姓将士在战事中牺牲了,留有遗孤无人照拂, 他请示过上官, 允准他收养这孩子,信寄来的时候, 送孩子回来的伤兵也已经在路上了。这伤兵缺了条胳膊,在别处恐难以求生, 孟参军让他送孩子回来, 顺便就在孟家做个门房什么的,一切听孟老夫人安排。”
明宝盈算了算日子, 又道:“既借了官马代步,那,那眼下应该快到了才是。”
“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孟大一家不会高兴了。”明宝清说话时目光落在陆先生那个碾药的工具上,又上手试了试,觉得手感利落干脆。
“谁管他的!”老苗姨嗤道。
细弱微弱如猫叫的声音飘了过来,林姨探着身子往隔壁间张望,老苗姨伸手拦了拦,说:“女娘遭罪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林姨有些不好意思,随口说。
“谁忍痛漏出来不是这个声?”老苗姨说。
过了一会,陆大夫回来给她们拔针,又把药一样样分好。
明宝清看她着实忙碌,就问:“上回来那个小郎君不是您的帮手吗?”
“那小笨蛋怎么说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给我当帮手也是偶尔,怎么会一直在呢?”陆大夫笑看明宝锦,说:“你要不要学医?留下来给我当小药童怎么样?”
‘太医署的医官。’明宝清想着,垂眸瞧见明宝锦恹头耷脑地问:“有工钱吗?”
陆大夫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说:“你要给我钱还差不多。”
明宝锦低下头摇了摇,她这样子,明宝清根本也不放心她留在别处。
“这药碾子,碾粮食应当也很好用吧?”明宝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先生笑道:“我这药碾子是铜的!碾粮?碾粮的碾子是石头的呀,而且这碾子扁细扁细的,又是在这么个窄槽子里,得废多少功夫碾粮啊。”
明宝清想说这都可以改,改去短处,留下长处来,但是她还没想好,就呆呆站在那里。
明宝盈歪头看了看她出神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说:“姐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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